“老爷子,您再好好考虑考虑!一个亿,一个亿怎么样?” 几个房地产公司的工作人员站在郑州东史马村的一处大宅子前,一脸焦急的踱来踱去。 在给集团总部打了一个电话后,为首的经理深吸了一口气,胸有成竹的对着坐在门口的任金岭老人,开出了一个天价:一个亿! 话音一落,经理就朝着身后的一个员工使起了眼色,暗示他抓紧把放在公文包里的拆迁合同取出来,好让任老爷子抓紧在上面签字画押,他们也好早一点回去交差。 但就在那个员工手忙脚乱的翻合同时,任金岭却仍旧是怡然自得的坐在自家老宅的门槛上,慢悠悠的晃着手里的那把大蒲扇:“年轻人,别忙活了,这字,我是不会签的!” 听完老爷子这句话,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起来,当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才又试探性的朝着任金岭问了一句:“老先生,难不成您觉得这一个亿太少了?” 问完这句话后,还没等任金岭回答,经理又自顾自的补了一句: “也对,您看您这宅子是整个村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应该再多补偿给您一点。您等着,我这就再向集团请示一次,看能不能再给您把这赔偿款的价格往上抬一抬!” 任金岭看到这房地产公司的经理依旧在赔偿款的问题上打转,始终没有提到过这任家古宅背后的文化因素,也不由得动了怒气: “我说过了,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别说一个亿,就是把一百个亿送到我跟前来,我也不签、不拆!” 撂下这句话,任金岭索性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一阵清亮悦耳的“吱呀”声后,那扇乌黑油亮的柏木门也被缓缓推开,任金岭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自家的老宅中。 而那几名工作人员显然还没有从老先生的话中回过神来,他们似乎不敢相信,有人竟然会为了一套自家的老房子,而放弃一个亿的巨款。 在他们的认知中,不管这一个亿的“意外之喜”降临在哪个普通人身上,他们都可以迅速实现社会阶层的跨越,大步走向人生巅峰。 但这个清癯矍铄的老人,却轻而易举的放弃了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不但那几名工作人员想不明白,就连东史马村的大部分居民们,也想不明白。 2009年的那个夏天对于东史马村的村民来说,充满了喜气。 除了因为今年年景好,每家每户中都多打了几袋粮食外,一个有关“东史马村即将拆迁”的消息,也在村民间传播开来。 每到晚间在外头乘凉的时候,村头的大梧桐树下总少不了人谈论起拆迁的话题。对于村子里的大部分人来说,就算村子不拆迁,他们为了下一辈人的结婚嫁娶,也得要翻盖新房。 如果正好碰上拆迁的话,他们每家不仅可以分到一套新楼房,而且还能获得一笔数额不菲的拆迁款,一举两得,可谓是皆大欢喜。 但有人欢喜便有人愁,就在村里其他人都喜气洋洋的等着正式公布拆迁政策时,任金岭却把自己给闷在了家里,不住地叹着气。 而任金岭之所以愁眉不展的原因也很简单---任家不愿意拆迁,因为任家现在住着的,是一幢已经由任氏家族子孙守护了两百余年的古宅! 时至今日,在任家古宅的大门前,依旧悬挂着一块描金的御赐牌匾,上面端端正正的拓印着“辅翼国政”四个大字。 透过这块匾额,我们不难看出,在两三百年前的任氏家族,是怎样的锦绣辉煌。从乾隆年间开始,任家便已经开始发迹,成为了东史马村一带有名的大家族。 人们常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刚刚开始崛起的任家除了努力置办田亩、积累家底外,自然也要在子孙的学问上下功夫。 在任家人的努力培养下,任家中一位名叫任君选的年轻人很快便在乡学中崭露头角,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 经历了科举考试制度的严格筛选后,任君选很快便成为了清王朝高层官员中的一份子,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任君选最高做到了乾隆帝时的二品大员。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任君选成为了任氏家族的新一代掌门人。 在任君选的带领下,远在河南老家的任氏族人开始整修家中老宅,这幢连房带院共占地三十余亩的巨型建筑,也在任家人一点一滴的努力中,逐渐显露雏形。 对于古人来说,建筑房屋是一件精细活,从选材到雕刻,无一不需要匠人的细心打磨。 从破土动工之日开始算起,任家花费了四代人的努力,经历了63年的漫长等待后,任家大宅才算是彻底完工。 这时候,任家掌门人的重担,也落在了任君选曾孙任德润的身上。 在书香气的浸润下,任家也成功跳出了民间那个“富不过三代”的魔咒,直到道光年间,任家依旧是人才辈出,而任德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作为任君选的曾孙,任德润秉持着任氏家族的家训,不断奋发图强,最终官至布政司政史,属从二品大员。 更让任家人惊喜的是,任德润由于自身能力突出,竟还被道光帝赐了一块牌匾下来,上面写着的,则正是“辅翼国政”四个字。 对于古代为官做宰的读书人来说,这四个字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份极高的褒奖。 转眼间,百年的时光过去,任家大宅也已经经历了260多年的风风雨雨,尽管砌墙的青砖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牌匾上的金字也不复刚拓印上去时闪耀。 但当我们推开这所古宅的大门时,却不难发现,宅子里的参天古木依旧郁郁葱葱,屋檐斗拱也依旧如百年前一样精致灵巧。 从任金岭记事开始,他便开始在这幢大宅中蹦跳耍闹,起居休息,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对于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任家人来说,这幢房子早就不是一幢简简单单的建筑物,而已经蜕变成了他们任家的一种精神传承,是他们任家人的根。 在这两百多年的风雨飘摇中,即便任家是当地的大家族,但合族上下也经历过战乱饥荒、食不果腹。 但不管他们的生活多么艰难,任家人都没想过将老宅折价卖出去,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舒服一点。 当任金岭的父亲垂垂老矣时,他时常将任金岭叫到自己身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不论你们日后生活多么艰难,都不可轻易卖掉老宅! 对于父亲的谆谆教诲,任金岭早已是烂熟于心,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中,任金岭也早就在心中默默立下了誓言:此生一定要守护好任家老宅,将任家老宅完完整整的传递到下一代人的手里去。 但开发商的出现,却让任金岭感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自从村子里传出将要拆迁的消息后,任金岭也一天天的茶饭不思起来,他深知,自己势单力薄,即便自己护得了老宅一时,也护不了老宅一世。 在任金岭的担忧中,开发商还是大包小包的带着各种文件,来到了东史马村。 一番商谈后,大部分村民也都对开发商开出的拆迁条件表示满意,一个接一个的在合同上签好了字。 但等开发商来到任金岭的大宅前时,开发商们却吃了个闭门羹。 在村里人的介绍下,开发商也才逐渐了解到任家大宅对于任家人的重要意义,也明白了这幢宅子背后的历史价值。 但对于想尽快跟任家人签订合约的开发商来说,他们并不在乎老宅背后的历史传承,面对着任金岭老人的坚守,他们也只当是自己没有开出一个令老人满意的价码,这才导致了他们之间谈判的失败。 在任金岭和开发商的拉锯战中,任金岭也变成了旁人口中的“钉子户”。 但任金岭并不在乎外面的这些风言风语,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坚守着自己的初心:护好老宅,就是护好了他们的根! 在开发商开出一个亿的天价被拒后,开发商也只得另想办法。几天后,任金岭的几位邻居一起组团,敲开了任家的大门。 在任家宅内的几棵大树下,几位邻居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后,便开始跟任金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闲话。 刚说了没几句,其中一个邻居便先开了口:“大爷,这拆迁的事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任金岭摸了摸身后的青石砖,摇了摇头:“我们任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都住了几百年了,不能拆!” 虽然任金岭态度坚决,但这几个邻居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添了几句:“大爷,不是我们说你,你现在这么跟开发商僵持着,不就成钉子户了吗?” “而且这开发商也了解到你们这是老房子,愿意给你们多补贴点儿钱!” “这开发商财大气粗的,他们要是硬来,咱们怎么办?” 刚开始,任金岭只是静静地听着邻居们的劝说,默默的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但当任金岭听到“硬来”两个字时,心头好像被钝刀子割了一块似的,整个胸口都又闷又疼,忍不住喝了一句:“开发商要是敢硬来,他们敢?” 就在任金岭跟开发商僵持着的时候,任金岭老人的子女们也都前后脚赶了回来。 刚开始,孩子们还不知道任金岭护住老宅的心情有多迫切,还在劝着任金岭:“爸,您都在这宅子里住了几十年了,也该去城里住楼房,跟我们一起享享福了!” 但不论子女们如何劝说,任金岭却依旧是“岿然不动”,丝毫不在拆迁这件事上松口。 一次次的过招后,开发商们也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不管开发商怎样发挥他们的“钞能力”,那份拆迁意向书上,也始终都没有任家人的名字。 无可奈何下,开发商也只好下了决心:绕开任家老宅,其它地方照原计划施工。在现代化的大型机械面前,任何建筑都像是豆腐渣一样,一碰就碎。 每当施工队来到村子里时,任金岭便会忧心忡忡,生怕那些起重机挖掘机会损坏到任家老宅的整体构造。 为了不让任家老宅的传承断送在自己手里,任金岭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来到了郑州市文物保护局的门前,向文物保护局递交了一份申请书,希望他们能够出面,让自家老宅受到应有的保护,免受开发商的拆迁。 工作人员在听说了任金岭老人的请求后,立马联系了建筑学和历史学方面的专家,准备让他们到任家老宅中去进行一次实地考察,以便给任家老宅做出一个综合性评价。 专家进入东史马村,便被任家老宅门前那38根胡人造型的栓马柱吸引了目光,看到这些栓马柱保存的如此完好,即便是见过大世面的历史专家,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推开任家老宅的大门后,映入专家眼帘的,便是屋梁上那些造型精巧的斗拱。 这些斗拱在经历了两百多年岁月的侵蚀后,斗拱上描图的油彩虽然已经剥落,但它们却依旧在承托挑檐,保护着老宅的墙身和台基。 在历史专家的眼中,这幢老宅中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盏都流淌着历史的痕迹,而老宅本身,则更是一座凝聚了古代建筑艺术的宝库。 在从这幢七进七出的大院子中逡巡了一阵后,专家不由得大呼:“拆不得,这可拆不得!” 逛完了外院后,在任金岭的引领下,几位专家来到了屋内,准备着重考察一下屋内的摆设。这时,一个再朴素不过的荷花笔筒,也引起了专家的注意。 在任金岭的记忆中,这个笔筒自他记事起,便被随意的摆放在了屋内的几案上,跟老宅门上的匾额、老宅内其它细心保存着的物件儿比,这个笔筒着实不怎么起眼。 但对于专家来说,这个笔筒在他心中却有着不一样的理解。 在传统的荷花类工笔画中,荷花所代表的意境大多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有着“花中君子”的称号。 但在这个笔筒的筒身上,荷花却是朝下盛开,跟大多数荷花图的风格并不一致。 说到这里,专家神秘的问了任金岭一句,任家的家训中,是不是有着“谦虚低调”一条。 当得到任金岭肯定的回答后,专家也报之爽朗一笑,这朝下盛开的荷花,正是象征了笔筒主人低调做事的精神品格,而这个笔筒,也正是中国千百年来读书人精神风貌的一个缩影。 听完专家的讲解后,任金岭也不由得佩服万分,他也愈发笃定,在任家老宅中,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背后都可能浓缩着一段历史。 这幢老宅在任家人的手中,只是“传承”,但如果真想要让老宅背后的历史“活过来”,把这些过去的故事完整的破译出来,就必须借助专家学者们的力量,借助社会的力量。 2009年下半年的一天,专家对任家老宅的完整鉴定报告终于出炉,任家老宅背后的历史价值自然是毋庸置疑,在专家们的建议下,任家老宅也被列为郑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有了专家的肯定,任家人在跟开发商们对峙时,也有了底气。 开发商在得知任家老宅成为文化保护单位后,也迅速调整了建设方案,开发商也派出代表,向任金岭老先生保证,在接下来的施工过程中,绝不会损伤到任家老宅的一丝一毫。 在得到开发商的保证后,任金岭躺在自己那张已经睡了几十年的木床上,终于安安稳稳的睡了个好觉。 但一个问题的解决,总是伴随着另一个问题的开始。 伴随着其他邻居们的陆续搬走,整个东史马村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失去了邻居陪伴的任金岭,刚开始还略微有些不自在。 可刹那的安静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噪音,建筑工地上发出的声响,让任金岭的精神高度紧张,只有当施工队停止施工的时候,任金岭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除了刺耳的噪声外,在施工方的影响下,任金岭家中的水、电、气等“生活必需品”也开始接二连三的在供应上出问题。 尽管这样的日子很苦,但任金岭却没有一刻是后悔的,因为任金岭知道,他现在的守护不仅是为了留住“任家的根”,也是在留住“民族文化的根”,为子孙后代们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化财富。 2017年时,任金岭老人再次向河南省文物局提交了申请,这一次任金岭的请求是:将任家老宅改定为博物馆! 撇开任家家藏中的其他文物不管,单单是任家老宅这幢建筑物,它都有成为博物馆的资格。 很快,文物局的批复被送到了任金岭的手中,而这家博物馆也被命名为:天祥博物馆。 而博物馆的名字之所以选取了“天祥”二字,其中也是大有深意。 清末时节,各地流寇纷起,任氏家族一带也少不了贼人的侵袭,生活在东史马村附近的百姓们遭流寇所害,也是苦不堪言。 为了保护周围百姓,任氏家族中的一位先祖便从家族的公账上拨出银两,在村子四周修建起了寨墙。 有了这一圈寨墙的保护,流寇们再也不敢来犯,寨墙内的百姓也过上了一段平静的生活。而这段寨墙,也被命名为了“天祥寨”。 在天祥寨的北寨门上,则悬挂着一块刻着“天祥寨”的石匾。 为了铭记任家先祖的这段功绩,在为博物馆命名时,便将“天祥”二字摘取出来,作为了博物馆的新名字。 现如今,天祥博物馆跟任家老宅一起,安然矗立在郑州市的车水马龙中,在四周高楼大厦的映衬下,古朴的任家老宅总是令人眼前一亮。 在天祥博物馆建成后,任金岭老先生跟他的妻子便成为了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 而天祥博物馆,则完全免费对游客开放。当你来到这儿时,不需要花费一分一毫,便可以进入馆内,感受文化的积淀和文明的流淌。 前院开放,后院生活,这里有着精巧的古代建筑,也有着百年前的瓷器、花瓶、文玩,门口的那两尊硕大的石麒麟,更是清朝时达官贵人的象征。 任金岭作为馆长,也开始将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到了博物馆的馆藏中去,任家老宅在建造时虽然用料扎实,但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霜,在某些地方也已经出现了老化的痕迹。 为了能让任家老宅“健健康康”的传承下去,任金岭也发挥出了自己年轻时所学的木匠手艺,不停的在老宅中敲敲补补。 尽管人家老宅已经被划定为了文物保护单位,但任家人却没有因此搬出任家老宅,而是依旧如从前一般住在了里头,只要院子里有人住着,便是对这幢古建筑最好的保护。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任家人便会在老宅的门楹上贴上对联和福字,让老院子焕发出新生机。 当你敲响这座博物馆的大门时,任家人便会笑吟吟的从老宅中走出来,为你讲解那些文物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座神奇的博物馆,它不需要外聘讲解员,因为这座古宅的主人依旧生活在里头,没有其他人比任家人自己,更了解这座古宅的前世今生。 现如今,任金岭和妻子由于年事渐高,已经不能再胜任讲解员的工作,儿媳便主动请缨,接替了任家二老的工作。 古宅外的社会熙熙攘攘,飞速发展,但当你进入这幢始建于乾隆四十年的古建筑中去时,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下来,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两百多年前中院民居最初的模样。 当参观者伸出手去,触摸宅中的每一块青石砖瓦时,会在那一瞬间跨越时空的桎梏,跟百年前的古人,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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