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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十、七十岁的人又有谁是认真的呢?

 天涯一浪人Z 2022-08-11 发布于广东

兰波曾吟诵道:“没有谁会在十七岁时认真。”五十、六十、七十岁的人又有谁是认真的呢?只不过是规矩与礼仪要求我们装装认真的样子罢了。应当用幽默与优雅将孱弱老态的外皮剥去,让衰老掉头,朝反向发展。限制存在的意义即是被冲破。生命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与各种不可逆相抗衡的过程。

*文章节选自《生命的间奏:长寿的智慧》( [法]帕斯卡尔·布吕克内 著 三联书店2022-5)

Lion Hunt

Wassily Kandinsky

欲望不消,兴趣不减(节选)

所有人到了一定年岁后便会生出一种篡权夺位之感,这感觉就好像偷食了后代的面包。人类的先祖通过努力为我们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舒适与安逸,我们好像在背着子孙偷偷摸摸地享受这份安逸。“土地并非继承于父辈祖先,而是暂借自子孙后代。”这是一句流传已久的格言,印第安酋长西雅图听过,圣-埃克苏佩里也听过。我们是贪婪的一代,面对历史,我们是欠了一屁股债的攫取者,面对未来,我们是一心为己的小人。后辈们都觉得活得不如我们。他们更早地面对健康状况的一泻千里,理想的全面崩塌,他们会诅咒我们。难道不该离开历史舞台了吗?

……

哲学年龄

有人认为人生进程不断推进从本质上说就是在重复一系列枯燥乏味的错误。但若因此而致力于对错误的忏悔就搞错了人生的真正定义:人越活越老,但应越活越好。如今,在祖先早已归天的年岁仍旧能活蹦乱跳使当代人内心升腾出混杂着焦虑的窃喜—因依然存活于世而窃喜,因逃过重疾的打击而窃喜。这种喜悦非常抽象,因为气息尚存而喜悦,因为肉身还在而喜悦,即使这具肉身已经被岁月蹂躏摧残得不成样子了。虽然“一切皆有可能”略显夸张,但至少还有很多事情有可能,如此已是万幸。1922年,马塞尔·普鲁斯特击败爱国战士的代言人—罗兰·多热莱斯获得龚古尔奖。第二天,《人道报》的标题赫然写着:“文坛是老年人的了!”要知道,普鲁斯特当时可只有四十八岁啊。试问如今谁会将一个四十八岁的人称作“老年人”呢?当代社会中,五十岁后,我们才开始真正面对生活,只有到这个年岁,人们才终于可以享受二十岁时曾错过的青春。毕竟二十岁时要面临学位、就业、考试的压力,要为自己的年轻青涩而反省,要努力褪去稚气,要从那最初几次折磨人的爱情中全身而退,要独自面对与前所未有的自由一起到来的生活的重压。寻找自我,犯错,在各种不合心意的选项中无奈选择,每天早上听着别人在耳边嘟囔说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啊,光是回忆一下都觉得年少时的生活简直是一场噩梦!因此,年轻人借助酒精、毒品以及打着“随大流”或缓解压力的幌子而做出各种荒唐事自我毁灭。他们只能在自我毁灭中重塑自我。青春意味着美好、活力与好奇,但是那也是亦步亦趋的年纪,屈从于各种潮流和意识形态,因此青春岁月总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中年则是脚踏实地的年岁,但却少了一份活力与快乐。这便是成长,喜忧参半,充满矛盾和不确定。

The King's Way, Marseille

Henri Matisse

在世俗社会中,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以活,和佛教或印度教不同,没有轮回或转世。借助“羯磨”的概念,佛教与印度教提出了因果报应之说:前世的恶果在现世报应,人通过层层轮回涤荡“恶”直至解脱。东方人尝试从现世解脱,而西方人期待尽享此生。对于前者,唯一的解药即是不再重生,而对于后者能多活几次实属乐事。基督教徒的“来生”很快即可到来,但印度教徒为了避免生的痛苦需要经历多次轮回与转世,以便让灵魂得到净化。中世纪时,人们坚信“命由天定”,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身份、宗教、出身中无法脱身,而15、16世纪之交,欧洲刚一走出中世纪的迷雾,一种新的期许便出现了:人也许可以成为自己的命运和时代的主人,也许可以冲破社会、心理及生物学上的界限,也许可以进入一个无预设命运的自我塑造的新纪元。正是基于这些期许,美国出现了“self-made man”(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的神话。让这些期许成真任重而道远,命数决定论的诅咒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根深蒂固。在启蒙运动中萌生的现代思想使这些期许变成令人赞美的新概念,因为这是一场针对宿命的群体性反抗。

老年从未像今日一样被看作哲学的年龄、精神的年龄。在这个年龄,人生中会遇到的最尖锐的问题被抛出,康德曾将其定义为:我应期待什么?我应认识什么?我应相信什么?生命中的“小阳春”是“灵魂与其自身的对话”(苏格拉底,《泰阿泰德篇》)的阶段,是持续自省的阶段。活跃生活与静修生活在这一段岁月中交替进行。此时,我们与生命中的悲剧结构针锋相对,没有面具更没有眼罩,留给我们的发挥空间很是有限。正如阿拉贡曾写道:“当我们终于学会怎样生活却为时已晚。”

但生活终究不是类似数学的学科,因为它始终在修正自己的修习环境。青春年少时看重天赋与才能,试图实现作为“人”的所有可能性,晚年也可被看作提高自身的最后阶段而非修车厂里的停车位。经年累积的年岁不妨碍人们活力四射,虽然这份活力相比少年时可能略带节制。虽然未来有限,但人们在时间的长河中奋力成长。人类始终是自身救赎的主宰,甚至对死亡的选择权,也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The King walked in any weather

Alexandre Benois

无论老幼,我们始终是生活这座学校中的学生,这份勤勉求学的毅力即可代表精神上的饱满与充实。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在生活的学校中,我们既是教师又是学生,既可享受传道授业解惑的喜悦,也可享受受教的幸福,总之,完全身处一种完美的互惠关系中。虽然青春已逝,但你我面前仍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重新张开双臂拥抱世界,重新去知识的海洋中徜徉。虽然人生过半,你我皆已成人,但我们始终是未完成的作品。真正的生活不会缺席,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真正的生活”,只有有待探索与发现的无尽可能。

该如何对待这额外的二十年人生?

当长辈为我们指出某条违背意愿的人生道路时,我们总是怨声载道。但他们却成功预言了我们未来的模样—全身器械的人、赛博怪物。人一过五十岁就进入了一个假体傍身的年岁—眼镜、助听器、心脏起搏器、心脏瓣膜、植入性身体结构和各种芯片等。在这个个人主义的社会中,我们可以成为—或者说我们能够碰到—两种类型的老年人:一种玩世不恭的老者,一种看破红尘、满口神谕的智者。总而言之,老年人可谓是在幼稚与呆板中摇摆不定的群体。前者对自己的欲念毫不设限,在六十岁时重新找回年少时的梦想;后者认为世事已成定局,只能在等饭的时候和一群小老头儿一起玩儿勃洛特纸牌游戏或其他球类游戏。善于保养自己的退休人员通常比年轻人的身体状况更好,他们已经成功地战胜了很多疾病的困扰。若是属于社会中上阶层,他们通常较为富足,更希望尽情享受生活,因此会展示出一种充满野性的活力。彼时,人类祖先在他们这个岁数早已老态龙钟甚至卧床不起。然而对于生活备受压抑的人来说,终日烦恼的不过是怎样走出生活的泥沼。心智与精神的混乱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对人造成影响与打击。对于六十多岁的人来说,专为男士研发的“伟哥”和专为女性研发的激素治疗为他们带来了令人迷醉的能力。然而,它们却打破了家庭内部的和谐,有时甚至加重了女性的家庭责任。有多少老年夫妻因其中一方打破了恪守贞洁的平和,重新找回对爱情的激情而分道扬镳?“68”年这一代人见识了两种神奇的药片—避孕药和血管扩张剂。满头银发的老人对赌博、运动、旅游、劳动甚至肉欲的欢愉重燃热情,这份热情来自史无前例的时间上的战略深度。这一深度影响着我们每个人:在欧洲,妇女的平均生育年龄已经达到三十岁,将来某天可能绝经期都能被推迟到六十岁。这种观点令人感动吗?也许吧。但是对在老年人身上体现的后移的贪婪与欲望指手画脚,批评他们想要参与社会生活、继续工作就相当于提前为这些人判处死刑,也是为终有一天将要成为老年人的你我提前判死刑。还有什么比能够绕过时间的支配更美妙的事呢?还有什么比藐视命运,让自己醉一次、沉迷一次、邂逅一次更令人心动的呢?不确定性贯穿生命的始终,反过来说,只要不确定性还在,就证明我们还活着。

我们一直在期许与承诺,活力与混乱之间徘徊:出生即代表与一个你我都不甚了解的未来缔结盟约。生命的消亡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是反复被冲洗的照片,随着复制张数变多,照片的画质也会越来越模糊,人类细胞再生时无法得到完美的修复。只要期许能战胜命中注定,我们就可以坚强地活下去。诚然,出生并非人类的自主选择,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可以将这种强加于己身的馈赠变为自身权利,人会主动要求这种“存在”的状态尽可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尽享美酒不够,还要将酒渣喝尽,这便是酗酒……生存并非残酷而是多余。”这是塞涅卡的名言,对萧沆造成了深远影响。虽然顽强生存的疲惫之感从孩提时代就深深困扰着我们,但在生命终结之前,在暮年岁月中,仍会有妙事上演。

Bonjour Monsieur Gauguin

Paul Gauguin

马上,一代“冒牌成年人”,一群长着皱纹的“中学生”就要来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和年岁与命运游戏。这群人似乎青春期后就迅速进入衰老过程,壮年阶段直接被跳过。他们直至年老之时仍然保持年轻。如今,关于永恒,人们只相信“重新开始”“返本归元”及“非永恒轮回”,天堂在虔诚信徒心中都变成了模糊暧昧的概念。基督教传统的“三位一体”—地狱、炼狱、天堂—已经落入凡间为生命这个世俗概念分段:彼世即是今生,不过是对应各种不同的人生阶段而已。如今不论男女,仿佛一辈子中可以经历很多次人生,且每段人生皆不相同。这些人生片段经过沉淀与叠加最终构成命运。人会犯错,之后改正,之后犯其他错,循环往复,至死方休。反复出现的失败与挫折最终构成你我一生的履历。六十岁以后的完美人生并无模板可以参照效仿,因此须由每个人自行摸索活出最美好的样子。我们是彼得·潘,是一群不愿长大的孩子,是一群不愿变老的老人,这是史无前例的。初次荒唐事到来的时间违背了生物钟的原始规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安分守己地守着自己的爱人生活,而他们白发苍苍的父母却开始游戏人生,徜徉于各种风流韵事当中。渐长的年纪没有让理智增加,反倒是壮年时体内的撒旦如今会一直活跃到临死一刻。老年时期突然袭来的情感泛滥期让人忍俊不禁,甚至令人恼怒。可人们真的甘心眼见自己在老年时期平静祥和、无风无浪地慢慢爬进充满消毒水味儿的医院甚至坟墓吗?还有什么比叛逆造反更让人兴奋的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段额外获得的人生到底是一种非常态的壮年还是临于死亡之渊颤颤巍巍的后青春期呢?在这两种状态间犹豫定会引起紧张或精神分裂。一方面,年龄带来的红利让人对自然、学习、安宁、冥想、静修生出不断增长的兴趣;另一方面,这个年龄的人会对任何形式的享乐生出或者再次生出高涨的兴趣。五十五至六十岁时肆意生活和十六岁时第一次独自面对人生完全不同。新一代老年人是传统代际传承的守卫者还是“放荡不羁的老色鬼”(卢梭)、七十三岁的自恋混蛋呢,比如唐纳德·特朗普或是马戏团里戴白胡子的小丑?激情仍在,灵魂与心脏仍在蠢蠢欲动:精神年龄、感情丰富的年龄与生物上的年龄并不相符。意欲延缓衰老只有一个办法:满怀渴望。原本不可调和的要素在老年时期都得以和谐共存:浪漫主义精神和传统的方格莫列顿呢拖鞋共存,风流韵事与皱纹共存,满头白发与欲望的狂潮共存。人类还未能为生命中的所有不幸找到完美的解决之法,目前的成就,不过是在深渊之中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兰波曾吟诵道:“没有谁会在十七岁时认真。”五十、六十、七十岁的人又有谁是认真的呢?只不过是规矩与礼仪要求我们装装认真的样子罢了。应当用幽默与优雅将孱弱老态的外皮剥去,让衰老掉头,朝反向发展。限制存在的意义即是被冲破。生命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与各种不可逆相抗衡的过程。生命不息,抗争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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