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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冯明显，男，70后，河南大学毕业，唐河人。现从事教学，业余创作，笔名宝剑锋，出版有长篇小说《晚秋》，《跟往事干杯》在《石柱山》杂志连载，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十四 柳茹芸接过儿子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看着看着竟泪眼婆娑起来，待猛然惊觉身边还有一个大男孩正站着时，又破涕为笑了。 钱鹏程赶忙把毛巾递给了妈妈——自己长这么大，还很少见她这样动情过。 柳茹芸回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变戏法似的闪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是时候该把这个礼物送给你了！你长大了，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的学习了。有时间的话好好研究研究它，以后也许你每时每刻每件事情都要用它。” 钱鹏程的脸上红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老妈！” 接过母亲手中的盒子，他仿佛捧着一件宝物。 曾经因为这个玩意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却也正是从那件事开始，他才决心要脱胎换骨，肉身重塑。而今母亲给了他这么一个惊喜，虽然他暗自高兴，却猛然又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母子俩翘着腿，歪坐在沙发上，仔仔细细地将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眼都看了好几遍。他们颇有些热烈地谈论着入学计划，仿佛明天就要向幸福出发。 柳茹芸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拨打电话。 无人接听。 她一时有些焦急，拉起儿子：“走吧，今天晚上咱们一家好好地庆祝庆祝！” 小轿车却不是驶往县人事局，而是蜿蜒曲折地奔向了郊区，最后在一个大仓库的门口停下了。 钱鹏程正要问母亲，耳边却传来了浑厚有力的声音：“耀子，你看谁来了！” 正帮庄稼汉往仓库里倒粮食的那位男子扭过头来，见妻子和儿子就在眼前，有些吃惊：“有什么事？” “你这人真是的，今天电话怎么关机？告诉你个好消息，鹏程被录取了！”柳茹芸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 钱光耀也忘记了回答问题。他抹了一把汗，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瓜：“你小子，行呀！真给老爸争气！” 然后他转过身，豪迈地叫了起来：“快点下班，今天晚上我请客！” 一时间，那些精疲力尽的汉子们浑身又来了劲，高声吆喝着，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干完了。 望着父亲湿透的衣背，钱鹏程终于明白了父亲这些天一直在干什么。他从口袋里取出纸巾，走到父亲身边，为他擦去了满脸的汗水。 父亲的眼里此刻有些湿润，而他也禁不住哽咽了。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因为他总算明白了父母为什么把这个消息隐瞒了那么久，难得他们这样的良苦用心。 柳茹芸双手揽紧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 来到附近的饭店，他们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七八个人围在一起开怀畅饮。 钱光耀这次没喝多少，可是他早已醉了。 钱鹏程忙不迭地给父亲新结识的这些兄弟们敬酒，俨然多年的朋友。 直到灯火阑珊，才曲终人散。钱鹏程开着车，眼前看到的全是美景，窗外吹过来一阵阵凉爽的风。若不是父母在身边，他真想放开声音呐喊，告诉给这个世界的人们，自己的理想终于实现！ 后座上的柳茹芸紧紧地靠着丈夫的肩，是那么的依恋和缠绵，仿佛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耳边轻轻地传来了一声呼唤。 仔细听去，却是自己的芳名。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这种柔情了。有些陌生。 她回过头，脸上有一种圣洁得让人迷醉的表情。在橘红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纯净。 她快活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丈夫的怀中。 丈夫紧紧拥住了她，拥住了这个他曾视如敝履却是良金美玉的女人。 回到家里，他们打开了所有的灯，整个屋子一片光明。欢声笑语如同滚水沸腾，喧哗吵闹了好久，世界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明天要不把他班主任请到家里来吧？咱应该感谢一下。”钱光耀带着征求的口气说道。 “听你的。”柳茹芸怔了一下，随即做出了回答。 丈夫洗过澡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柳茹芸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些感激他：男人的心胸到底不是那么狭窄啊，能够请昔日的情敌到家来做客，是需要点勇气的！ 灯熄了。黑暗中，仿佛眼前正回放着一幕幕电影：从公安局门前的初次重逢，到前往他家时的谈笑风生，从医院病房里的四目相对，到为自己儿子铺床叠被时的铁汉柔情……往事历历，像是一张张胶卷，如同就发生在昨天。 天亮了。很好的早晨。 儿子刚起床，柳茹芸就扯着嗓子叮嘱他：“今天哪里也不要乱跑啊，还没感谢你们老师呢。” 被惊醒的钱光耀也开始穿衣：“我昨晚没喝醉，这事还记着呢，一会儿就去接他们全家。” 柳茹芸笑了：“我知道你记性好，惊扰你的美梦了！” 钱光耀洗漱一番后就开着车和儿子一起走了。 柳茹芸有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屋子。她擦拭着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也整理着接待的头绪。摆设一场谢师宴，她也早就有自己的打算，可地点她却没有计划安排在家里，尽管她不准备戴着面具逢场作戏，曲终人散之后再无联系。 往日的那份情意已逐渐淡漠，她也不很想创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再去试图解释什么，似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但只要他一进入自己深夜的梦里，所有的心思便会聚集，如同许多年前那样。对他，她已没有什么可以要求的了，他也不会再给予她什么了，以前那点美好的值得怀念的毕竟已属于过去，已连同那本青春日记一起埋掉了。她期待的只是一个崭新的未来，一个面对大量失去不再后悔的未来。 门外响起了喇叭声。 柳茹芸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出去。 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时，张静尘才明白这一切不是梦，自己已经首次来到了初恋情人的家中，尽管是以客人的身份。 他的步子走得很乱，迷迷糊糊中，仿佛被什么力量给牵引着，很快就进了客厅。 “早就想请你们到家里聚一聚，略表心意，可你们那么宝贵的时间怕是耽误不起。我的手艺和厨师们的不能比，真不对胃口了咱明天上饭店里继续。”柳茹芸亲热地拉着夏梦雪的手，仿佛一对姐妹似的。 “你们太客气了，鹏程考上大学一大半的功劳是他自己的，感谢我们什么？我们还没来得及邀请你们到家里去坐坐呢。”夏梦雪接过了话茬。 一阵寒暄之后，柳茹芸又钻进了厨房里，继续演奏“锅碗瓢勺交响乐”。 张静尘夫妻俩并肩坐在了沙发上，钱光耀开始忙着让烟沏茶。 他坐在夫妻俩的对面，满面春风地和张静尘夫妇闲聊着。 而那一对同桌，此刻已经跑到院子里的角落，开始摆弄着各自心仪的手机，继续相互切磋……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不知不觉中已临近中午。 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女主人也许是被什么给呛着了，此刻泪流满面…… 但她还是又撒了一把辣椒。 她记得很清楚，屋内的那位客人特别喜欢吃这种烈性的东西。她想起了两个人一同咀嚼时吐着舌头大叫的样子，不觉又要笑了，还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一句挺认真的话：将来我天天给你炒辣椒。 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兑现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 一想起这些，就不免有些伤感。 想要擦去记忆的时间显然有点漫长，所以屋内的男主人又忍不住前往厨房跑了一趟。 当丰盛的饭菜一盘盘地端上来时，张静尘有些惊呆了，偌大的一张圆桌已经无法承载。 在他和妻子的千呼万唤之中，她才从厨房出来。 钱光耀安排好了座位，笑着来了个开场白：“非常欢迎你们今天到家里做客，略备薄酒淡菜，要是招待不周，下次请你们也不一定会再来。” “好酒好菜，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全家又会不请自来。”张静尘也笑了起来。 “我的手艺和夏老师比差远了。鹏程在你们家那么多天后，我做的饭菜已经吊不起他的胃口了。”柳茹芸望着身边的夏梦雪，“多提宝贵意见啊！” 夏梦雪品尝了一口：“你做的菜色香味俱佳啊！谦虚什么？” 听着这个女人的赞美，柳茹芸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样的滋味都有。 “挺好吃的，柳姨，你太低调了！”张婉莹微微一笑。 “先喝为敬。”钱光耀站起来，举起酒瓶，咕咚咚地往高脚杯里倒了起来，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老大哥，你这海量，我怎么能比呢？”张静尘胆怯了似的。 夏梦雪也在一边叫着：“他不能喝，多少表示一下就可以了。” “那不行！”钱光耀语气坚决。 很快，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到了张静尘的面前。 “这是你老大哥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的。”柳茹芸在一旁帮着说话。 张静尘举起酒杯，皱着眉头，他慢慢地将那杯快要溢出来的酒喝完了。 接着钱光耀为他和自己又各倒了一杯。 两个男人咣当一声，仿佛梁山好汉，万丈豪情。 尔后他给夏梦雪和张婉莹各倒了一杯饮料，代替了酒。 接着柳茹芸也要倒酒，夏梦雪握住了酒杯：“钱先生，你别只顾照管我们，而把自己的家人冷落了呀！” 一句话说得钱光耀不好意思起来，他连忙要过酒瓶：“那好，和你们一样！” 柳茹芸接过丈夫端到面前的酒杯，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还是一下子喝了，喝得是那样的痛快利落。 柳茹芸也站起身，先为张静尘倒了一杯酒，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来，老同学，干一杯！” 这个情景是他前来的途中没有想到的。她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芸姐”了，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她应该很能喝了。 只是她的这一份热情使他感动，两个酒杯轻轻相碰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在了浓浓的香气中。 觥筹交错之间，张静尘微微有些醉意，便用目光示意仍在倒第二杯酒的女主人。 柳茹芸心领神会，一手遮掩着杯子：“这一杯要特别感谢你帮我们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 那个聪明的学生慌忙站起，也倒了一杯饮料给师母：“真得好好谢谢两位老师！” 张静尘一饮而尽。 钱鹏程笑了：“我早打听过了，老师们都说你特能喝，明天又没课，你还不一醉方休？” “你又不是克格勃，从哪里刺探到的情报，会准确？”望着毫无拘束的学生，他语带轻松。 “鹏程，也快谢谢你的同桌吧！不是婉莹帮助你，你的成绩怎么能提高得那么快？” 柳茹芸的一句话说得儿子脸红了，但他也真为妈妈的这个建议高兴，慌忙倒了一杯饮料，竟然溢出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其实也是我的老师。谢婉莹！” 张静尘脱口而出：“你怎么叫出了世纪老人的原名？” 张婉莹灵机一动：“我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柳茹芸也笑了。望着儿子和那位姑娘，她心花怒放。 只有喝得晕晕乎乎的钱光耀搭不上腔：他们说了些什么呀，竟引来了这么多欢笑? 饭菜剩下的不少，收拾狼藉的杯盘时，柳茹芸还是留意到，那盘性情刚烈的红辣椒果然被干干净净地消灭掉。很好，很好，她微微一笑，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男人还是如此喜欢熟悉的味道。 饭后，正聊着天，悠扬悦耳的铃声响起。 柳茹芸和丈夫慌忙起身。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张静尘看见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素昧平生。 但他忽然发现柳茹芸并没有立即将客人迎进来，反而好像要将那个女人拒之门外。 张静尘和妻子站了起来。 “有客呀，二位请坐，打扰你们了。听说鹏程考上了大学，我来表妹家表示祝贺。”声音笑呵呵。 “表姐，这位是茹芸的大学同学，鹏程的班主任——张老师，这位是夏老师。”钱光耀一一介绍着。 那位被唤作表姐的女人很熟练地伸出手。 张静尘和妻子分别握了一下。 “我，郭丽娜，在县政府工作。” “二十多年前就听茹芸提起过，有印象。” “表姐……你坐你坐……你不知道，我们过去都在……”柳茹芸脸色大变，她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了。 “在县政府工作挺好的。”张静尘语气中好像充满了羡慕之情。 “在官场里混事真是难得很，尤其一个女人。”郭丽娜忍不住感慨起来。 “但是谁又会喜欢教师的清贫呢？”他接过话茬，“只是当老师的不要一边在课堂上讲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边还在想着家中的柴米油盐。” “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现在国家重视教育，教师是一个很光荣的职业，地位、待遇各方面都挺好的。像茹芸，如果教学，说不定现在也成名师了。” 一句话说得柳茹芸脸色绯红，仿佛无地自容。 “谁会真正羡慕教师这个职业呢？只是我们既然选择了它，就要热爱。听说过教师改行从事其它职业的，还没听说过哪位官员愿意走进校园的。早些天不是有个脑子进水的家伙说自己是弱势群体，结果遭到了舆论的强烈攻击。 “你是不是醉了？信口开河！都别听他胡说！”夏梦雪拍着丈夫的肩膀，一脸愠色。 “张老师也是实话实说，当老师是真辛苦啊……鹏程这一年的学习，他没少费心吧？真应该好好感谢感谢！” “责任，责任。”夏梦雪慌忙打着圆场。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继续聊吧。”郭丽娜站起身就走。 “改天我们再……”钱光耀搓着手。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女人就已经走远。 大门在她和这个院子之间关上了。 张静尘此时好想对着那个身影说一声：没有良心的权力是无耻的。 也好想对门内的女人说一声：没有权力的良心是软弱的。 天色已晚，张静尘一家人出了屋子，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迎着夕阳归去。 他们请另一家人留步，更不愿局促于轿车的狭小空间里。 柳茹芸和丈夫、儿子只得目送他们。 在她坦荡的微笑里，他走了。 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走远了。 再回首，二十多年曲折的长路，他们彼此之间音信全无，还有那么多的荆棘密布。现在因为机缘，他们聚会了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尽管险些不欢而散，可是他们却感到欣慰——终于了却了一个大心愿，仿佛又年轻了许多。 回到屋内，醉意朦胧的张静尘忽然翻出了自己早些天整理旧物时发现的一首诗，想要念给妻子听。 “你呀，就是爱孤芳自赏，穷酸。为了不打击你对文字的热情，我愿意洗耳恭听，看会不会让人回味无穷！”说完，夏梦雪装作一本正经。 “嗯，嗯”，张静尘故意清了清嗓子，却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除了妻子，还能够听见的便是自己。  我爱过而又失去的女人 母亲的笑颜 终于会挂满你的双脸 拉着你儿子或女儿的手 口中最动听的称呼 也已与我无缘 你身边还站着 一个比我高大或矮小的男人 或者会与我握手 或者仅仅相对而视 谁也不会与他打架 当然并非因为害怕 我们无冤无仇 你把他供奉为保护神 却是以我作假想的敌人 所以 真想大声说 请你放心 别再小孩子似地 牵着他的衣襟 他站着的那个位置 本该属于我 可是现在 已经不想与谁争夺什么 我们长长的故事 只有两个人知道 除了那座弯弯的小桥 那个小小的湖心岛 世界总是有点可笑 也许连它自己都没料到 所以 我惊奇多少年以后 你的笑还依然如故 还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拉着一个陌生人的手 用甜得发腻的声音 亲切地叫 叔叔 叔叔 真不敢贸然答应 我怎么也找不出 对你的一个最合适的称呼 只是好想问一问你 那个可爱的孩子 究竟听没听他母亲 深夜的嘱咐 泪水顺着夏梦雪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拥着自己的丈夫…… “你终于还是把一切都放下了，”她有些哽咽，“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你走出去吗？你再不能整天待在屋里伤心了，日子久了会毁了身体的，时光能慢慢冲淡我们失去亲人的痛苦。生老病死是谁也抗拒不了的，而美好生活还要继续……” 张静尘扑倒在父亲躺过的床上，嚎啕大哭：“去年中秋节团聚时老太太还说他们不一定能看到婉莹考上大学，我当即数落，真想不到，想不到她一语成谶啊……” 屋外，一轮圆月，正静静地沐浴着这个小小的院落。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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