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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遇见，前世的心动 作者 ‖ 陈璞
作者陈璞，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协会员，笔名石桥，作家、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获2017年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红楼梦诸多女子中，我最不喜欢的有两个，一个是王熙凤，一个是薛宝钗。王熙凤红尘味太重，薛宝钗道学气太浓。红尘味太重的人聪明、势利、贪财、擅权；道学气太浓的人聪慧、虚伪、狡黠、冷酷。
《红楼梦》是一部为红粉佳人著书立传的文学巨著，这在我们民族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雪芹是硬风骨大格局，用他的如椽之笔，削竹为杆，画地为池，为芸芸众生中这几个女子闺阁昭传，裙钗后辈，或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通部书某一回专写某一女子，短短二千多字，便把这个女子活脱脱端到读者面前，巧目顾盼，翩若惊鸿，纤毫不差。比如，第五十一、五十二回是晴雯的小传，把晴雯任性、善良、多才而又敢作敢为的性格鲜活完美的呈现出来。第十九回专写袭人，元宵节省亲后，袭人回娘家小住，宝玉偷偷跟过去，他们一家子又惊又喜，袭人拉宝玉上炕坐了，一面伺候他吃茶，一桌子时兴果蔬，竟是什么都不好了，都不敢给他吃，最后剥了几个毛栗子好歹哄着他吃了一点自家东西，尽了主仆之谊。脂砚斋评：和后面贾家败落，宝玉吃酸菜渣子的情节对看。自然，各个回目中每个女子都有出场，这里说的小传，就是这个女子，她是这一回的主要角色，她的一言一行或要影响到后面的某一件事，起到照应通部小说的作用。“病补雀金裘”那一段文字，照应后面七十七回晴雯冤死的情节。第十九回有一大段写袭人回来后，怡红院劝宝玉的文字多好多么细腻，但宝玉的心不在此，向袭人打听她们家那个“穿红”的姑娘，引来袭人的一句“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的幽怨、自怜之语。这个自然有袭人因宝玉见了女子便觉清爽的老毛病又犯了的嗔怒，也有为自己的前途思谋的算计，她是个奴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只有哪吒敢说，听听就好，不要当真。袭人的命运掌握在宝玉手中，宝玉出息了，她们这些身边的丫鬟跟着有出息，否则拉出去随便指个人嫁了就罢了，这就是下人奴仆的命运，从来没有例外。这次娘家走了一回，袭人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以赎身离开嫁人要挟，逼着宝玉赌咒发誓，从此改邪归正，当然也要改掉爱吃女孩子口上那一抹红的毛病。贾宝玉的话从来是前门说，后门就忘，做不得数的。这些都不是随意之笔，更不是消遣文字，每一句都和后面的脉络发展相映衬。 当然，王熙凤、薛宝钗作为书中的主要角色，她们的故事每一回都有写到，不好细分，若非真要找一个出来，我觉得第十五回是王熙凤的小传，秦可卿出殡，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她仗着贾府的威权，戕害人命，贪赃枉法，铁槛寺是她贪财擅权的发端，之后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黑，逼死人命，手上沾血，这就是王熙凤。凤姐的悲惨结局，始于此一回。宝钗的小传在第八回，写她摘下宝玉的“玉”细细观看，把自己的金项圈给宝玉看了，这个情节是红楼梦这部书的关键所在，红楼梦以情记事，以事阐理，无非是宝黛钗三个人的三角恋，也就是“木石姻缘”“金石良缘”的斗争，以宝钗的聪明伶俐，自然看出了宝黛两人的心事，但她依然拿来项圈给宝玉看，为什么？宝钗给人的印象是美若惊鸿，知书达理，恬静庄重，懂礼节知进退，最重要的一点是品格高贵，敬上爱下，不以富贵骄人，不以奢华示人，贞静朴素，身上没有贵重饰品。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她自己曾对邢岫烟说：“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 好吧，我们来看第八回，宝钗生病，宝玉来看她。宝钗一家初到京城，借住在贾府梨香院。书中写道，宝玉来到梨香院，先到薛姨妈跟前应了个景，然后便去了薛宝钗的房间，一眼看见的是“半旧的红软帘”，进去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身上穿的是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启功先生说红楼梦写女子的服饰发型，大脚小脚，家人的称呼，家具摆设等等，都难以考证，应该是作者有意为之，为了避开文字狱。以贾母为例，指出每次朝中或京城某家有红白大事，贾母是诰封夫人，按例要参加的，每一次书中写贾母出去，必按品大妆，或按品级着朝服，具体这大妆、朝服什么样子，没有具体写明白。所以薛宝钗的这身穿着，有没有夸张成分，不好说。这里说门帘是“半旧的”，衣服是“半新不旧”，这是书中第一次直观描写薛宝钗的形象，后面每一次写到宝钗，不论她屋中的装饰还是身上衣物，都是个“旧”字，这是宝钗给人最鲜明的特色。这样的画面其实很温馨，让人常常想到儿时邻家的小乐姑娘，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前，一身花格子衣服，安静地坐在窗前做针线，俏目顾盼，色如紫玉，多美。这样的女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视觉上是一次享受。接着写宝玉看着宝钗，宝钗自然也在观察宝玉，宝钗这时就看上宝玉脖子上挂的长命锁、记名符和那块玉了，就笑着说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上一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凑上去，摘下玉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然后看到上面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喜欢臆想的人，看到这几个字，就往“反清复明”上联系，说这个宝玉，就是传国玉玺那块玉，反正都刻着八个字，都是篆体。曾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有些人脑洞真的很大，说抄家之后，曹家衰落，生计艰难不算，还常常被人欺负，于是乎，雪芹先生就对满清王朝有了仇恨，开始同情起朱明王朝来。臆想可以，但不要妄想，确实对身体不好。至于理由，我可以给你一个，曹雪芹从他爷爷的爷爷起，人家早就投降满族，到他这里，完全满化，雪芹先生的民族认同感，在满人那一边，不在汉人这一边。倘若你说曹雪芹反儒教反传统我都赞成，但他不反清不反封建社会，他的思想没有那么超前，不会预测什么没落什么兴起，他不是神，他只是尽了他那个时代一个文人的本分，写出了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千古绝唱，而已。 薛宝钗看过宝玉的玉，现在轮到宝玉看宝钗的金项圈，那上面也有几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钗的丫鬟莺儿凑过来说这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宝钗怪她多嘴。这就叫欲盖弥彰，你不想给他看，你倒是藏起来呀。况且，有些话不能自己去说，叫别人说，且不要说透，留一点余地叫人家回味才好。宝玉看过后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单就这一句话，十四个字，明确告诉读者，这一回文字是通部小说的关键所在，“金石良缘”的传说，就从这里开始。 接下来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宝玉闻到宝钗身上的香味，引出“冷香丸”一案。一个是林黛玉赶了过来，指桑骂槐的把宝玉和宝钗嘲讽奚落一顿，把两个才积攒起来的一点点温情一通冷水全浇灭了。脂砚斋在这里有个评语，说每回宝玉和宝钗在一起，黛玉必定来捣乱，反之，宝玉和黛玉在一起，气氛刚刚烘托到好，宝钗就来搅合。作者用笔之妙，都在这地方。宝玉是个专在女孩子身上用功的人，久在一处，便要生情，只有另一个过来搅扰散了才好。 这一回这一段精彩文字，绝不是无意之笔，作者是有意为之，这也是“金玉”“木石”双方的第一次正面较量。宝钗含蓄隐忍，黛玉直面真情。可是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隐忍含蓄者往往是最后的胜利者，而一以为之、勇往直前的大都死得很悲壮。 一切情缘，都是前世注定，躲也躲不开。 一次执手，一辈子的牵挂，放也放不下。 宝钗的狡黠之处在于，她知道有时候必须藏在暗处，既可以护我周全，也可以方便达到目的。宝钗对“金石良缘”是认同的，更是渴望的，但她不露丝毫信息，让母亲和莺儿出面去说。第五回有这样的内容，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的话，所以她总远着宝玉。她远了吗？我看不见得。第三十四回，宝玉被他爹打了个半死不活，卧床养病，正在悲悲切切，宝钗来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她这是干什么？我们心中的宝钗，向来行事低调，做好事不留名，为何这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招摇？闭上眼睛想一下吧，阳光灿烂，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举着一只手，手心里托着一个药丸，神情款款地走进怡红院，有点滑稽，她这是做给谁看呢？谁最在意她这么做呢？后面的几句话有深意，宝钗见宝玉睁开眼睛，心中宽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这真个是情深深雨蒙蒙，难怪宝玉听得这话，将疼痛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我们再来看林黛玉的表现，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因这句话，我落泪如雨。谁是真情，谁在演戏，不待我说了吧。 第三十五回宝玉请莺儿打络子，络子（音：老子）是一种彩绳结的小网兜，装香料之类，随身带着，一种小配件，小饰品。这里宝玉和莺儿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意味深长，绝不是过渡性的闲散文字。首先两个商量打什么样的络子，用什么线，什么颜色。贾宝玉这个人不爱文章，在这些上很在行，我要向他学习。话题慢慢的就转移了方向，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问她多大了，莺儿手里打着，说十六岁了。宝玉又问你姓什么，莺儿说我姓黄。宝玉说你这个算是姓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说我原来叫金莺，姑娘嫌拗口，就改了叫莺儿，如今叫开了。话题这里转到宝钗身上，宝玉说宝姐姐出阁，少不得你跟去了，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贾宝玉一个是吃醋，一个是调情的手段确实不一般，和今天的渣男一个样。吃醋的原因是什么？《红楼梦》版本中，有一个蒙古王府收藏的本子，这地方有这样的批语：是有心？是无心？再看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忙说：“好处在哪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蒙藏本批：闺房闲话，着实幽韵。话说到热闹处，宝钗忽然来了。这又是一种山深雾浓的写法，叫人着急。然后是袭人回来，这是宝钗和袭人相互欣赏的开始。脂砚斋批：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暗含她们各自的命运，叫人唏嘘。 宝钗是一个为了自己，可以插朋友两刀的人。这个女子很可怕。第二十七回，这天是芒种节，芒种不算大节，红楼梦书中明写这一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六，是书中为数不多写明了具体时间的一次。因为这一天，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是曹雪芹，也就是贾宝玉的生日，也是古人认为一年花季结束的一天，过了芒种节，春天就算完了，就到炎热的夏天了，所以大观园的姑娘们，这一天要举办送花神的仪式，自然很热闹。众人聚在一起，宝钗心细，发现黛玉未到，她就去找，路上看见一对蝴蝶大如团扇，迎风翩跹，她就喜欢，想扑了来玩，她就拿扇子追着蝴蝶去了，这就来到一处叫滴翠亭的地方，听见亭子里面有人说话。宝钗一时好奇，站在亭外偷听，里面一个女孩子说：“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另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一言一语，都是儿女子私房话，被宝钗听了个全面真切，一时听见里面说：“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这一下子宝钗始料未及，心中吃惊，就想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于是她就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故意放重脚步，大喊大叫：“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往前赶去，逃出生天，不免要得意洋洋一会。真个是神来之笔，她来这么一下子，自己是脱了壳了，可怜的是林妹妹无辜入了壳了，洗不清道不明。想起薛宝钗曾教导林妹妹说，女孩子最好不读书不识字，倘若读了邪书移了性情，倒不好了，女孩子要以贞静为好，这些话竟都是假道学，太讽刺了。 薛宝钗是内热外冷，她吃的药叫“冷香丸”，压制心中那一股子“毒火”，宝钗从不释放自己的真性情，处处示人以“冷”。她心中的火，是封建正统、儒家礼教。她住的蘅芜苑屋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看了心中不忍，说年轻姑娘们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叫人搬来几样家具摆上。有个说法，说薛宝钗最后并未嫁给宝玉，而是嫁给了贾雨村。我倒觉得他们两个倒是一对绝配，狼财女豹，心黑手辣，很合适，很般配。 人生苦短，什么金银珠玉，什么高官厚禄，到后来皆为尘土，还是妙玉说得明白，最终都是一个土馒头。 如果遇见是前世的一次情动，那么此生我们同行，彼此珍惜，一起消了这段情缘吧。 爱,是一辈子的不舍，放不下，那就端着吧，累而无憾。 2022年8月13日 大家都在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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