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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之研究生日记

 儒墨轩 2022-08-16 发布于北京

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星期四   

今天(腊月初二)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生命的元旦!

三年没写日记了,以前因倦于人世,无心记述。现在重新提起笔,要把自己的心灵刻划出来。

使我燃起生命之火的重要因素是与笔友M的相识。这半年来她成为了我精神领域的唯一寄托,真使我有种再生之感。也许是上帝派她来安慰我这颗孤独的心,我这些年来不正期待着像她这样一个姑娘走进我的生活吗?

我们在通信中那样自然、真诚地相爱,仿佛本来应如此。只有她才能完全抓住我的心。

她的呼唤,使我不顾一切地踏上了上海滩。我把她作为一种理想来追求。即使我此次行动得不到完美的结果,我也不后悔。

一月二日  星期五      

自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抵达上海,我似乎完全找到了我的宿地,那样坦然、愉快。过去的人和事离我那么的远,我只相信现在。

我没有留心商店里的时髦商品,只是以买到几本好书为乐。

人的心灵境界更高了,我的人生理想更远了。我的身上丝毫没有无精打采的影子,我的血管里奔流着热情。我的力量来自爱情的温暖,我的信念来自M的鼓舞。

从来没有过如此惬意的生活,我的一生会有几次这样的“特殊使命”?天底下又有谁像我这样“冒险”?我的追求,打破了一切界限,我要征服我必须征服的!

上海之行是我用整个心灵谱写的光辉篇章,但愿它在我今后的生活中成为一种永恒的旋律。

一月三日         星期六      

我感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可不必局限于一时一地,真诚相待是最珍贵的,人的精神可以超越一切!

明天我就要离开上海港,启程返汉了。此行意义之大,无须言。我不惜花费了这些天的时间和精力,人的心灵并不只是靠书本安慰的。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男子,我对于人间幸福也是向往的。

我对M的感情已不像原来那样抽象了,她的性情我很喜欢,不过我总是骂她“木瓜”、“一潭死水”,有时还跟她发脾气。

一月四日  星期日阴转雨

M送我上船。

在候船室里我俩依照谈笑自如,不时开点小玩笑,仿佛离情别绪全无踪影。可是等到我登上轮船,来到最高一层的走廊里与她互相凝望,我才感到心在隐隐作痛。她长久地站在送别的人群中,双手插在她那件淡红色的羽绒服衣袋里,一动也不动。我真舍不得离开她,温柔的情感怎么也割不断。雨潇潇,更添多少别愁!我努力控制自己,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船开动了,渐渐离开码头。她向我忽然挥了挥手,我也招手致意。我赶忙趁着船掉头的时机跟到船尾,同她遥遥相望。她的影子渐渐小了,最后模糊了,不见了……

人生有几回别离?“相见时难别亦难”,可我们都没有洒泪!

将来又会怎样?甜蜜的爱能“长治久安”吗?她的爱还是那么稚嫩……

一月五日         星期一       阴转晴

早晨醒来,船已抵达南京。我真舒服,躺在铺上不想动弹,思想被甜蜜的回忆和怀恋占满。

上午在船上阅览室看书、读报,时间一下子就流过去了。

黄昏,我独自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望那迷茫的江岸和水上空濛,心总也不能宁静。人生的感慨又涌到胸间,我把难以言说的情绪尽力往下压,可是我没法保持平淡的心境。

船舱里的人,每到一个码头都有变换,各种职业的人都有。我不想猜测他们的一切,也不想放开来与他们交谈。在人群里,我的心总是那么孤独。

我分析着自己,把自己的性格、心理、情绪、行为都加以对比、综合、判断,发现我的轨迹十分清晰。

一月六日  星期二

人生的酒杯,斟满了美酒!

船开得很慢,江上有雾。然而船舱真暖和,简直不像冬天。我归心似箭,却又无可奈何。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出发到今天,已有十五天了,时间飞逝,如梦似幻。

我还要充分发展自我,这是我目前最紧要的任务。我如果就此止步,我就会退向平庸。

我是那么不安宁,每时每刻都在蠢蠢欲动,每个细胞都是活的。爱,使我躁动,使我满心都是恍惚的幸福和迷离的感觉。

一月七日  星期三

返回武大后,发现桌子上有一大堆信件、名信片、贺年片,朋友们如此重义气,我十分感动。为了M我舍弃了一切,真是顾此失彼。

松滋老乡夏某中午来访,我陪他到书店买书。后来我去了武汉音乐学院,与杨深泉相见。我和杨长谈,话题不离他与北大的某美女,我与M。他老兄也的确不能快刀斩乱麻,我帮他“参议”不少。

我的心里不踏实,原以为上海之行会如愿以偿的,没想到波折骤起。我总觉得没有达到满意效果,她没下决心与我白头偕老,而我是那么认真。我在情场上太不满意,越是心诚越无定准,我再也不想一味地浪漫了。

家里的麻烦事又找来了。姐姐的信那么急,我感到有点焦头烂额。

什么事都不急了,我唯以顺其自然为意。有时候,只好如此。

人,什么时候才无烦恼?大概活着就免不了?

一月八日  星期四

下午与吴先生谈话,他已办了退休手续。我谈了我打算考复旦大学博士生的想法后,他老人家极力赞成,说年轻人就应该发奋向上。

晚上去见法国留学生裴玲娜小姐。日本留学生小针有子也来凑热闹。我们三人谈笑风生,生动极了。

现在我心情异常平静。似乎人世的纷争远离了我,那种愤世嫉俗的心理也淡泊多了。

我这个人从来不易满足,欲望太高。总想什么都得到,结果什么也不那么容易得到。我从一个农家子变成研究生,就是靠“自我实现”这一动力来推动的。而许多东西与此同时都失去了,得到的只是虚无的自我安慰。

将来的道路,仍然要靠我自己去闯,幸福不会自己走到我的面前。

而爱情的基础,决不是美丽的话语。

一月十日 星期六 

中午在食堂碰到裴玲娜,她端着饭碗到我寝室来玩。我把一篇文章给她看,并朗读给她听,她十分感兴趣,尤其喜欢我的文笔。文中所用的成语,她最为注意,看来她是在把我的文章作为中文范文来读。我感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融洽,根本不像两个国家的人。

晚上图书馆系的陈某和甘某来玩。她们俩真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一个骄傲有余,一个谦虚过度。陈某为她的罗曼史大唱高调,而甘某则时露嫉妒之容。我的笑话使她们快活极了,陈某居然唱起“三月里的小雨”、“男朋友”的歌,似乎满心都是愉悦之情。最后甘某不容忍她的情绪而提出先走,陈某也只得草草收场,随她而去。和她们在一起玩,简直是戏剧性的。

我的豪爽和自然,使她们能无拘无束。

一月十一日  星期日

上午到邮局给M寄书《一个孤独者散步时的遐想》。她能赏识我的才华与个性,对此我是很满意的,她的追求超过许多见识一般的姑娘。

现在有了一个虽然模糊但并不虚无的寄托,我更能忍爱寂寞了。镇定自若的心情使我对生活更有信心,而信心又更加增强了我的稳定。

X在我面前哭了,她那么伤心,那么痛快地流泪。这个在爱情上不幸的姑娘,我能对她尽怎样的力呢?

我这个感情至上主义者,对别人的痛苦也是那么敏感,似乎太通人情了,以至比别人更痛苦!

一月十二日  星期一  

本来打算要吴先生写推荐信以便报考博士生,但吴先生因为退休而推托自己已入另册,不再有权,没有满足我的要求。我大失所望,心想恐怕自己的计划是不那么顺利的。博士帽要戴在头上,不知要经过多少风波呢。

头疼得要命,好像要炸了一样。难得清醒了这么多日子,怎么突然又受此折磨呢?

读完《培根论人生》一书,正如与一位老友谈心。培根可算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了,他的话语的确言无虚发,我领会起来也不费劲。以我的人生经验来印证,他的论说是符合事实的。我本来就准备写几篇类似文章,现在阅读一通后,更有启示。我发现自己在思辩方面是可以挖掘潜力的,我有信心。

一月十三日  星期二  

不安的情绪,潜潜而来。我盼M来信,可是我失望了。我回味着上海的日子,居然觉得那么飘缈……

如果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也许一切都很容易满足。但我偏偏又是个想入非非、靠梦幻慰藉心灵的理想主义者,比别人更多一层烦恼。

我对生活不抱游戏的态度,我有时认真得近乎固执。

我不愿做一个平凡的人,总期望成为“春风得意马蹄香”的幸运儿,我对荣誉是那么钟情。

冬天竟温暖如春。蓝天、丽日、宁静的湖水,远远传来鸡鸣……周围是那么寂静,我孤独地遐想着,仿佛陷进了迷惘的古洞……

月白风清的夜晚,我採来一枝梅,供养在瓶里,让清香充溢我的梦境。

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男人的最大幸福就是立身立名,在社会上取得稳固的地位,而这要靠艰苦奋斗,踏实的努力。女人的爱是一种润滑剂,给疲惫的心涂上一层清凉的快意。爱情不是目的,但人生没有爱,就如同树上没有花朵,虽然枝叶繁茂、绿荫如盖,都总嫌单调。我从小就情深意笃,对人间的感情特别灵敏。二十四年的历程,可以说是爱与恨的历史。

真想让甜甜的思念永存心间,哪怕若有若无,无影无踪!

一月十四日  星期三 

一间茅屋里住着一位隐士。那茅屋就是我的身体,而隐士就是我的精神。隐士等待着时机,为大显其能的日子储蓄力量。

M终于来信了,她写得心平气和。我悬着的一块石头从半空落了下来,她是爱我的。她想多读点书,和我“殊途同归”,也许她真的开始自我培养了。不过,她也存在着矛盾,目前不愿把一切都决定下来,那就随她的便吧。

昨夜梦见家里大摆宴席,我喝白酒时竟然一仰脖子就痛饮了半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晚上与高某、唐某、徐某一起饮酒。她们称我为“仙翁”,我也乐于接受这一称呼。

一月十五日  星期四 

读韩非子的文章,如同在解剖社会、人生,增添了许多智慧。历史与现实,那么相似,我总怀疑生活只不过是一种重复罢了。所谓贤者、奸人,古今何异!韩非子对世态人性的分析,确实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许多深刻的道理,在他的论辩之中昭然若揭。“盲者处平而不遇深溪,愚者守静而不陷险危”,此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令人深思。盲愚之辈可免祸患,贤智之人则难处世,每每涉险遇危。

我喜欢闲静,但不甘寂寞。没有人来打扰,是一种非常安宁的生活,然而我又渴望着到人群中去发挥我的作用,显出我的价值。

我不愿当士兵,我要当将军!

我不想只当书生,我更想当弄潮儿。

晚上给M写信时,我写到:“在我的心中没有高山,没有大河,没有障碍!”是的,只有向前的勇气。

一月十六日  星期五

早晨起来,见外面大雾弥漫,我不禁产生了一种轻松感,觉得这世界真美!

一个上午都在读书,头脑那么冷静,我感到做一个安心的书生是多么幸福。探索真理,认识事物,思考古今,这样的生活只有智者才能享有。我虽有愚顽之时,但不缺少悟性和灵性,许多东西我是可以把握住的。

要做一个真正的人,首先得认识自己,认识世界,他的一生才不会盲目地度过。我活着不是为了衣食,不是为了一点浅薄的虚荣,我试图帮助别人解除许许多多的困惑,就象一个传道的“牧师”……当然我不会用“迷信”来迷惑人心。

下午到湖北大学去见了几个老乡。我的高谈阔论似乎效果良好。

晚上回来时见到M的信,她的感情明显地深了一层。她确实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对爱的追求和理解也超出许多庸俗女子。

一月十七日  星期六 

在书店买了一本《人生论》(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著),准备阅读一遍后再寄给M看,我如今已不像大学本科时那样对人生感到一片迷茫,许多所谓真谛,我自己也能领悟和阐发。M正处于对人生的困惑时期,她太需要精神食粮了,这个爱幻想的小姑娘!

关于毕业分配问题,我仍然想到实际工作单位去干,不想在大学里混了,然而,考博士的诱惑,我不能放下,这种矛盾很难两全。

我的主观要求当然是强烈的,但客观条件暂未完备,有些事情还得靠外力才行。

事情开始进入紧要时刻了,人生的选择!

一月十八日星期日 

一整天都在下雨,腊月里的雨真让人觉得晦气。但M的信却使我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情绪。她那毫不掩饰的爱意,像醉人的春风吹进了我的肺腑。

我在收发室发现了她的两封信,我越读越觉得事情的发展太变幻莫测了。她的爱情不仅恢复到了见面前的程度,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把我理想化了,添进了不少幻想成分。然而,她事实上是给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就是我必须成为一个卓越的人!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就想成为一个不凡的人物,只是究竟怎样发展,还需要不断探索。是发展为一个著名的学者,还是一个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这是我的目标的矛盾。但有一点是不动摇的,我的手段和工具是“文章”——对社会有益的文章。

我始终不相信自己这一辈子会以庸人告终。我坚定地信任自己: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月十九日  星期日 

万幸,居然出了太阳!我的出行日子又是“艳阳高照”。

乘坐1020分的车到沙市。在车上我一面静入神思,一面不时地望窗外的风景,心情好极了。我的思想那么自由地飞腾,有时我暗自微笑,有时却为命运而顿生恍惚之感。人只有在旅途中才会有思前想后的充分时间,而这也是极其难得的一种享受。

我以为自己在生活的道路上是一个跋涉者,活得像个人!

“命令你自己!”这是我总结出的人生格言。在任何时候,这句话都是适用的。你想贪玩的时候,你应为一个目标而命令你自已;你要接受某种诱惑的时候,你应想到它带来的灾难而命令你自己;你被恶人侮辱的时候,如果你想立即杀死她,你应命令自己暂且克制,以冷静的态度来对待。

总之,做自己的主人!

一月二十日  星期二 

到了县城,我确有重归故里的感觉。然而,毕竟仍然是独往独来,我的心实际上是没有归宿的,漫无边际。一个流浪者!

我在人前快乐地笑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得意之士;我的内心却隐藏着深深的忧虑,对于生活的不满足感和失意感总也丢不掉。也许我的心性真是太高了。

想起了《人生》中的高加林,他老兄和我完全是一种辛酸两样愁。他在黄土地上流过汗,我在泥巴田里低过头;他有黄亚萍的的热恋,我有M的“赏识”;他结局不妙,我后果难说。我追求自我价值的绝对实现,但愿望终究不能彻底达成。

社会是莽莽森林,不容许伐木者,而只训练猎人。勇敢者才能闯进闯出!

人生是魔境,让人难辨东西南北。

爱情是补药与泻药的混合物,让人既受益又受害,但每人都想吃补药,不敢吃泻药。

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雨转阴

正在街上行走,忽听有人叫我的名字,寻声望去原来是县文化馆的李某。他拉住我不让我走,说他今天结婚,要我参加他的婚宴。我想逢人喜庆日子,乃是大吉,何必推托呢?于是欣然答应。

    松滋饭店里摆满了酒席。虽说没有山珍海味,但也十分丰富。贺客接踵而至,热闹气氛显然可以。我酒兴大发,只管闷头猛喝。别人的欢乐,我不激动也不麻木,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我暗暗筹划着自己的将来,假如有一天我要办“喜事”,我就要用艺术性来代替习惯性,让有生之年的最大典礼举行得有声有色。

我对于金钱作用有新的认识。我曾经那么轻视它,根本没想到攒钱。现在我意识到,快乐的因素之一就是金钱。然而,即使我得不到钱财,我也不会因此而烦恼,“梅妻鹤子”的作风我依旧遵循。一切顺其自然!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阴转晴

一回到家就卷入了纷乱之中,农村的事真让我头疼。我已全无那种小农经济的思想,所以对已经不那么“纯朴”的特殊时代的农民有种极端厌恶的心理。有的人完全是“刁民”,比歹徒还坏。我本来对整个农民阶层是同情的,甚至希望自己能为改善他们的生活尽一份力。然而,书生意气的我发现如今的“百姓”不是顺民了。

我离开农村七年多了,生活观念、生活方式根本上得以改变。血液中除了祖先的原质以外,更多的是新的因素。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依然过着艰苦的生活,并且事事不如意,我真慨叹不已。为了奔所谓的前程,我是那么“清高”,以至于这么抛开了琐碎的“细故”。生活其实是具体、实在的,容不得人回避。

也许此次回家,会增添我的某些信念。

让苦难来煎熬我吧!我不会逃避!

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二 

尽管每天的日子是那么乏味而沉闷,我却在冷静的自由的思想中获得超脱。世态人情,我早已看穿,一切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了。人生就是矛盾,从未有过风平浪静。

我很佩服孔明“侵兵如火,不动如山”的气概。“以不变应万变”这种处世经验也值得借鉴。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实在的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使我绝望。

从一九七九年上大学,到如今已有八个年头了,我的生活依然处于创造阶段,我的理想的目标还未彻底实现。前面不知还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但我的力量是能应付的。

我最轻蔑的是世俗的人。凡是以外在标记(如钱财、门第)来看人的人,我一律不予理睬。

M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她给我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使我想到人间尚有知音。她的头脑真难得!

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过新年对于我来说已只是一种概念,我毫无兴奋之感。二十四个春秋不算长,我总有种历尽人间沧桑的沉重心态。苦难的人生,是那么令人费神。我忍耐,我奋进,我沉醉!

我最喜欢放鞭炮,热烈的爆响是我内心的宣言。我的沉默,其实是一种表面现象。不冷不热、不死不活的生活,我最厌弃。

晚上与邻居的两位大学生饮酒。我豪兴大发,连饮四杯,笑语不断。我的幽默和诙谐,冲散了所有的沉闷。我以筷子敲击桌面,一面欢歌,一面念念有词。我吟诵着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真羡慕曹操的大帅风度与诗人情怀。我时时刻刻没有忘记自已的使命:我要成名!

人生所有的争端、羞辱,都不会使我丧失斗志。我的希望之火永不熄灭,现在哪怕是遭人嫉恨,我也悠悠然若无其事。

二月九日 星期一 

奔波、应酬、周旋,这一切叫我暗自叹气。我感到为人处世太难了,生活里的诗意确乎不多。有时真想把什么都抛弃,过一种真正的隐士生活。我的幻想世界远比现实美好许多,因为那是理想的人生。一切都不可靠,只有科学和艺术才是永恒的。人类无论多么卑俗,但其中的优秀分子所创造的精华,却光彩夺目。

没有那一刻忘记,遥远的地方有一颗心,有一双眼,有一个人。她成为我的安慰,啊,多么飘渺的梦!现在她对于我已具备了类似于宗教的含义,不只是感情的欣慰:上帝没有辜负我。变幻莫测的日子,纷乱、平淡而又奇异。

我依然期待着暴风雨,轰轰烈烈的!

二月十四日  星期六 

我的冷静让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以前我是那么暴躁。也许是经历的事越多,人就越漠视一切。我最厌烦人间的纷争,宁愿世界一片沉寂,我内心深处却总是透明的、自信的。

我的生命按它应有的、必然的轨迹发展,世人不可能动摇它的内在支柱。这人间的琐事绊不住我的手脚。

功名富贵,别人能得到的,我不服输,但我不嫉妒,而以静默的努力去自然而然的获取。我的性格是动与静的重合:热烈而又淡泊。

许多人说人生没意思,有时我的情绪也难免感染。现在的人都一面争夺,一面又度日如年。可是我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我的理想——做一个有价值的头面人物,甚至为后人纪念。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人生的苦难,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来战胜。

我的心灵竟也“瞬息万变”……

二月十三日  星期一 

从松滋县城直达汉口的车,真叫人难受。我一个人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的阴云和田野,心事重重。漫长的奔驰,使我简直无可奈何。我的幻想不知怎的,不那么飞腾了。我居然感到脚下生寒,世界那么冰冷。

回到武大,见许多人已经吃晚饭,知道新的学期又如往常一样开始了。我急切地打开寝室的门,同室的老刘还没来。门内陆上几封信,其中一封是复旦大学教授王运熙老先生来的,令人欣喜。他老人家亲切的话语,使我相信命运女神在诱惑我。五月份的博士生考试,将会引起新的冲动和决战。可是由于家事的拖累,我耽误了许多日子,时间紧迫,任务艰难。毕业论文也还未完成,岂可掉以轻心。

不知为什么M没来信。她多么逍遥自在,想必没有我的思念那么苦。

人生的紧要关头又来到了。

二月十七日   星期二  阴雨

收到M发自济南的信。这是她写的信中最长的一封,接触到了实际生活的内容。

她母亲病了,动过大手术,这使她大为震动。许多亲友也劝她大学毕业后分回济南,她动摇了。

越是即将失去的东西,越显出无与伦比的价值。M在我的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其它任何事情都不能代替的。可是我又将怎么办呢?抛弃父母、家庭、朋友而去向她靠拢?生活是如此的严酷、真实,不容人回避,我感到人世间的十字路口,比死还让人心焦。

但目前暂可缓和,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车到山前必有路。

等着瞧吧,看事态如何发展!

二月十八日   星期三  

上午冒雨到邮局给M发了封信,回到寝室力图冷静下来,但徒然翻翻这、动动那,一筹莫展。虚无感又上来了,我怎么也止不住遐想。人生的梦幻,令我十分懊恼:一切都那么捉摸不定。

我的感情过于丰富,以致折磨自已。要是再迟钝点就好了,可是我太敏感。

荣誉、地位、家庭、事业、爱情,这些东西既是概念也是实体,生活是具体的,容不得忽略。超脱也只是在思想上。行动却意味着真实的取舍。

当隐士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独身的决心也不是那么好下。我的雄心壮志又怎么能放弃呢?

再也不能逍遥自在了,面对现实吧。

我不只是属于我自己,我的作用还没发挥出来,社会成员中我不能少。我需要爱情,但也需要立足之地。

二月十九日  星期四  阴雨

激不起热情这是我近日的反常心理。平淡而忧郁,渺茫而清醒,此等心态有如暮色中的远山,若有若无。

与人谈话也不能使气氛活跃,只是机械地应答,那种谈笑风生的情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书籍浩如烟海,我却对什么事也没有太浓厚的兴趣,似乎不看就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

寄托,我在寻求新的精神寄托!什么才能引发我如火的激情?我的狂热到哪里去了呢?

不仅仅是为了爱情而伤神,也不仅仅是为了前途而操心;我的内心,似平静的湖水蕴藏深深的动荡不安。

我不喜欢一潭死水样的生活,我想奔跑,我要呐喊,我渴望着猛烈的风暴打击我的前额和胸膛。

多么想站在悬崖峭壁上放声歌唱,又多么想在山谷里探寻未知的秘密。

孤独的心,期待着流浪的快慰!

二月二十日   星期五  

早晨醒来发现外面覆盖了一层薄雪。满以为春天来临不再有严寒,岂知天意乖戾,偏要一意孤行。上午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我站在窗口望那飞舞的雪花,觉得很带劲。凡是有动感的东西我都喜欢。

在中文系资料室翻阅,走马观花一般地过目那些篇什,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晚上从阅览室回来,灯熄了,睡觉尚早,便到历史系研究生蒋某处玩,与他饮酒聊天,畅谈各自的理想。他想成为一个面向世界的人,胸怀可以说是宽广的,他的专业“美国政治制度史”为他提供了有利条件。而我,出去喝洋墨水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我以前的企图漫游世界的想法恐怕不易实现。

生活就是这么沉默而又令人躁动。

我感叹自己渐渐改变着面目。真情在社会上已难存在,我这书生面临着永恒的孤独。如果要追随世俗,我就将失去我的灵气。

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  雪转阴

在图书馆的最高层我独自阅览着论文所涉及的资料,觉得异常清静。偶尔瞥了外面一眼,发现雪花又飘起来了,我索性推开窗子,居高临下地欣赏灰蒙蒙的景象。如此沉郁,如此轻盈,如此迷茫……天地间似有无限隐忧,无限隐忧!

晚上和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东陵大盗》和《平津夺宝》,心情畅快,谈笑自如。一边吸烟、吃瓜子,一边开玩笑,发议论,真是浑身轻松。

我的心绪总是不宁,怀恋、冥想、期待、烦忧、幻想……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也不能挣脱。

心灵的奥秘如何把握,我自己也有点似是而非,有时真有种出世感。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思想总是异常活跃,也许我天生就和世人难以合拍。

新的境界在哪里?

二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阳光带来了活力,天气突然放晴,世界也明亮起来。

我不想出去交游,朋友们离我渐远——我的感觉证明我自己也失去了那种渴望。大概一切都有间断性。

给复旦的王运熙先生写信,试图与老先生建立起感情上的联系,既然准备投奔上海滩,我就得动脑筋了。

到收发室看了看,以为有M的信,结果没有,叫我好不失望!

理发后轻松多了,又冲了个热水澡,趁晴天把情绪搞活泼点。

不时有人放鞭炮取乐,看来想求点刺激的人不少,这单调乏味的日子!

我真怀念起大学时代的生活了。那时的我多么自由而又春风得意,想唱就唱,想喊就喊,即使得了个“疯子”的雅号,我也很乐意。无拘无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沉重,沉重,沉重!

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我与世界的距离似乎更大了,一种空前的孤独感使我下意识地骑着自行车无目的地飞奔。那么多人,那么大的空间,那么长的街道,我怎么总以为没有属于我的区域?我为什么如此惆怅?

身居闹市,也似在孤岛;耳闻人声,却如临幽谷。我真想飞呀,跑呀,到原野上,到森林里,到人迹罕至的地方……

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愿想,这恼人的人生!

游历对于我来说具有永久不衰的魅力,流浪的足迹便是我生命的标点。我渴望动荡的生活,不停,不停!大自然是唯一能安慰我的忠实伙伴,每时每刻我都给以无限眷恋和向往。

书籍翻印着相似的道理;爱情叙述着模糊的故事。心灵,像无底的深渊,没有什么能把它填满。

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上午在中文系资料室读到《人民文学》上那篇受批评的小说《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指责的。作者马建对藏民生活的野蛮与落后暴露得有点刻薄,自然主义的描写让人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但文学作品闯下民族之间敌视的大祸,这还是少有的。

M没来信,太让我失望了。

下午到《知音》杂志社,编辑把许多读者来信交给我,都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期上那篇文章招来的。没想到这么多人的心被打动了,全国各地的读者居然有那样高的热情。感人心者,文章也。真是“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想找几个朋友聊一聊,但我压制了这种念头。干脆自己跟自已谈心吧,会更自由、更充实!

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中文系突然通知我,我们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换了,这使我颇感意外,看来又得另起炉灶了。

心情极不愉快。在最后的半年学习时间里,诸事不利。什么都悬而未决!

在变化多端的生活中,我几乎什么都持怀疑态度。昨天是可能的,今天也许又不可能;昨天是可信的,今天则又不可信了。准则、定数,似乎很难存在。

这种恍惚迷离的感觉是怎么形成的呢?

真该把所的有喜怒哀乐都抛弃,让心灵得到休息。然而,活着就不可能清静。

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感想产生,触景生情为多。遐想、沉思、叹惋,几乎不断,这如何了得。尘俗之虑太深,伤神!

仙气存于心,不得外溢。平凡的人生,该如何超脱?世人皆习惯于平淡的日子,可是我不甘冷清。孤独!

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由于坚持练气功,身体状况因而大大好起来,睡眠基本上能得到保证。尽管梦很多,但并不影响大脑的清醒程度。我愈来愈重视自己生命的价值,为前途的创造做好充分准备。

我的忧郁情绪总的说来没有压倒我。在无声无息的内心搏斗中,理智占了上风。我相信自己能够补偿失去的一切。

人情世故似乎没什么可以再考究的了,所有的底蕴已经渐渐显露。渺茫的是人生的变化趋势,而清晰的是人性的轮廓。人人都希望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但目标与愿望各不相同。

我不愿做一个无名小卒,这是坚定不移的想法。至于究竟走哪条路、怎么走,还有待于探索。

事业总是第一的,有立身之本才有实现更高愿望的可能。奢求总是害己的,但追求是必须的,每时每刻我都在谋求着自我变革。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M的信姗姗来迟。她的语气又变平和了,而爱意溢于字里行间。这个姑娘头脑太灵,似乎什么事都很容易懂。我感到她的心离我更近了。

不过我对她的坚定性还不十分相信,她的感情变化太迅速,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如果我在她心目中永远保持强者的形象,那我们的爱情才会长久不衰。

冷静地想来,我总以为有点悬乎。她事实上还未经世事,不知道生活的酸甜苦辣。我们之所以能够合拍,全在于都善于幻想,追求精神境界。讲实际的女子是不会像她那么大胆的。

现在我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我不会求她,也不会随随便便。成败我都能接受。

事业是支柱,前途最重要,男子的生命是荣誉。爱,常常是不期而至;消极等待与盲目的追求,都不会创造奇迹。

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上午在中文系资料室去还书,看到复印的作家班学员晓剑的小说《一个灵魂在寻找它的躯壳》,我便饶有兴致地读起来。这是一篇描写大学校园生活(副标题是“当代大学校园生活录”)的作品,语言刻薄,油滑而不能给人以美感。作者把大学描绘得一塌糊涂,什么女大学生都很丑,老师都很虚伪、迂腐,大学生活完全没意思。这无疑太偏激,太片面了。当代大学校园生活如此无聊,那中国的希望何在?

……

真正的天才不管在什么环境都不会自甘沉沦。即使他周围都是蠢笨、庸俗的人,他也能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和宿地,因为他的内心是自由的。

我感到个性的压抑与扭曲比什么都痛苦,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和社会舆论的要求而掩盖自己,真是比上绞架还难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真实才有人格。可是,真实的人往往最倒霉!

三月一日 星期日

正准备用心写篇散文,一整天都有朋友来找,我只好奉陪。年轻人交谈,总是海阔天空,无所顾忌。

天气真好,让人感到真舒服,春意渐浓,新生之气已经萌动。

我的思想,没有停止过一分钟。总是那么异想天开。假如我什么都不懂,像个天真的小孩,也许就少去许多烦恼。因为有思想的人总是自讨苦吃。

生活看起来平静,其实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每个人都有新的欲望促使他去进行一定的行动。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现在读书人既走红,又不得意。愿望也不一定能完全实现。有那么一批不学无术的人依然把持着路口,不许超过他们的人通过。

我坚定不移的意志,使我有一个不动摇的想法:精神财富的创造者是不可战胜的。

三月二日  星期一 

既想干事,又似乎无所事事。看书只看那么几页就厌烦了,这真是怪事,也许我的周期性毛病又犯了,须得新鲜空气来调剂一下。

天气倒是再好不过,春意已不再朦胧。

趁这好天气,我跑到照相馆去照登记相,以备报考博士生时用。西装革履一番,倒也自以为挺有风度。其实那相片也只能摄取一个脸面而已。

不知怎的,头脑有点不听使唤。思想有些混沌,大概要暴风雨冲击一下才会清醒。

时间太易流逝,我感到生命在悄悄磨损,青春年华有太多的咏叹调!

人应当永远保持战斗的姿态,才不会昏昏欲睡。我的精神,也要加强锋芒了!

三月三日 星期二 阴雨

昨晚做了恶梦,今天情绪极糟。心烦到了极点。

新任导师罗副教授对我训了一通话,我心里更为烦躁。搞学术研究各人有各人的门道,而且各自为阵,让人头疼。

弟弟来信,诉说家里的麻烦事,真是要命。我自恨还没有到达那种一言千钧的地步,深以穷书生为憾,因为现实是如此残酷。

我对现代人的人性沦丧极为不满,人与人之间总是被一些利害关系弄得鸡犬不宁。我的那些如诗如画的幻想,只能给我孤独的时候一些安慰。

逍遥自在的日子再也难以得到了,生活的苦涩成分每天都在增加。沉重的心,沉重的负担,沉重的脚步……

唯有值得庆幸的是,我还年轻,可以扭转不尽如意的局面,即使遇到挫折和打击,我也仍然有妙手回春的时机。

三月四日 星期三 阴转晴

头疼欲裂,情绪低沉,对世事愈加激愤。“超脱”谈何容易。

我想把父母亲将来接到身边一起生活,至于我结婚与否都无所谓。尽孝道,享天伦,大概不失为一种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人生许多东西都是变幻莫测的,我的理想之舟又该驶向何方?

晚上与研究生张同学去找他在省委宣传部新闻出版处任处长的老乡,商谈我的毕业分配问题。可是情况也很不妙,现在机关里人事关系更微妙了。我的计划很可能遭到挫败。知识分子的走红时期已经过去了,我连末班车恐怕也难达到。

回来后袁同学来玩,他很空虚,声称恋爱也不能使他愉快,只想赌博,两人在一起,大发牢骚,后来又对鲁迅产生了共鸣。

我的路,面临着重大选择。以前的许多构想都遇到了阻隔,这世道不容人主观“臆断”、盲目乐观。

三月五日  星期四 

今日双喜临门。一是M来信,称“我的泉君”,这是她对我最亲昵的称呼;二是武汉市政府政研室来人与我面谈分配的事情,要求我到那里去工作。我的情绪大振,觉得希望之光普照。

下午我专程过江到市政府去实地考察,觉得工作条件的确不错,是可以有作为的地方。目前我对每一个机会都不想轻易放弃,如果博士生的考试不中,那就只好留下退路了,以后再作打算。我相信条条大道通罗马。

读书是有趣的,但读书不仅仅是为消遣。经世致用,本为文人传统。当今世界学术功利倾向愈来愈明显,我之“才气”又为什么不能发挥社会效益呢?

我的家庭出身对我的思想影响太大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百姓的痛苦挣扎。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不平,我能够视而不见么?

十年寒窗,都是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生活,为己为人!

三月六日星期五阴晴阴

可能是睡眠不足所致,今天头脑不太清醒。也许是“惊蛰”节气到了,我便相应地作出一点反应吧。

本想给M回信,但不知从何说起,便强使自己压制了这种欲望。干脆等几天再写。爱,正像天气一样阴、晴、阴!

白天为毕业分配事跑了一会儿,便又归到书本上来了。

晚上老乡李某和周某相继来访,他们看来是想和我来好好吹吹牛的,可我谈兴不佳,又忙于论文事项,所以他们觉得玩不下去,呆了半个多小时就走了。我要是从前,很可能又会天南海北地谈开了,直到引起他们哈哈大笑。

这日子实在过得难煞人也。

许多人不见得有什么远大理想,大多数人是想过得更舒服一些,谁愿以苦为乐呢?我天生就是为了受难而活的,每天都是乐中之苦。

三月七日 星期六阴晴

思想的清晰度达到了一个高度,似乎什么道理都不含糊,我对自己前进方向问题有了更明确的认识。

爱情不能成为我唯一的安慰,更重要的是干一番永久的事业,充分发挥生命的价值。如果我只为原生家庭而活,就太渺小了。即使我失去世人所看重的许多东西,我都不遗憾。

因此我的忧郁淡了不少,而宁静的心境终究恢复到应有的程度。我只要思想上不困感,我就永远快乐。

我决定半月内不给M写信,以此来冷却一下我们的感情。一是考验一下自己的忍耐力,一是探索一下M究竟爱我到了什么深度。

美国电影《爱情故事》重看一遍,又领悟了不少东西。生与死、爱与财富、事业与爱情,这些具体的生活内容,是人生的真正内涵。

艺术总是动人的。

三月八日  星期日 阴雨

一天都在伏案写作毕业论文第二稿,那些归纳与演绎的功夫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头有时免不了发疼,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剪辑”下去。我明白,这种论文写得好,可以算得上是对学术研究的贡献,写得不好,则纯属文字游戏。

我喜欢干有实际意义的事,如果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有何意义的事,我是不情愿干的。我著述立说的话就要按自己的思路毫无限制地写。将来,我相信,我会实现这一愿望。

与人群的隔绝,使我更加看清世事的真正面目。我把一切都看得平淡。

晚上又有电影。张贤亮编剧的《异想天开》,也真够异想天开的了。滑稽而荒诞。笑。让人解除疲劳,我好开心!

独往独来的日子大概不多了。

三月九日  星期一  雨、阴

收到M的信,真叫我高兴不已。她在信中明显地多了一层爱,这就是对我的规劝与理解。她表示她将辅助我,作为我最忠实的朋友,要我不要忘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不能为爱而爱。这姑娘真是通情达理。

我的头脑也清醒极了,不再为一些恍恍惚惚的事烦忧。只要我按自己的心意干下去,我坚信我能成功。

现在比较使我厌烦的是,非要看自己不愿意看的书不可,非要写自己不愿写的文章不可。如果研究学问这样死板的话,我宁可不当这样的“学者”。我要对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进行钻研,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写自己喜欢写的文章。

我的特长在写抒情类的文章,把人生的哲理与心灵之感应融为一体,给人以美感和教益。那么我会对此孜孜不倦的。

三月十日 星期二 阴转晴

白天依旧伏案写作。挖空心思地胡编乱造,学术研究也离不开“文字游戏”,实在是讨厌。当然我只能硬着头皮在纸上煞有介事地论述。

晚上到中文系会议室开会,讨论某同学的“恋爱事件”的处理问题,辨来论去,竟然占了两个多小时。爱情到了打官司的程度,实在没意思。情书居然成了证据,拿出来出卖,简直是丑化男女间高尚的感情。

另外还听说法律系一研究生到武昌火车站嫖妓宿娼,被抓获;生物系一研究生在公共汽车上调戏妇女,也被捉拿。枫园这类丑闻,接连发生,研究生的招牌无疑受到了玷污。这些人够呛!

我的思想因为在幻觉与理想中周游,故而离现实较远,对周围发生的事一向淡然处之。

三月十一日  星期三 

三月里的天气反复无常,“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昨天晴了一下午,今早又下起了雨。树林间冒着雨雾,倒真有种迷茫气象。不过我没产生什么悲愁,心情颇为恬淡。

使我大失所望的是,文化部来信,说编制有限,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估计是我的自我简介写得不合他们的心意,这些人脾气难摸。

我又给北京的许多单位发了信,看情况究竟怎样。要想找好的工作,光有文凭不行,这个社会已经完全关系化了。

对于家事的一些烦恼,我暂且抛到脑后,只不过对父母的歉意犹存。人生总是矛盾加矛盾。

我的许多设想都遇到了障碍,不得不作一些调整。患得患失,又有何益,倒不如听凭自然,按情况的发展来作决定。

理想之舟,偏离预计的航道,人生的方向忽东忽西。这世势难测、难测!

三月十二日  星期四

早晨起来的时候雷电交加,不久又出了太阳,并且一边日出一边下雨,真有点“道是无晴还有晴”的意味了。然而喜得早了点,乌云又围拢过来,天更阴沉了。最后又下起了大雨,让人大失所望。我满以为云开日出了,开始还高兴地唱了起来。这臭天气,不阴不阳!

这个时期不少人醉心于“性文学”,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书在流传,谈论者也日益增多,似乎唯有性问题才其乐无穷。现在的人确实什么都无所谓了,对人自身的奥秘倒反而认真起来。

我整天埋头写那篇令人头疼的论文,什么事都不能多接触。当学者跟当老师本来就没什么差别。

在没有欲望的时刻,人才完全达到宁静的境地。但没有欲望,也就类似痴呆或神仙了。

三月十四日星期六   雨转阴

今天收到M的好友G的信。她是个感情细腻的姑娘,也爱思想,与她交个朋友或许会增加我的心灵感应。

雨终于停了,下午出去买了本书《简明中国佛教史》。周末的到来,神经稍稍轻松了一些。

我的沉闷、沉思、沉默,略略减少了。

总也抹不掉的,仍然是淡淡的忧郁。对生活、对社会、对整个人类,我都怀有一种惆怅之感。

晚上看日本电影《姊妹坡》和国产片《多情的帽子》,前面悲、后而乐。我开怀大笑,完全是为了发泄,一点幽默也会引起我夸张的笑。

缤纷的梦想被一一击破。我不由得痛感社会对自我的损害,看来仅有热情是不够的,我还得更清楚识别许多事情。

脚踏实地。实在。实际。在现实的基础上,一切都容不得虚幻。

三月十五日    星期日

中午陪朋友胡军桥到樱花大道上去观光,借以舒展一下困倦的心灵。树上已开出了一部分花,但还欲开欲闭者占多数。游人来了不少,在路上川流不息。我和他并不为赏花而来,只是无目的地散散步罢了。春天,一如既往地回归,又将一如既往地消逝。大自然似乎只是机械地按照某种意志重复着它的使命。

吃晚饭时在餐厅和经济系、生物系的两名研究生讨论中国人是否聪明的问题。结果越讨论越觉得晦气,认为中国事情难办,中国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

黄昏,我登上楼顶平台,瞭望东湖的春景和枫林的新绿,心境异常宁静。我真想变成一棵树,无意识的树。我对苍天默默发问:地球为什么要存在?假如什么都不存在,该多好。

三月十六日  星期一  阴转晴

心情极坏!一面写论文,还一面忧郁。我简直不知怎样才能排遣重石般的愁闷,也许这种感觉的根源是我的家庭因素。我的潜意识深处始终有某种阴影,对人世的厌倦。我想超脱,可是怎么也不能抖落那些令我心烦的东西。人间尽是磨难!

我的雄心壮志被现实压抑了不少,社会是不容许人自由发展的。个性也得受到限制,至多只能像树根一样隐藏在地下弯弯曲曲地生长。

我的家庭曾促使我发奋向上,与命运搏斗;但如今已成为我悲观厌世的因素之一,这是生活的什么逻辑?我认识的社会,在和童年、少年、       青年不同的时期,并没有两样,一切都只是表面的变化。

我痛恨虚伪,我憎恶邪恶,我讨厌世俗,我希望人间多一些温暖和爱,少一些世态炎凉。

三月十七日  星期二  

一整个上午都觉得心事重重,怎么也镇静不下来。并不为某件具体的事烦恼,而只是一种心态罢了。

吃晚饭时,因穿拖鞋走路,在食堂门口不小心踢跛右脚拇指甲,只好到医院去包扎。看来,趾高气扬,必定遭殃。

可是夜间头脑出奇地清醒,心情也平静了。我这种时时变换的情绪,自己也不能把握,不知是怎么产生的。我只能归结于潜意识了。

今天本以为会有M的信,我又失望了。上封信有几句话可能会引起她的误解,她也许在琢磨?但愿明天能收到她的信。

我的精神总是孤独的,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我也激不起热烈的心绪。

樱花道上我没再去,等论文写完了,我将在那里久久徘徊。

三月十八日  星期三  晴转雨

今天的天气是最怪的,上午阳光灿烂,可是中午开始却雷声大作,大雨倾盆。一整个下午都是雨雾濛濛,好像天塌地陷一般的混沌。我太感痛快了,觉得老天爷在替我发泄。没想到春天的雨,竟有夏雨骤然而至的风格。

从三月八日到今天晚上共十天,太愉快了。做文章可真伤脑筋。文人“爬格子”的工作倒应了那句老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积字成句,积句成篇,并不是随心所欲能办到的。

不过使我隐隐感到茫然的,仍然是M没来信。我猜到她发生误解了,以为我要割断情丝了。其实,我那封信根本没有表示要分手的意思,只有一句话容易发生分歧“我心里有你,一切都无须多说了。”我的本意是说我们之间有了默契,话多话少都无所谓。她也许会想到别处去了。这通信恋爱,不利的地方就在于此。真不知道将来怎样!

三月十九日  星期四 

终于有了放松一下的时候,我那颗不安宁的心又开始“放风筝”了。我不要压抑!

骑车飞奔真是一种快乐。一面随意想象,一面超越自己,什么忧虑都被车轮碾碎了。

下午到湖北大学办事,几个老乡真热情,我都感动得有些惭愧了。

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我该怎样选择前进的方向?在爱情的漩涡中我是否把握住了自己?这些总是使我不能达到彻底忘忧境界,因为我毕竟没有失去情感!

有时想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计较,然而那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同?

性情的愉悦是最主要的,如果什么都不能使心灵得到欢乐,那就是悲剧的悲剧。创造生活的欢乐,这才是真正的现实需要。

三月二十日  星期五 

忧郁的日子,撵也撵不走,沉重的负荷搬也搬不动。我的满腹惆怅,竟然聚集得越来越多!

纵然满眼新绿,我却并不惊奇。春天使人们轻松地游乐,可是使我感到生命的凝重。我的孤独,谁也驱不散。

大脑贮藏着许许多多的画面,如今都成了沉默的剧照,任我驰骋神思。悲哀与痛苦的人生,我该怎样诅咒你!

人为什么要有记忆呢?不然,就不会有“昨天”这一概念了。

我时时委屈着自己,似乎生命的一半是为了别人。我渴望着自由,但现实总在牵扯着我。人的心,大概是最难伺候的东西了,那么古怪,简直深无底,宽无边。

我什么都追求,可是又什么都不追求,这里头有什么奥秘呢?

我或许在成为一个悲观论者,却又那么自尊!

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阴晴雨

下午在校园里碰到中学的老同学李某,还有覃某及他的所谓“妹妹”,于是在一起玩了几个小时。李病怏怏的,还是那么弱不禁风,这个忧郁的人,我真同情她。而覃的妹妹则显得十分时髦、风流。他们在我的寝室翻着我的影集,大开我的玩笑,我感到很愉快。本来压抑了一上午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晚上看电影《女局长的男朋友》和法国的《第七个目标》,于是周末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然而,我依旧牵挂着遥远地方的她,M姑娘!她也许正在街上行走,或在寝室独坐?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谈笑自如地与人相处,心里却总承担着什么,隐隐的怀恋如山风过岗、流水撞石,激起我无限的怅惘。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日雨阴雨

幻灭的悲哀使我连连摇头,差一点笑得心都要破裂了。我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社会,嘲笑着那那些装腔势的人。这世上都不值得信赖,一切还得靠自己,在利益关系的网络里,人人护卫着自己,防御着别人,真是让人隔膜越结越厚。

看来我的估计太乐观了,曾经不把任何困难放在眼里,以为一路绿灯,自己长驱直入,闯进社会的竞技场。今天再次深切认识到,个人本领不是那么容易使出来的,你要想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社会(一部分人组成的)却偏要使你动弹不得。

还是埋头走路为妙,至少不会落入陷阱。人世间那么多“地雷区”,又怎能时时看得清?

从此我的孤独将成倍地增长,我实在不愿把现实看得那么险恶,然而事实使我总是难以相信美多于丑。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胡乱翻翻杂志,在书店随便看看,望望风景,与人聊天,……这些漫无目的行动,那么快就捱过去了一天时间。我大概是进入狂乱时期了,什么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读叔本华的书,我才稍感安宁。他的观点简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如《人生的智慧》中说:“任何人都不应向他人,或外界索求太多”,“在任何事情当中,人最后必须,也是仅能求助的还是自己。”一点不错,我对任何人都不信赖,谁也不会像我爱护自己一样爱护我的,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即使摔倒了,我也要自己爬起来。

把一切看得太透,反而产生更多的烦恼,真是难得糊涂。对政界、学术界、文化界,我都太清楚了,觉得无处没有令人厌烦的事。我与人相处,最感难受的是要委屈自己。我这个天生的流浪汉啊!

感情世界的春天也是乍阴乍阳,乍暖还寒……

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晴、阴

因为“饭碗”还没着落,我只好出门去寻找“避难所”或“寄生处”。经教育出版社的徐某引荐,我与湖北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进行了磋商。谈话间,总编对本人颇感兴趣,要我写个自我情况简介后交给他。对从政我已失望了,看来我只能靠书本吃饭,一切都落到了实处。

我的压抑与沉痛,甚至悲哀,都不能立刻化为乌有,我的骨子里浸透了对人生的感伤。我的奋头,我的追求,在社会势力和客观环境面前显得那么孤单。

如果我没有家庭因素的影响,我的人生方向也许不会摇摆不定的。我本人愿意过一种清闲自在、逍遥自得的生活。可是家庭的苦难使我不能不强迫自己去与世人周旋。这就是我苦闷的根源。

爱的飘游不定,也让我伤神。M这么久没给我写信,天知道她在想什么。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阴、晴

到省政府政策研究室见校友刘某,打听有关问题,他老兄已混成科长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先到的人自然先当菩萨,后来人想找个座位也难了。我的梦想被机遇不当其时击破了。

晚上看电影《直奉大战》。冯玉祥将军的功绩,是影片歌颂的主题。我由此想到卓越人物对历史的贡献,以及人的价值。乱世出英雄,和平年代的人只好和平升迁,我所处的时代没有为我提供叱咤风云的条件,因此我只能成为一个文士。许多抱负不能如愿以偿,与命运时刻搏斗成为了生活的主调。

我对天赋越来越迷信,人的价值有一多半是天生的,伟大与平庸固然有后天的影响,但天赋的素质是主要的资本。社会条件和风云际会的时机,也是伟大人物不可缺少的。我的天赋是记忆力与理解力……

三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阴、雪、晴

老天爷也有点神经错乱了,中午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实在让人吃惊不小。已是百花盛开的日子了,还如此春冬不分,足见时序颠倒。我为这一奇观大惑不解,只好自嘲这是上帝为我的忧郁而作点游戏的。

下午又给M写了封信,到邮局发出后便去校园里独自解闷,漫无目标地东走走西看看,其实什么也没有。虚实、虚无、虚静!

我没想到我临近毕业了,情绪不但不高昂,反而如此沉郁。然而这决非无病呻吟,人的精神现象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

我的心胸也许太宽,上下古今,江河湖海,东南西北,无所不包,正因为看得太远太高太透,思想反而更乱更糟更空。我的欲求总难满足,嫉恶如仇而不善掩饰,鄙视尘世而理想超迈。我属于理智与情感左右牵制的那种人,一会儿清醒如哲人,一会儿昏乱如醉鬼。

三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阴

全国高校毕业分配会议在武钢第四招待所召开,许多人前往赴会,武大的研究生们纷纷窜到那里去碰运气。我蹬自行车赶到那里,楼上楼下敲了好几个门,结果大为失望。那些令人眼热的单位已经满员了,我这个后来者自然处处碰壁。到北京去工作估计希望不大,计划渐渐破灭了。

我最感不快的是,研究生的命运也不那么美妙了,门路、关系比文凭更重要。学科的偏向愈来愈明显,中文的得意时期已过去了。我的奋斗目标不能不有所修正,埋头著述也许是比较切实的路。

弟弟的来信使我略为安了一些,家里暂时平安无事,给了我莫大的慰藉。

爱情的玫瑰色蒙上了一层迷雾……

M以沉默来折磨我的灵魂,而这又是我咎由自取,有苦难言。

真是多事之秋!灾难的岁月!

社会,这纷乱的世界,我再次领教了!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雨、阴

为了最后碰运气,我再次到“武钢会议”处去找省教委的人。没想到仍然是失望,没有可靠的引渡者,什么梦想都是空的。在返回的时候,顺便见了省教育学院的邹老师,他给我写了封推荐信,到省人民出版社。真是无可奈何。中国的社会现状就是如此,年轻人的热情总要被一瓢瓢的冷水浇下去。

我感到愤愤不平,就像大学毕业时那样。路过大东门时我看到不少人在那里抽签,我无所用心地凑过去抽了两签:“隔河一堆金”,“镜子隔住了”,可望而不可即,时运不济。这么巧合,我愈加懊恼,心里直怨倒霉。

妹妹的来信也使我感到沉重,她要我寄钱回去买肥料。生活就是这样具体。

我的飘逸与超脱在现实面前成了落花流水。

这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苦难与不平啊!

三月三十日    星期一      

奔波于市井,应酬于人际,谋生的甘苦再次领会。我的情绪跌岩起伏。这风云变幻的人生……

不只是理想的破灭使我怨愤,不只是爱情的波折使我痛心,不只是社会的不平使我感慨;我对整个人类、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产生了悲伤之情。

生命,它的奥秘是什么?

我独上高楼,望远山的迷茫,向苍天默默发问;我低头沉思,或在室内仰面而卧,百思千想,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

古人谓饮食、男女,为人之天性,难道生命的本源就在于此?吃饭是为了生存,性爱是为了繁殖;但人为什么要生存,为什么要繁殖?这种本能的背后,是什么在扮导演的角色?是上帝吗?不!那又是什么?

我就这样想,探索着我自己。

我在为谁而活着呢?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三月三十一日       星期二

整天困守书房,研习故旧,耕耘于国粹之林,而神思飞越,难以虚静。

晚饭后几个同学到寝室来吹牛,嘻笑不止,尽情发泄,大有摒弃文质彬彬面纱的势头。压抑的心情总要伸张一下的,所以我也放肆得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

我虽然讨厌咬文嚼字式的做学问的方法,但喜欢思考问题。我对中国古代的精神现象、文化特征比较感兴趣,特别是中国学术的政治传统,以及封建政治与文学的关系,中国文人的悲剧色彩,这些带有规律性的问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以古察今,某些现象就不那么费解了。

我的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个人的烦恼与对社会的虚幻感想结合,便发出无穷无尽的感慨。

一切都要重新设计了,形势变了波及其余。

四月一日  星期三       阴、晴

M来信,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又犹豫不决了,表示只与我保持友情。我立即给她回了信,也顺应她的意愿而未加勉强之辞。她愿怎样就怎样吧。

这场爱情梦,如此短暂,在我的人生履历中难道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吗?我天生就和女人粘不牢,这真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然而我的思想更活跃了,我认清了许多事情,失去欢愉的同时,也得到了另一种奖赏:心智的迈进。

女人是不守诺言的,女人也不会讲什么义气,女人是无形的流水,女人是不明黑白的盲者。和女人做朋友,无异与奸细相伴,随时都有可能遭受背后一枪。女人使我聪明又愚蠢,使我胆壮又心虚,使我勤奋又懒惰,唉!

四月二日  星期四 

毕业分配的事,只得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事实让我更加清楚,这个时代是瞬息万变的,我自己是那么清高,可是社会却那样冷漠,容不得我的心意去自由。

我想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最大限度地发挥自我价值,但这毕竟只是主观愿望而已,除了我一个人,还有那么多的人也要活下去,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既对立又统一。我的思想深处是希望过一种安宁的生活,但种种的原因(如家庭、亲友的期望)使我不能像隐士那样逍遥自在。

我的情绪的主调是忧郁的,我对一切都充满哀怜之感。这世界处处都有阴暗的情景,让人难以保持愉快的心境。

孤独,如此固执地侵袭着我的灵魂,美色、甘味都不能给我带来长久之乐。

在静夜里,我忘记了周围的所有事物的存在。

四月三日  星期五    

少有的大好晴天,这是真正的春天气象。我浑身都感到温暖,虽然处于室内,但也感到了那春风的气息。我的忧郁已扫除了许多,心灵的安适又恢复了。

阳光、绿叶、白云、一切都充满了美,饱含着无限的生气。

居然一点也不感到孤独,这时光太难得了。

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感,我置之度外,无可无不可,顺应自然。

晚饭后,经管系的研究生杨某约我去樱花道上走走,我爽快地答应了。我放开怀地领略校园的美丽风光,无拘无束。樱花还没有谢完,但树叶已长出来了。今年绽放这么长时间,倒也怪。我不知怎的,不愿独自一个人散步了,难道怕感受那种形单影只的滋味?

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即将结束之前,总是宁静与烦燥相统一,已知与未知相结合。

四月四日  星期六     阴、雨

一个人在寝室独处,时而静坐,时而踱步,或沉思默想,或奋笔疾书,这种生活别有情趣。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由的生活吗?

我对许多事情反而持不慌不忙的态度,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何必自寻苦恼呢?

中午到历史系研究生蒋某寝室,见有一漂亮女孩在那吃饭,小蒋赶忙作了介绍。这家伙就喜欢和文艺界的小妞打交道,他的生活总是充满浪漫情调。

《人民日报》文艺部负责人缪同志来信,说明了有关情况,文艺部接纳新员已不大可能。

电影《成吉思汗》充满了杀人放火、流血抹泪、赤身裸体的镜头,以复仇为主线,表现了铁木真的一生。我嫌这部片子还不够刺激,节奏还可快一些。

四月六日   星期一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新的感受的话,那就是我似乎中了邪,希望一切都停止运动,一切都处于凝固状态。我希望自己像一枚标本,被空气变成的“琥珀”封住。

我对于哲学兴趣越来越大,卢梭、尼采、叔本华这三位哲人,我最为注意。这些人的灵魂,是真正的人的灵魂。

晚饭后,与沙市棉纺厂子弟学校来武大春游的中学生座谈。在草地上围成几个圆圈,我大放厥词,这些中学生对文学的兴趣很大,跟我大谈诗文小说,他们的见解和感觉虽然还嫌幼稚,但也挺有意思。那些女学生一个个傻劲十足,完全处于朦胧状态,对人生一无所知。

我对中学时代的生活已淡漠了许多,过去的那些情景今天却又隐隐若现。

四月七日  星期二  

上午在寝室写论文第三稿。

下午骑车到中南商场买衬衣,然后为找单位奔波。到政府机关是完全没希望了,去出版社尚有可能。我到校编辑室玩时,陈编辑为我给新华社湖北分社的负责人杨某打电话。现在能进这两个单位中的一个,都行。退而求其次,有什么办法!

我发现我的激情被淹没了不少,幻想冲淡了许多。生活难道就是这样“磨炼”人的吗?

一个出身寒微的书生,纵然满腹文墨,也还要求助于他人的“恩赐”,简直太让人懊恼了。这“关系学”盛行的社会,象密密麻麻的网络,牵制着人的行动。谈什么“天高任鸟飞,海阔纵鱼跃”,我看能有条路走就算不错了。

现实是冷酷的,梦想越少越好。

四月八日   星期三  

平淡的日子,让人如同死亡般空寂,唯有春天暖融融的阳光下静静地沐浴,方感到世界尚不尽是冰冷。树林的绿色变得更深了,而远处的湖光山色似乎更迷人。我内心里有一种渴望呐喊的躁动,然而我只能沉默。

独来独往,在自我的圈子里似乎什么都不需要,而又什么都需要。

对女人的激情已减少了,甚至不想去和女人接近,这种逆反心理已不是偶然产生的了。或许这是为了期待更强烈的冲击?

宁愿无声地叹息,也不愿在人前诉说痛苦。宁愿满脸微笑,也不愿显出半点悲戚。我相信,在爱神与死神的召唤下,生命总在更新。

四月九日 星期四

连续紧张地使用大脑,以至于神疲力衰,思路不清,于是只好把要命的“研究”暂且放开,骑车到图书馆去还书。下午阳光正盛,天气已经加热了。

我内心里渴望着出去游玩,放开脚去跳蹦,但我命令自己安静,安静,再安静。

对于一切我都已厌倦,如果有什么能使我抖起精神的话,那就是除非有机会到外面去周游世界。

纵然衣食不愁,无饥渴之忧,但心情也并不因此而快慰。人心是美食华衣能满足的么?

我沉重的忧郁又降临了,心头总罩着乌云。

不仅仅是为了爱,不仅仅是梦想的破灭;我的满腹心事都来自对人生的困惑。……

四月十日 星期五 

天有不测风云,从昨夜起忽然风雨大作,今天一整天都是风吹雨打,一下子捣毁了温暖的春意。物极必反,过热则冷,过冷则热;过阳则阴,过阴则阳。然而毕竟已是四月了,春的底蕴是存在的。

我对于风雨中的绿树寄予了一种愉悦之情,看它那摇晃不定的样子,我感到了某种生命的欢乐。秋天的枝叶,却只能让人伤悲,越是摇晃不定,越使人产生没落衰败之感。这或许是一种反差心理吧。

人与大自然的感应,是一种最有意义的共鸣,心灵与外物的契合往往会产生美妙的想像和艺术的境界。

我与人群反倒隔离了,不想交朋友,也不想有仇人,万事不关心,只求内心平和。

然而,我并不甘心默默无闻,在等待着时机。

四月十一日  星期六

我的那一腔豪情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变成了一缕轻烟,个人的理想到头来只是自己痛苦的源头。我不愿随波逐流,可这世间又怎能容人自由发展!权谋者控制的社会,就象荆棘丛生的荒野,任何旅行者都要被弄得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有时真想逍遥自在一点算了,何求那些以人格为代价的“功名”呢?可是我不甘于活得没劲。况且我奋斗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在社会上大显身手,起码还像个“才子”!

财富我一无所有;地位,不过一介书生;名誉,并未扬于四海。一切都还是空白,我就这样罢休,岂不是为时过早了吗?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为家庭幸福而奔忙,一切心机、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营造一个更舒适的小巢,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度日。我如果全身心地去追求享受,我的灵魂难道就会安宁吗?

四月十二日   星期日 

我不甘心就这样在沉闷中消磨自己的青春,即使现实再严酷,我也要拼搏。何况我的父老兄弟们是那样急切地期待着我能成为一个不负众望的人!

我不能只为一个人而活着,我的生命能发挥多大价值就应尽最大努力加以发挥。只是叹息、埋怨是不起作用的。任人宰割,只能成为懦夫,而真正的好汉是谁也不能征服他的!

清高,只会带给我更多的苦痛。我的愤世嫉俗的精神还是掩藏到内心深处为妙。

世人们,我要向你们宣战了。我是打不倒的。

笑比哭好,那我们就来笑个痛快!

四月十四日    星期二

昨、今两天跑新华社湖北分社,骑车从武汉赶到汉口,来回奔波,疲惫不堪而又心情郁闷。联系了那么多单位,到现在一个都没定下来,使我痛感读书人的悲哀。

一部分人控制的社会,以冷冰冰的面孔向我摆出主人的架势,我的高傲受到无情的打击。

到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获,八年的光阴积累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残破的梦。要是我甘心得过且过的话,就会少许多烦忧。然而太多的异想天开使我对生活抱的期望总是太大,而最后等待我的是失望!

如果我被逼上绝路,我就会埋头著书立说,留给后世,淡于功名。不求今世轰轰烈烈,也要来生无憾。我的生命,不会无意义浪费掉的。

四月十七日    星期五      

这几天都疲于奔命,懒得提笔。

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谋生之难,我几乎是万念俱灰,所有的热情、理想、志向都弄得不知是天上还是地下,乱七八槽。

新华社湖北分社也去不成了,只好去联系湖北电视台,与台长、办公室主任见了面,或许有希望。能找个马马虎虎的单位就算万幸了。

天时不济,奈何!满腹牢骚,兀自叹息。书生意气,化为轻烟。一筹莫展,苦难人间!

现在我只好顺其自然了,功名心姑且掩藏起来吧。实在一些,再实在一些,这就是我眼下唯一的格言。什么幻想都不顶事。

有些隐优,不能再多思了。

四月十九日    星期日      

困病交加,诸事不利,整日疲惫不堪。这些日子是我近年来最难过的时光。我的骄气不能不受到挫败,可骨子里都依然傲然不驯。

有时我放声大笑,无所顾忌,释放着内心的郁闷。我对世界看得太清楚了,有时免不了悲观:对整个世界的悲观。

我不知为什么老在一个念头上打转,这就是希望地球突然发生裂变,给人类致以猛烈的冲击。生命的秩序重新安排,一切都变个样!

我感到身体内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当然是某种渴望,近乎疯狂的!

我的野性总也在追随着我,书本上的说教又使我压制它。

做一个人,不能舒展地生活,是多么可悲呀!

我只愿情绪不恶劣,心境太平,健康永存。

四月二十一日       星期二      

我现在的根本症结所在,就是人生目标的动摇不定,因而烦恼重重。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政界人士,为此作了许多努力;然而事情的发展变化对我极为不利。我的路,看来只能通向“书山”了,靠书吃书。我何尝不想成为一代名流,可家庭、社会的那些令我头痛的因素束缚着我。想起我的父老兄弟,我怎么也不服气,为他们的苦难境遇而不平。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还是奋然前行,独自成就一番事业吧,不成功,不罢休。

我恨M如此轻率地损伤我的自尊心,这个姑娘使我造成了几次失误,真是空中楼阁,一无所获。唯一的教训就是,轻信女人的话就等于愚蠢!

二十五岁的生涯,到此告终。我的成熟之日,难道就是我学会“虚伪”之时?

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完成一件事后,既感轻松,又觉无聊,精神的虚空总有飘忽的流云。

我对什么都不再抱怨,也不再奢望,以保持内心的宁静为满足。我的那些痛苦、烦恼,根源就在于我想入非非,没有定准。天生我才必有用,但怎样用才却大有文章。违背自己的天性去取舍某种世俗,便转化为空洞的忧虑。我的行为没有获得符合个性的自由,所以我的情绪总是那么沉郁。

研究生毕业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了,眼下面临的道路选择,又是一次大的考验。我是个不愿受拘束的人,而又不想过千篇一律的生活,这种矛盾,真是难以解开。社会由一块块方位构成,我走进哪个圈子,便意味着过哪种生活,听天由命,我可不甘心!

四月二十四日       星期五      

一早就到汉口去省电视台。中午在省委党校的孙同学处吃饭,他的新婚夫人做了几样菜,我们便边吃边聊起来。他似乎很满足于目前的境况。小家庭的天伦之乐,也确实很令人向往。

省台虽说不是个很理想的单位,但我眼下别无选择,到那里干干再说。人事关系那么令人讨厌,我这人又不想低三下四去请求别人给一碗饭吃。

我对生活的认识实际了一些,空洞的概念少了。其实,到头来万事皆空,有什么值得苦苦追求的呢?不如一切顺其自然,不用任何心计,是怎样就怎样。这个社会不是干事业的环境,人都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利益去内斗了,谁想着国家、民族、人类这些东西呢?我真鄙视那些世人,但又摆不脱实在的束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四月二十五日       星期六      

凄风苦雨,灰色的情绪,许许多多的失落,心与自然竟如此一致……

我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使情绪振奋,唯有对人生的冷漠愈来愈深。

沉浮生涯,此际正当低谷,而新的波峰,又将何时崛起?

欲念害苦了我,而那形形色色的欲念之中总有一种始终在左右着我,那就是怎样出人头地。只是我幻想时未免得意忘形,顺利时便忘了还有不顺利。这难以预测的世事,像一篇杂乱无章的文章,根本没有逻辑可言。

什么都落空了,我的苦恼在延伸。

眼下无路可走,看来我的拼搏是少不了的,否则我会就此止步,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我为他人作想太多,以至于丧失了自己的需要。然而,最后的东西在于自己手中!

四月二十六日       星期日       阴、晴

胡军桥来访。与他谈了不久以后,Y也来了。没想到她会来的,看来有可能了。对她,我也颇有点考虑,不知目前该怎样办。实际问题是存在的,她的意思也很明白。我的责任,不可推卸,如果准备与她“升华”的话。爱情与婚姻,没有半点虑幻的余地,否则将是空梦一场。

我对她有好感,觉得她是个才女,然而暂时不能烧起热烈的爱火。也许是缘份的问题?

近来我思想很苦闷,所以热情不在此。其实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的结局,这世界什么都说不准。

我的理想,屡遭破灭,心已冷了下来,要激起更大的热情,除非有新的希望得以实现。而这,还需要时间,她,其实她有她的烦恼……

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一      

一整天都在为生计而奔波,上午到《湖北日报》社与几位编辑大谈特谈,幸好他们那里缺一名文化记者,我的到来并未使“老板”们为难。但“交易”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对方还想“考察”后再说,并提出要我晚上到湖北省歌舞团去观看“中国民族古典音乐舞蹈”演出,然后写一篇“特写”让他们审读。当然,我一点也不心虚,满口答应了。

下午又轮到湖北电视台去刺探消息,看那方面情况如何,因为只寄希望于一个地方,不太保险。电视台的人事科长告诉我,他们已到武大研究生院了解过我的情况,正在研究决定。看来到电视台也有希望。

目前的情形虽不如我的理想的,但也并非山穷水尽。我的一番努力不会白费的。

晚上我真的观看了演出,情绪受到了一定的感染。艺术总是令人精神得到满足。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天空晴朗得让人突然感到世界变样了。我的整个肺腑都充满了清新的气息,感谢上帝赐给我如此澄彻的虚空,以至于使我热爱这个杂乱而完整的世界。

下午到湖北日报后,便骑车直奔湖北大学。我与张某一起去见黄某。黄确实是个比较出色的姑娘,松滋能有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倒也真是人杰地灵了。

可是,我的快乐是有限的,似乎我的快乐也像咖啡一样,兴奋中总有苦涩。我无拘束的谈笑,也是短暂的;当我拼命蹬自行车的时候,我才真的忘乎所以。

以前我自己顾忌太多,因此心绪不得舒展,如今我可不愿再委屈自己了。我想怎样就怎样,只要我觉得愉快。

为什么要以别人的意志为意志呢?

但愿总有灿烂的阳光照亮我的心。

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晴转阴、雨

忧郁症已使我浑身无力,一动也不想动。似乎一切都激不起我的兴趣,生命的风标胡乱地旋转,不知东西南北。我的激情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过去那个活跃的我的影子,也陷入了无聊的空静之中。

春风得意的日子不再来了,除非我取得新的更大的成功。然而现阶段的情形令我感到失望,人们在为利益而你争我夺,谈何高雅!读书人唯有守住清贫的饭碗,可怜巴巴地接受当权者的“恩赐”,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一部分人肆意行乐,而另一部分人则神劳形疲。

也许我该受更大的苦、更大的刺激,力量才会迸发出来。人到了衣食不愁的地步,往往容易堕落。但我不是庸碌之辈,我渴望着风暴,猛烈的风暴!

四月三十日    星期四      

华师大举办艺术节,我奉湖北日报之命前往采访,所幸的是遇见了孔子第七十六代孙女孔令仁女士。她已是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现为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同时兼多种职务。我到她住的招待所的房间采访了她,与她一席长谈,发现她是个十分热情、平和、健谈的人,而且喜欢表现自己。她拿出一叠新加坡和香港报道她的报纸给我看,我当了一名很好的听众。同时与她讨论儒学问题,十分融洽。

我自己的一些认识得到了她的赞赏。然而我总觉得老沾孔子的光,也不见得妥当。如今的人们都是势利眼,政治也免不了俗气。

我丝毫不觉得是在和一位知名人士交谈,倒好像是同一位很熟悉的人随便说话。也许是我见名人不算少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共同尊敬而有了共同语言。

孔圣人的灵光,我还是不敢冒犯的。

五月一日  星期五 晴、阴、雨

劳动节,顾名思义,就是要劳动,所以我上半天洗床单、被单、毛衣、羽绒服、忙得不亦乐乎。拖地板,收拾房间,如像干家务活一样。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干点事总要舒畅多了。

中午正待练气功,X小姐来访。于是我们交谈起来。她实习刚回,看上去显得更加健美了。她已经身着夏装,真像一个大家闺秀。可是她已决定要到杭州去了,我也无法改变她的现状。

五月二日  星期六     阴、雨

那么寂寥,而又那么惬意……

我似乎失去了一切,又仿佛拥有了一切。漫无目的,又若有所待。这种心境,真是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浪漫之后的空虚,空虚之后的浪漫,说不清何处是分界线。我什么都得到,可是依然穷困撩倒,一无所有。生活,玩着魔术,令人猜不测它的把戏。

晚上到黄老师家看电视,以打发难捱的时光。

我不会成为一个“老实巴脚”的人,因为我不愿顺从命运的摆布;我也不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因为我又太真率;我更不会成为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因为我离不开想象。

看来,我注定要成为悲剧人物了。

五月三日  星期日       阴、晴、阴

论文与分配,就忙这两件事。都使我心烦。

睡觉倒很安心,但愿长睡不愿醒。

看电影《残酷的情人》,没意思。

放声大笑,惊天动地。

只望地球裂口,宇宙毁灭。

我不想当苦行僧,我要欢乐,要痛快,即使醉生梦死也没关系!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如抓住眼前的可供享乐的机会,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这不是颓废,是梦醒后的阵痛与麻木。

M的无情!恨世事无常!

原来我那么易于轻信,又那么讨厌使我不愉快的一切!

当流浪汉吧,无忧无虑的“浪子”!

当一个逍遥自在的人,无牵无挂。

五月五日  星期二    

 放浪形骸,漫不经心,随心所欲。

什么也不想干。

只想睡觉,而又怕做梦。

晚上和周某、李某等人到廖处长家喝酒,尽兴玩乐。而后一起到黄老师家,给周做媒,为小黄和周牵线。周大为满意,似乎一下子栽进了情网。

我则空空如也,幸福与我无关,我的邻居是魔幻世界里的灾难。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吗?

独自品味漫长的空虚,也许是我的未来生活的主调。

走到哪一步算哪步。“不求”或许正是一种憨福:乐得逍遥。

这世界的女人都是害人精。

我这个半疯傻的人。

五月六日  星期三雨阴

没想到长江文艺出版社的主编等人闯进我的室内,他们居然要我去编小说,这真是叫我左右为难。本来我就不想搞纯文学,内心深处总不甘于做一个平头百姓,而想在社会上干一番波动面较大的实际“事业”。

特别是M对我的刺激太大,我要是默默无闻,那岂不被她耻笑!

然而天时不利,苍天不助我,我何奈天?一腔热血倾洒寒风,凝为冷酷的心泪。我大声诅咒、狂笑,像个疯子一样,真想跳到半空再摔下来。

通过寻找单位的周折,我已完全心灰意冷,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那未熄的火星,或许在期待着猛烈的燃烧。

二十五岁的年龄,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青春?还是成熟?抑或是毁灭?

五月七日  星期四    

被饭碗之事搞得七上八下。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先随便投奔一个地方算了。文人总没有好下场。

晚饭后几个人到我寝室来吹牛,海阔天空,大谈国事。谈来谈去,还是悲观论调,中国这个摊子不好收拾。

我的精神已没那么激昂了,对一切都抱着无可奈何的态度,甚至有些活得不耐烦的意味。

尽管还不像过去那些文人穷得衣食无着的地步,但生命之火也差不多黯淡了。也许,我的情绪要振兴起来,非得靠强刺激不可。

书越读越多,心越难过。欲望越高,失望越大。

每天写这些悲观的日记,自己都有点不满了,但我要坚持下去,即使我的笔下流露的是灰色的人生。

五月八日  星期五    

一天的生活内容倒是丰富多彩的,虽说杂乱无章。上午到武汉市人民政府政治处面谈,从而开辟了又一条道路。然后到电视台、省广播电视厅去打探“军情”。随即飞奔骑到同济医大见我文章的窦某,在她的实验室里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这位读者看来只能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了。

中午回到寝室才感到累,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大睡一觉。醒来练了会气功,浑身轻松多了。

晚饭后去找Y,正碰见她的一位女友吴某在场。于是我们三人吹了一会儿牛,相邀去看电影。电影票没了,只好到高校里的小园里坐一坐,在月光下了聊了一阵天。

令我感动的是,Y从家里带来的鸡蛋送给我,足见她的真心。

五月九日  星期六    

昏沉的大脑,懒散的心里,度日犹如度难。

除了与人每次神聊,没什么能使我打起精神。

看电影也不过消遣片时。《难忘中学时光》也没有打动我。

我为自己的身世而叹息:梦幻一般。我的苦难,似乎依然在纠缠着我。

人,也许是不能闲适的,只有迫于生计、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发奋图强。我现在所求的,不是饭碗问题,而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恰当位置。东奔西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碰运气吗?

而社会现实让我如此失望!官僚主义者控制的地盘,向我宣告,他们的权威不容许我闯入。

只做一个机械运动的职员吗?不!

五月十日  星期日 

朋友胡军桥来访,使我的星期天过得还比较畅快。我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我的工作问题和选择对象的一些考虑。他的意见我是最注重的,作为交往多年的好友,他已成为我生活的一个重要参谋。

看来我的顾虑,根源在于我的家庭。我愿意去政府机关工作的目的,从很大程度上讲是为了改善家庭处境,而我个人却又不能忍受束缚。当记者较为自由,适合我的性格,也许这是我的生路?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满意,我的这些烦恼,其实都是生活强加给我的。人世的纷争,使我的精神备受折磨。世俗与势利,充满了人间,我像一个标点,不知如何安排在恰当的句式里。

五月十一日    星期一      

总算捞了个饭碗,《湖北日报》已最后决定接纳我为记者。好歹有了个窝,以后再奔吧。

下午到Y处,和她一起下面条吃,她今天穿着一件圆领春秋衫,显得很年轻。发型也改变了,在后面挽了个结。她的脸是那么白,虽说有病美人之态,但无伤大雅。总之,她是个姣好的姑娘。

只是我们的心理距离仍然存在,她对我还不十分信任。我们能否成为夫妻,还难以预料。

眼下我的心思颇有点不宁,抄写论文时总开岔,想到别的事,人并非事事如意,我的处境虽比大学毕业时好了许多,可终究没有达到理想程度。

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的章节,怎么写下去,一靠自己,二靠天命。  能过得舒心,就是最大的满足。

五月十三日    星期三       阴转晴

似乎没有什么可写,但出于惯性,我还是胡乱记点什么才好。

如果说今天有比较愉快的时刻,那就是晚饭后在湖边和陈同学等人一起散步之际。我们大谈特谈想谈的事,大说特说的想说的话,我什么也不顾忌。

在我们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日本女郎,她的美使路人纷纷投以惊羡的目光。可是没想到有个戴眼镜的家伙骑车来把她带走,显然两人是有预约的。听说那家伙是英文系留校的,已有老婆孩子,最爱搞“婚外恋”。我颇有点愤愤然,心想那么一个不怎么样的末流人物,竟然如此“风流”,简直是阴差阳错。

当然,现代没人“告状”,就不碍事。所谓“爱情”,只有在艺术里才有,现实中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五月十四日    星期四      

晚上与裴玲娜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兴致很高,总那么笑盈盈的。这个同龄的异国人,对中国的一切是那么感兴趣。她拿出两大叠彩照,都是她在四川西部照的。川民的生活情景,雪山风光,确实很有意思。她一张张向我介绍,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然后我们漫谈爱情婚姻方面的问题,没想到她很想要孩子,而且喜欢白头到老的家庭生活。这个法国姑娘,我很喜欢。

但我感到太阳穴一阵阵地疼,大脑显然负荷太重。

真奇怪,我怎么向她大谈“人生如梦”,“地球爆炸”之类的鬼话来了。

是的,我太消沉了,应该积极地、有意义地生活。

爱情,曾将我折磨,如今已无影无踪……

五月十八日    星期一      

精神的忧郁又潜潜而来。一切都懒得去做,头脑不轻松。

黄昏时,与袁同学到草坪上去聊天。我忽然想起竖蜻蜓、翻跟头的把戏,于是一连做了几次,像个顽皮少年。袁笨得像头猪。一个跟头也翻不像。草坪,生活的“席梦思”难得一角太平之地。

我的心思不再大起大落,反正没什么很神秘的,到哪步算哪步吧。

独身也无妨,结婚对我来说依然很遥远。

今后的生活宗旨,一是逍遥,二是糊涂,三是沉默……

五月二十日    星期三      

上午受头痛脑热之苦。

下午送论文到汉口去打印。返回时经过教育学院,去见几个老乡,顺便到邹老师家里坐了一会儿。

晚上到黄老师家谈家常,包括小黄的事情。似乎难处很多,做父母的为女儿操心也太过分了。

中国大陆足球队与香港队比赛,许多人围在电视机前凑热闹。喊声一阵一阵的。

我的恍惚感,使我对万事不感兴趣,古怪的念头却一个又一个地产生。

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无精打采。

笑谈时也总忘不了忧郁。听说S结婚了,我一点也不激动。人嘛,总要成个家的。

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没想到M还算够朋友,今天给我来了封信。这丫头我内心里是喜欢的,可是我不会再轻易倾注热情了。人生匆匆,动心的恋爱能有几次?我目前似乎什么都懒得用心思。

研究生的生活即将结束,可我和大学时代相比,在性格上毫无改变,总是那么任性、骄纵、放肆,一点也不“沉着”、“冷静”。我的忧郁与快乐,轮回地占据我的心灵,让我总不得安宁。

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的思想时而清晰、时而迷茫,理不出规律。

同龄人都在为小家庭奔波,我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恐怕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感到自己没有好好利用天赋的智力,兴趣转移太快,故而心猿意马,浅尝辄止。性格难变,又有何法?

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哪怕骄阳似火,我也一鼓作气地蹬车直奔汉口。上午在武汉复印中心校对了论文的一部分,然后到胡军桥处吃饭。他们单位中午以跳舞来代替午睡倒也别出心裁。这年头人都想方设法享乐。

头疼欲烈,不知道是否犯了像曹操一样的偏头疼痛。我这脑袋总要隔些时间就要发生故障。

我再也不感到孤独,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倒省事。走到哪里算哪里,我就不信我比别人活得差些!我对世人的品头论足似的“条条框框”,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以后的日子,不求豪华、舒适,只求快乐、轻松。我可以不要别人“奖赏”给我的名利,但我不能失去我自己的心情,总之,我要活得舒展!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精神忧郁症,看来已缠绕上了我。人心懒散,缴不起半点愉快的情绪。说不出是为了哪件具体的事,总之我不高兴!

书害人,不想读。

看不惯矫揉造作的人,看不起平庸而平稳的人,看不上自以为是的人,一切都令我讨厌。

真不知道我这些心理状态是怎么形成的,难道是“积压”的总量?

我真是不耐烦,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

但我又不想突然离开这个世界……

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晴转雨

同曹师姐一起到汉口的“复印中心”校对论文,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心情又变好了,真不知为什么。

晚饭后不久,狂风大作,雷雨骤起。有人放鞭炮庆贺,热了这几天,大家都受不了。

真痛快。

要是涨大水就妙了,遍地都是流水,该多有劲!

想起《圣经》里的“洪水”,我就大为高兴。上帝见人类恶行渐多,便以洪水淹没了世界,只留诺亚一家人存在于方舟。要是那时不留下任何生命,就会少去多少麻烦。

当然,那只是虚构的“神话”。

我不喜欢绵绵细雨,也不喜欢不阴不阳的天气。阳光强烈点,然后下场大雨,再恢复炎热……这样干脆、痛快,总比温热水过瘾。

或笑或哭,这才是合乎人性的!

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雨夹凉意,炎气全消,只觉冷暖无常。

心中无聊,便沉迷于《笑傲江湖》之中,游于武林。幻境远比真实生活令人着迷,明知是假,却也愿意受骗。

心绪不好不坏,时光悄悄流逝,更近生死边缘。看轻了世事,便心安理得地逍遥度日。

想什么酸甜苦辣,又想什么得失成败,天下何物不灭?

真不知,我来到此世,是否纯属偶然?

我的生命,难道也不过是一条小命?

整天怪念头不断,活得也真玄乎。

没有亲人,没有温暖,没有真正的情爱,我是自己的唯一知己。

说什么恩情,谈什么爱恋,人间原本是一场又一场的梦境……

我虽然活着,心却早已僵死了。

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同曹师姐一道去汉口,办理论文打印之事。一路上,她和我都谈兴甚浓,乱谈滥吹,但终归男女有别,我始终保持若干距离。其实,她是个很令人喜欢的女性,有时在学究气掩盖之下,偶露天真情趣。这位师姐,看来可以信任。

可是晚间我竟对这一天又产生梦幻感。江轮上的远眺,江城的远影,迷离的江水……人生的恍惚之意,真让人心绪难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不轻易生气了,似乎对任何人都可以宽容。尽管心里有时不愉快,但总是以漠然视之为限。

就这样在飘忽的心境之中领悟世事,哪一天才体会到真实的生活呢?

但愿不是恶梦伴随我。永恒的时空,把一切都淡入悠远……

六月一日  星期一  阴转晴

这几天又变懒了,似乎无所用心。

想到有一个多星期没见Y了,她或许心生怨怒呢。于是我不顾乌云满天,蹬车直奔她的所在。

她果然神情不太好,在室内独自用功。她的埋怨与叹息,使我陷入莫可名状的精神幽谷之中。我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我的傲慢,使我对女人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的转弯,这就是无可无不可。即使我打光棍,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人生本来如梦,爱情更是虚幻,与其受其束缚,时动时静。

笑时不哭,哭时不笑。沉默永远是美。

六月二日 星期二 

    终究忘不了M 。到邮局给她寄了一本论文,以作纪念。

晚上,围棋国家队员聂卫平、陈祖德到武大来作报告,学生们居然情绪激动,数千人挤满操场,欢呼声声。我觉得这些崇拜者,多半都是盲目的,只因眼下没有什么人值得崇拜。

在我看来,不论在哪个方面,能取得突出的成绩,成为出类拔萃   的人,就是荣耀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成名!

我出名的唯一工具只能是笔杆了,作为一个文人,我的优势全在舞文弄墨上,而又不能混同于一般的文痞。

多年前,我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位知名人士,让我的价值最大程度地得以发挥。

生存的目的不是为了衣食。

六月八日 星期一 

连续几天不想有任何激动,连笔也懒得提。反正也没什么新鲜事,每天不过是老样子罢了。

眼下的中心问题是为获得学位而操心。三年来总得有个圆满的结局。学术和人事关系扯到一起就复杂了,这年头哪讲什么真才实学,还不是互相吹捧与互相拆台!

我和曹师姐晚饭后又去找罗老师,东奔西跑,多费了许多口舌。

我心里倒很太平,车到山前必有路,绝处也会逢生的。

六月十日 星期三 

到省某局去找D,请她帮忙打印一下论文内容提要。她不在,她的同事王女士告诉我,她生了个儿子,正在家休息。我一听大吃一惊,这么快,这么突然,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当妈妈了!我在王的带领下,去D的新居见她。没想到,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我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人会是她!我大学时代最后的一位情人!

她的小孩生下不足一月,我接过来抱了一会,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给我倒汽水喝,还是那么以礼相待。她告诉我,她做了个梦,梦见到武大看樱花,她的小孩子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在帮她寻找……

往日的情景,那么清晰,那么迷茫……

六月十一日  星期四  

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只不过一天的生活在杂乱无章之中总使我有些感受。

我目前最大的心理负担,就是人生的失落感。若要重新崛起,必须有什么因素能改变我的人生观,因为我已日趋悲观。

追求了这么多年,得到的又有几许快乐?书中的诱惑力正渐渐淡了,现实的种种苦痛又使我的忧郁更为浓重,怎么才能乐以忘忧呢?

每日如行尸走肉,实非所愿。扬名天下,又不到时机。

我照样可以谈笑风生,但都不是出于内心。我锻炼身体,似乎只是机械运动。心灵的麻木,用什么来解除呢?

人!吃饱了,是无聊;没饭吃,也无聊。总之,时时无聊!

六月十五日  星期一 

下了几天雨,今天放晴了,心里有了点快乐感,这才提笔。

尽管忧喜无端,但睡眠未受干扰。如此无所求的宁静日子,只怕再难复活了。

三年的结束期限已到,一切都没如愿以偿,往事如烟,我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得意与失意,都不长久,人生的回环往复,并不意外,只是迟早罢了。且喜身体康健,天赐大福,日后全赖于此了。

事业重新开始了。生活,将展开新的内容。奇迹,总会出现的,只要我不倒下!

欣喜若狂的时刻或许永不再现,然而痛不欲生的日子也不会再来。

但愿心情不太激动,也不太沉郁。

六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这些日子唯一的寄托是欣赏金庸的武侠小说。此外别无良策。一切都那么不尽如人意!

学问不等于私学,我如果困顿于“一家之学”,只会感到窒息。

我喜欢钻研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而不情愿做某种苛刻原则的奴隶。

到眼下这自奔出路的当口,我还有什么愧疚的呢?掌握自身的命运,是不能求助于他人的,这世界到处都是利害关系的网结。

我的诸多彷徨、苦闷,实际上根源于人生道路的选择。家庭的因素主宰我的许多行动,人原本是永无自由的!

六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雨转晴,晴转阴

一天都与曹师姐去拜访参加答辩老师。

各位“学究”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有时海阔天空,大有纵横议论的气派。可是毕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文人墨客就是喜欢辩论是非,但是非何尝辨明?越辨越非!

没想到曹师姐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愣了一下,也便习以为常地和她谈起此事来。她拿出几张彩照,都是图书情报学院一位女研究生的,看起来还可以。我既不欣喜,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可以认识的,反正顺其自然了。对于婚恋之事,我本来并不怀有太多的热情了,眼下难道又要进入角色了吗?

二十五岁的年龄,不大不小,我自信来日方长,车到山前必有路。命运中总会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后天进行论文答辩,最后的关口,我相信自已能顺利通过。

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昨天下午顺利通过论文答辩。总算过了最后一道鬼门关。

可是我并没有真正地快乐起来,倒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失落感,也许是人生的酒杯永远难以斟满欢欣吧?

晚上同曹师姐一起到罗老师家后,她和李某撮合我与图书馆学系一位女研究生见面。那姑娘长相及谈吐、气质、均可,只是身高使我有些遗憾。我希望我的女友起码要同我一般高,女孩子苗条点为好。虽然我自己也不高,但男子汉大丈夫高的是志气。

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彻底的现实,而我浪漫的幻想依然不能舍弃……

六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雨转阴

下午同周某、丁某两位哥们去见Y,但等了许久也未遇到。

晚上与丁某到留学生宿舍楼见小针有子,大谈特谈,兴味甚浓。

然而终觉空空荡荡,无所寄寓。恋爱的神奇魅力已不复存在,我甚至成了机械的交谈者,可以口若悬河,却不至于神魂颠倒。昨晚与新结识的小罗散步,在东湖边畅谈。夜风习习,波浪声声,倒也不失为良宵,我感到心情舒畅,但又不十分满足。今天仍然是放浪形骸!

欲望只会带来烦恼,所以我更倾心于禅机妙理,怡情忘性,万事不加深究。如此看来,我似乎是未老先衰,城府若有若无,青春之激情悄悄消逝了……

七月一日        星期三 

独自在室内坐立不安,满心惆怅,不知魂失何处。似乎到现在才更清楚地感受到迷惑的困感。

翻开影集,无目的地追索快乐的影子,然而总不见真实的自我。我漂泊的足迹,留下的只是一串虚幻的梦……

我的性情,无法改变,不满!不满!心灵的淡泊,恐怕一时难以完全达到。我的心愿,是那么高,那么多,那么大;可是我的结局,是那么黯淡……至今还不知自已究竟置身何处。我不安分!

流浪儿的性格,哲学家的头脑,诗人的心灵,这就是我的组合原素。我不会有富贵,我不会有幸福,我拥有的总是如烟如雾如云的飘渺情思,苦苦地笼罩着我的天空。

七月四日  星期六     雨、阴

这些天雨下不断,真有涨水的趋势,我不禁大喜,真希望世界全

都淹没。

晚上没电影,同法律系的研究生朱同学在路上碰到,于是相互“怜惜”大吹其牛。他要我陪着去找几个女孩,天知道他怎么认识那么多低年级学生。英文系两个姑娘,简直单纯极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她们是大学生。我自己似乎已经韶光流逝了。

我的朋友还应多交,在全国范围内组成一张庞大的联络网,那样就会四通八达。书已不会限制我了,社会的真面目正向我渐渐逼近。

七月七日  星期二  

晚上罗某来玩,她顺便带来了李某写给我的一首诗。没想到李某这位北方人对我的心性把握得那么准确,尽管我们之间没有多谈。小罗倒成了一个诗的传递者,真有趣。

我竟然不想马上参加工作,对于社会的抗拒心理使我不愿立即涉足艰难之地。逍遥、自由、宁静的生活是多么难得啊!学生时代也许到此结束了。未来的道路,不知将会出现多少险阻!

爱,已难得激起我的幻想,只有渺茫的思绪若有若无地悠游脑际……

捧着研究生毕业文凭,我似乎略感宽慰,我的青春毕竟还有所依托的。二十五岁的光阴,因此而变得有价值。

不论前途是如何不可预料,我总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任何困难,都可以毅力忍耐克服。世人啊,谁知我心!

七月十二日   星期日 

连续几天身心交瘁,简直没劲透了。十日到报社去报到,知道住房条件也很差劲我不太满意。于是波折骤起,我打算到省委党校去谋求安身之处。那些雄伟的理想大厦在现实的摧毁下,往往崩溃,新的生活又是如此令人沮丧,我觉得越活越没意思。

晚上和二张到东湖去颠狂,大声呼啸,纵情嬉戏。他们俩也是不得意的。在风云恍惚的天地之间,我们大发牢骚,大有放浪形骸之态。

不只是失落感在折磨我,也不只是爱的困惑使我不能自已。头脑里充满的是纷乱的思绪,怎么也清静不了。

我至今一无所有,倒也无所牵挂。其实,我只想流浪,若不是舍不得父母兄弟,我早就抛却一切了。人生不过如此,万事无常,及时行乐才是最现实的。

七月十三日   星期一  

上午又折腾到省委党校去谋求新的归宿,但希望不大。饭碗难找!

晚上我和裴玲娜在一起度过,她的友情总给我愉快。她要回国了,我便给她题了一篇辞,表达我的心情。我们互赠照片,好象永远也不能再见似的。这位法国姑娘,以她的聪慧、美丽和调皮,深深地印在了我心底。

既然我得不到宝贵荣华,那么我索性过一种性情自由的生活,管什么规矩、条款!如今,所有的真相都已大白,我的命运只能是顺其自然了。

我的天赋,也许仅限于文学方面,应酬人际复杂的关系看来非一日之功。或许我学一辈子也没有成效。

还是在书本中寻求自己的天地吧,谁也夺不走我的精神自由。

七月十六日   星期四 

晚上到报社刘主任家,得知政治处的几位人员居然胡编乱造了一通不实之辞,指责我要住房等等。既然如此,我索性另找单位算了。

可是眼下没有特别诱人的职业使我心神向往,哪里都一样。

难道我的不顺利是天意所致吗?其实,生活中的矛盾有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从政已不大可能;教书我又不爱。干什么好呢?经商?但我这要命的专业实在是糟糕,简直使人活不下去。

我毕竟是一名贫民子弟,无依无靠,在整个社会面前,我是多么孤独!

庸人让才士受气,书生空有满腹经纶,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可说!

逍遥,不那么容易!

说话也得留神!

七月二十日      星期一     晴、阴

晚上与骆同学到东湖去游泳,我脱得一丝不挂,大感快慰。模糊的湖面如沧海漂渺,叫人莫测其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一切矫饰都是多余,只管放任天性!我已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不把人世的教条放在眼里。纵情为乐,死而无憾。我洞察人生之奥区,更信“自然”之为妙,此生无须自困,但愿快乐长在。

不知怎的,我一点也不想参加工作,每日得过且过,心头毫无焦虑。既不想女人,也不想热闹,只求无事。

忙忙碌碌的人们,机械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了无生趣,实在不知享受人生。我既鄙弃小市民的斤斤计较,也蔑视“大人物”的赫赫威势。其实,世上本无真理,也无谬误,一切都是虚幻。跳蚤与雄狮难免一死,熟是熟非又何必详究!

七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真有点“济公”的味道了,我更为放浪形骸。几天来完全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忘乎所以。居然以看武打录像为乐,也不知雅俗是非。总觉得自我之渺小,人生之孤独,这个社会无处没有令人心寒之事。鸿图大志,一时受了无数阻碍。

费尽周折之后的认识,改变了我的许多想法,我的“颠狂”愈来愈难以抑制了。

上午同湖北日报政治处的处长交谈,他担心我以后会后悔。我到现在这一步,还解释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的悲观厌世,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对人性恶劣面的憎恶,对社会阴暗面的厌弃,对宇宙的空旷感,使我时时不能自已——一切都那么虚无!人啊人!

有人称我的日记是“狂人日记”,太对了!

七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暴雨,急急地漏向多难的大地;雨水汇成了汪洋一片,我真高兴!要是一切都被淹没,世界就此毁灭,该多省事。我根本就不贪生怕死,然而不愿活受折磨。

这些天,我倒落得清闲自在,处在新旧交替的间隙,我无所羁绊,真想永远如此逍遥快活。工作实在是烦心的事,与人打交道,总少不了机心。可我已厌倦社会,怎么能融洽呢?

其实,若不顾势利的诱惑,只求每日自由自在,也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我对哪个单位都不感兴趣,在别人的掌握之下吃饭,岂不太憋气!

我的志向,在十字路口彷徨……

图实惠?还是求自由?为了家?还是为了国?父母的不幸处境、家庭的贫困状态以及社会的种种弊端,使我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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