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是在1918年知道自己身世的,成长过程中他听过不少风言风语,但始终不敢相信,直到从即将离世的师父口中说出一切,阿炳才知道那些困扰他的传言是真实的。 他最尊重的师父,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就是他的父亲。 1893年8月17日,无锡市雷尊殿右侧一间简陋的小屋中,一个名叫华彦钧的男孩出生,因为孩子五行缺火,小名唤作“阿炳”。阿炳的父母看着这个哇哇啼哭的婴孩,既高兴又有些恐慌。 华清和是道士,却心在红尘,和一个寡妇产生了感情。相比道士娶妻,在当时的封建礼教束缚下,寡妇失贞更难以让世人接受。 当阿炳的母亲吴阿芬和道士私通且生了儿子的消息传开后,舆论就像一把利剑,伤得吴阿芬体无完肤。 吴阿芬在舆论的指责声中自尽而亡后,阿炳被华清和送到了乡下抚养。 阿炳8岁这一年,被华清和接回了道观。他太想念自己的儿子,于是便以师父的名义抚养阿炳。 华清和擅长各种民族乐器,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有“铁手琵琶”的雅号,每当他弹奏乐器解闷时,小小的阿炳是最专注的听众,他在一旁用双手托着下巴,听得格外认真,音乐似乎能让阿炳忘记所有的烦恼。 他不再去想别人笑他是私生子,他不再去思考自己的身世之谜,一心沉醉在音乐中。 阿炳继承了华清和的音乐天赋,加之他每天辛苦地练习,小小年纪的阿炳很快就学会了吹拉弹唱。 他尤其擅长拉二胡。15岁的阿炳开始在各种道场中表演, 因为技艺高超,被人称为“小天师”, 华清和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却又隐隐有些担忧,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道还能庇护儿子多久?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华清和病重后,他不得不对阿炳说出自己隐瞒许久的秘密。那一刻,他坦然了,留给阿炳的却是长久的惆怅。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哲学史上的终极三问,阿炳在父亲去世后陷入了同样的迷茫。 虽然道观香火旺盛,暂时不用为金钱烦恼,但是充满遗憾的原生家庭让他感到痛苦。他时常想起自己命苦的亲妈,想起自己忧郁的父亲,想起自己童年对亲情的渴望。 失去了父亲的约束,阿炳逐渐迷失,不再做一个循规蹈矩的道士,他开始寻花问柳,夜夜笙歌。 肉体的享乐是短暂的,黑夜过后,精神却更加荒芜。 找不到方向,看不到未来,阿炳加倍放纵自己,吃喝嫖赌样样来,听说抽鸦片能忘记烦恼,他也赶了一趟时髦,吞云吐雾中,阿炳倍感快活,从此以后再也戒不掉。 阿炳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患上梅毒后,得了眼疾,几年时间内两只眼睛先后失明,曾经习以为常的世界陡然消失不见,阿炳这才知道什么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放浪形骸,被赶出道观的阿炳似乎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挥霍掉了父亲留给自己的所有遗产,变得一穷二白。 为了生活, 无锡城里多了一个说唱艺人阿炳。他总是一袭灰长衫,一副黑眼镜,手拿二胡,背负琵琶。 阿炳心里有着太多痛苦无人诉说,他把这些哀愁寄托在了音乐创作上,阿炳没有接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却依旧能随手演奏出打动世人的曲子。 阿炳的琴声如泣如诉,往往能吸引很多过路路人的驻足。他们对阿炳指指点点,一边赞叹一边惋惜。 无锡的酒楼,妓院,茶馆都出现过阿炳的身影。哪里能赚钱,他就去哪里。 一个人过日子的阿炳,生活是艰难的。因为行动不便,他常常摔得鼻青脸肿,但二胡和琵琶从来都被他保护得好好的,这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救赎。 音乐能够让他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阿炳有时会表演一些高雅的曲子,如自己创作的《惠山二泉》(后更名二泉映月)《听松》,有时也会应客人要求演奏民间荤调《十八摸》或《小寡妇舀水》。他不会只考虑所谓艺术,更多考虑的是如何生存下去。 为了活着,竭尽全力,这是所有穷苦人摆脱不了的命运。 因为阿炳杰出的艺术天赋,他有了一群固定的听众,每每听着阿炳拉二胡,弹琵琶,哀伤的琴声让许多人潸然泪下,他们在音乐声中想到了很多很多,或许是追忆自己错过的初恋,或许是思念自己去世的亲人,或许是怀念自己美好的青春。 音乐最能引起人们的追思。 一曲演奏完,大家只觉得意犹未尽。 知道阿炳的人越来越多,1932年的《无锡报》曾登过有关阿炳的报道,“阿炳....胡琴、琵琶,技法出众,二目盲......街头卖艺.....,夏夜月升,电炬放亮,阿炳至,人必请其唱,所唱故事新闻,老妪都解,引吭高歌,喉声苦涩,时抚婉转妙曼之琴”。 阿炳是孤独的,这份孤独随着年纪的增长与日俱增。和白天卖唱时形成的热闹截然不同,每每一个人晚上收工回家,等待自己的都是冷冰冰的小屋,这份寂寞和难受,逐渐让阿炳渴望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或许是上天见阿炳太苦,不忍再让他一个人苦苦支撑。 阿炳40岁这一年经人介绍,和寡妇董催弟结为了夫妻,两个可怜人相依为命,日子再难,似乎也强过一个人孤军作战,这是婚姻的意义之一,夫妻俩相濡以沫,总能让人在这薄情的世界稍微感到一些慰藉。 无锡的街头,从此以后常常出现这样一幕,董催弟牵着阿炳的衣服,为他指路,带他去各大茶馆,妓院,董催弟问客人要听曲吗?如果客人想听,董催弟就拿出歌单,让客人点歌,高雅的,低俗的,阿炳都能演奏,实在是模范艺术家。 阿炳表演,董催弟就负责拿着铜盆收钱。 忙完一天后,董催弟搀扶着阿炳慢慢地走回家,月光清冷,但两个人的心却暖暖的。 无锡被日本人占领后,阿炳的名声甚至传到了日本人的耳朵中,阿炳因为生计,时常要表演到很晚,按规定城门7点就要关闭,出入城门需要特别通行证,但守城的日本兵看到是瞎子阿炳,会让他进城,对于凶残的日本兵来说,这是一个奇迹。 或许这就是音乐无国界,好的音乐能够引起所有人发自内心的热爱。 阿炳虽然历经挫折,但依旧是一个有脾气的人。 当地一大户人家的老爷玷污了13岁的小丫鬟。丫鬟的父母向法院状告,却败诉了,他们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又怎么斗得过有钱有势的地主。 一家人彷徨无助,只能在法院门口抱头痛哭。 阿炳听说后,对这个命运凄惨的小女孩深感同情,他写歌,用音乐表达自己的愤怒。 转眼间,街头小巷都在议论此事,地主觉得丢人现眼,想用钱收买阿炳,阿炳拒绝了,或许这就是“千金难买我乐意”。 国民党统治末期,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阿炳又开始唱道“ 金圆券,满天飞,花花绿绿好东西,早上可以买头牛,晚上只能买只鸡,十万金圆券,只够两升米” 他看世间百态,嬉笑怒骂。 阿炳的身体不好,长期抽大烟早就抽掉了他的精神气,然而他戒不了,只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终究要自食其果。 新中国禁止吸鸦片,阿炳时常因为烟瘾发作,备受折磨,阿炳后来被强制送去戒毒所戒毒。 虽然戒掉了鸦片,但多年的坎坷生活中,阿炳的身体早已经犹如一台报废的机器,哪里都是毛病,他后来很少再出门,日子越发贫苦。 有一天,阿炳强撑着病体,想要拉二胡,却发现二胡的琴弦已被老鼠咬断,这对阿炳来说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卖艺这一行有个传言,如果乐器被毁,那就是上天不想让乐师继续表演了。 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为了保存民间音乐,来到无锡,要为阿炳录曲子。历史证明了这一决定的可贵。 9月2日,录音机录下了阿炳演奏的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和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般》《昭君出塞》。 阿炳身体不好,本来计划第二天再录其他曲子,然而在当天的录音结束后,出现了一点波折。 有人出于好心想要付报酬给阿炳,却没想到阿炳为此勃然大怒,他把钱摔在地上,大声说自己不要钱。或许对阿炳来说这是对他的精神侮辱,他一辈子都在为了生活卖艺,但录音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自对音乐的热爱。 这份不理解来自同样热爱音乐的人,对阿炳而言侮辱性是极强的。 因为阿炳的愤怒,第二天的录音也取消了。 经过大家一番好说歹说,阿炳才同意等第二年再录,却没想到天意弄人。 1950年9月25日,录音后的第23天,是阿炳最后一次登台,阿炳受邀参加无锡牙医协会成立大会的文艺演出。 因为群众的强烈要求,阿炳用二胡演奏起了自己的名作《二泉映月》,表演结束,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阿炳脱帽致意,这是他给世人留下的最后印象。 不久后,阿炳病逝了。 阿炳一生共创作和演出了270多首民间乐曲,据传,他最钟爱的一首曲子是《梅花三弄》,却没有留下来。 阿炳生平所学随着他一起进了黄土,仅存的六首曲子却影响至今。 1978年6月,日本音乐家小泽征尔第二次访问北京,在中央音乐学院聆听学生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时,泪流满面,他感慨道:'这种音乐只应当跪下去听。' 1985年,美国评出了10首最受西方人欢迎的流行乐曲,《二泉映月》名列榜首。 因为和贝多芬一样命运多舛,才华横溢,阿炳被称为中国的贝多芬。 他的人离开了,他的音乐却是不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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