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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婺乡·家园丨旧居录

 昵称61560146 2022-08-28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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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诗人弥尔顿写有史诗《失乐园》和《复乐园》。感慨于故居的渐行渐远,我曾想,失去故居的人,经历了“失乐园”,却没有“复乐园”的续篇。但我随即想到,同是英国诗人的济慈写有《希腊古瓮颂》,诗中描绘的牧人和情侣具有超越时空的生命力。《左传》中亦有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用文字封存美好,大概是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共同心愿。

中国田园派诗人曾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呼喊,美国现实主义文学也有一批乡土作家,他们的作品描绘特定地域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传达出怀旧之情。用文字重现家园的美好,也是五湖四海迁客骚人的普遍诉求。

我不敢自诩风流名士,只想恭敬地执起八婺大地上的一支笔,绘三幅旧居的画卷,献给成长于婺州的父母和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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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足村:父亲的旧居

父亲的旧居自然是原先属于祖父的房子。遗憾的是,我不了解它属于祖父时的情况。祖母于我父亲读大学时去世,祖父则于我两岁时去世。

当我记事时,那两间房已是三伯和四伯的居所。旧主逝去,老宅却不曾改换容颜。老旧的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除了两块刻着红字的小铁牌匾,告诉来人这户人家两次被评为村里的文明家庭。

整间屋子外墙用砖头砌成,天花板由棕黑的长形木板铺成,吊着最简易的灯泡,配手拉绳的开关。客厅靠墙处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方挂着一幅骏马图,两侧分别是祖父的大舅和祖父的姐夫恭贺乔迁之喜的对联。

老宅本身并无太多可圈可点之处,但它距福民山仅数百米,这一点值得一提。距金华市区五十余公里,箬阳以西,武义以北,山坑乡之东,琅琊镇之南,坐落着新崛起的山乡沙畈。沙畈乡的众多景点,以福民山最为出名。

福民山乍看平淡无奇。不过数百台阶,辅以红漆栏杆,顺山势盘旋而上。阶由水泥修葺,每一级都平坦宽敞,全无挑战者追逐的险峻。拾级而上,唯见两种植物:翠竹、香樟。四季不变。

但别就此低估了福民山。山顶的寺庙终年香火不断。庙后有求必应的观音像和千年古樟,香客尤为兴旺。栏杆满载的铜锁和寺旁的捐助功德碑可证。逢年回乡,街坊们总不忘携家带眷走访一趟,即使不供香,也要在殿前拜了再拜,以表虔诚。山麓的小亭亭身漆成红色。这红不同于栏杆极具历史感的暗红,相对带点鲜艳的喜气,而又不全是赤裸的朱红,它不让人感到俗气,还有点活泼可爱。亭上有块牌匾,书“名山第二”四字,彰显着此山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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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除了福民圣地,并未开发其他景点。但大片的苗木和芦苇丛,雨后的带露松针和涓涓细流,罔不可入画。通往祖坟的小径上,野花尤多。每逢过年,树上桂籽熟得发紫,棕榈也垂下硕大的果实。

不知草木繁盛可否作为风水某种程度上的见证。某次过年还乡,父亲曾领我到故居不远处,指着祖坟的方向,示意我看山的轮廓,告诉我两峰叠翠成笔架的形状,自有庇佑学成之意。当年我的大伯在师范生稀缺的年代被光荣录取。二伯是刚恢复高考时少有的大学生,后成了省农林院首批聘请的专家。五伯和父亲也陆续考上大学,分别成了医生和记者。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小,兄弟六人一半考入城里,分别做了教授、医生和记者,另一半则守着这座他们成长其中的乡村。但每年寒假,城里的几户人家都会回到山足相聚。

街坊也热情,谁家有几个土鸡蛋,定要分给左邻右舍。谁家有了喜事,同样请全村人参加,少有缺席的。我童年时喜欢蹲在四伯家的院后拾野胡桃,邻居阿婶看见了,总会走到我身后,往兜里塞一把糖。

高中曾因忙于学业,后又摔伤了手臂需要静养,接连两年不曾回去。那时三伯四伯家都盖了新房,只等我们去住。好容易盼到又一个新年,四伯却因三轮车违法载人,家门口被贴了封条,终是欲归无计了。

总难忘数年前我拿了相机房前屋后地取景,母亲示意我给三大妈拍一张。三大妈说:“我有什么好看的。”画面定格,一袭半旧的红袄,衬着她身后的白墙黛瓦,夕照的光辉洒落,少不更事的我忽有了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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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云气连乌石,门外溪声走白沙

下马村:母亲的旧居

母亲的老家是孝顺镇下马村。孝顺镇是靠近义乌的千年古镇,下马这个名字乍听有趣,却与多地的村镇同名。云南、山东、山西等省都有下马村,浙江省内绍兴和台州也各有下马村。并且传说总是大同小异:因某位将军在此地下马而得名。直到近年孝顺镇的下马发展为花之港旅游驿站,渔歌小镇和“下马赏菊”的名声才让这个小村庄有了辨识度。

母亲的旧居在我脑海中的图景却与水乡和成亩的菊花不甚相关。母亲曾告诉年幼的我,我的出生给家人带来了好运,外祖父母恰在此时分到地基,得以盖新房。我不知这是否只是母亲喜爱自己孩童的一种说辞,但它让我对这居所产生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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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墙上挂着老式台历,中央摆一张圆桌,四面各摆一张长凳。卧室的陈设同样简单,一张大床挂着蚊帐,床脚一只深蓝的搪瓷痰盂,两只贝壳花瓶和几张老照片是仅有的装饰。

让我觉得相对特别的是厨房。烧饭不用煤气,仍用柴火。锅也是最原始的模样,上罩圆形带把手的大木盖。做出的饭层次分明,大部分软糯,底下带一层脆锅巴。外婆有时煮粥煎饼,蒸些自制青菜包,或煮萝卜鲜肉汤圆,放在这样的锅中烹制,口感极佳,亦相当应景。每当我在山下转悠,看见不远处炊烟袅袅升起,心底便升腾起一丝久违的甜香。

烧完的炭灰拨到一只塑料小盆里,冬天没有空调和电热毯,就拿小板凳围坐在炭盆边取暖。火钳子拨动炭灰,翻出底层冒着火星的碎炭。

春天周末的早晨,我常随外婆去附近的田野挖野菜:开黄花的清明菜,开白花的荠菜,只有几片叶子的马兰头。我喜欢荠菜花,外婆却告诉我,开花的菜就老了,不好吃。

初中时读过一篇叫《荠菜饺子》的文章,通篇没有人名,只有姥姥和外孙女。外孙女爱吃姥姥包的荠菜饺子,随着她长大,闲暇越来越少,总在电话里说回去吃饺子,最后却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情节有点俗套,但读完了还是一阵心酸。对那本文选里的两个故事记忆犹新,《荠菜饺子》能成为一个,大概是因为我也有一位擅长包荠菜饺子的外婆。

还和外婆探访过附近一条两侧满是高过头顶的芦苇的长路,途中可以采到一些粽叶。回家后在厨房,我将粽叶洗净,外婆把之前泡好的红豆细细地剁成泥,加糖变成豆沙。

外婆搬一张藤编的椅子坐在家门口,把粽叶在掌心弯折,盛一把米,中间放两勺豆沙和一颗蜜枣或是青豆和两块瘦肉。外婆包粽子的动作很娴熟,我总是眼睛学会了,手却学不会。轮到我自己缠线,米就从指缝漏出来。

后来外婆住到了城里的大姨家,成了当仁不让的掌勺人。每逢周末和佳节,桌上变着花样出现梅干菜炒肉、藕饼、荞麦包、艾叶青糕、豌豆香肠炒饭……在熟悉的味道里,我对下马老房子的眷恋渐渐淡去。

母亲也说,对她而言,外婆在的地方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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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城区:我的旧居

从4岁到10岁的多数时间,我住在金华市婺城区的某个小区。

小区里有三处风景令我印象深刻。一处是小区的幼儿园门口,有一些假山,傍着一丛剑麻,夏天开碗口大的白花。假山前立着一排槐树,绿叶像翡翠薄片。第二处是一条贯穿半个小区的小径,路旁靠近一些人家的庭院,摆着月季、菊花、一串红等盆景。虽是寻常花木,却把小径装点得活泼俏丽。第三处在12幢楼后面,墙上爬满藤蔓,春夏之交有粉白的蔷薇盛开。那是个少有人去的地方,被我和小伙伴们称作秘密基地。

住在我家楼上的是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冉冉。冉冉的母亲是个美丽又能干的女子,在附近开了一间童装铺。她送我两套牛仔服,一套装饰着珠花,一套画着米老鼠。我总忘带钥匙,放学后就到冉冉家玩水晶橡皮泥和软陶。

对面那幢楼住着佳怡和胜蓝。我们轮流到各自家中,分享书籍、芭比和迷你可爱多冰淇淋。胜蓝的外婆特别热情,每次看到我就招呼我去玩,临走时还常让我们带回自己种在露台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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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世界很小。周一到周五上午,走出小区门口,过一条马路,再转两次弯,就是我就读的小学的正门。下午放学后,走出校门右转,直走一段,拐入一个胡同一直直走,过两次马路,就是我大姨家所在的小区。

旧居被卖掉的那年夏天,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剪着西瓜太郎发型的小女孩来看房,小女孩就要入读我当时就读的小学。成交那天下午,那对夫妇买了一袋青苹果分给我们。我很平静地咬下一口青苹果。十岁的孩子懵懂如她手中的青苹果,对很多概念模糊,包括家的概念。

搬家后有次我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很像胜蓝的背影,穿着蓝花布衫,梳着长麻花辫,坐在自行车后座。我略一迟疑,自行车已驶入汹涌的车流中。

读高中时我去排队充饭卡,一个面熟的中年女人叫我。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万某某的妈妈。”万某某是我的小学同学。

这些年,大姨始终未搬家。不知是哪次去她家途中,突然留意到从前居住的小区门是那样狭小。我没有走进去,生怕那些美好只存在于记忆,一经涉足会梦断成空。

也不知是哪次我发现,曾经就读的小学外墙已重新上漆,建筑也变成了浅绿色。那时我的小学班主任也已去了另一所学校任教。物非人也非。

我搬到如今的住所已有十多年。透过卧室窗户,可以看见我初中就读学校的操场。这十多年间,操场翻新三次,教学楼翻新一次,一棵我心爱的开着小白花的树被砍去,那些让我深深眷恋和痛苦的人和事也已风流云散。

再过十多年,我如今的住所,或许会成为另一个旧居。到时我再来提笔详写它,不知又将是怎样一番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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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谷雨笔名青萝,浙江金华人,云南大学英语系学生,在《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文苑》《书屋》等国家级和省级刊物发表散文和文学评论18篇,另有散文发表于“婺江文学”等网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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