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了。 原本熟睡的我妈常常一个激灵起身，然后接着电话慌里慌张地问，咋啦。 我也瞬间睡意全无，一颗心提在半空中。 大清早上打电话的，肯定是家里的，而且肯定是有关外婆的。 果然，今天早上的电话是养老院打来，说外婆忽然抽搐。 这是中风后遗症，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症状。 妈妈让养老院打120，赶紧送外婆去医院。 挂了电话，又赶紧联系在南阳的家人赶去医院。 02 自从外婆中风后，一大家子人就常常处在各种忐忑中。 常常各种意外，反复生病住院。 不是今天摔了，就是又闹情绪了。 我妈的电话，几乎从未消停过，也三天两头折腾着回去。 我妈常说，等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也和你外婆一样吗？ 我笑着说，不会的。 可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我妈老了，当我置身我妈的角色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03 我一直觉得，外婆是个幸福的女人。 她的人生虽然有点小缺憾，但也算得上圆满。她的晚年，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地主家出生的她，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身高173cm，自来卷的头发，高鼻梁大眼睛，眼珠有些灰色。 我曾不止一次怀疑，她有点异域血统，可也无从考证。 读过几年私塾，女红厨艺也有专门的师傅教授。她的绣工和裁艺，方圆十几里出名。 适婚年龄，外婆嫁给了同是地主家庭的的外爷。 陆续生了七个孩子，两个女孩，五个男孩。 外爷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做过炮兵，战争结束后放弃了青岛的工作主动申请返乡。 回村里后，做了生产队大队长。外婆做裁缝，后又开了个小商店。 我妈姐弟七人，但从没有挨过饿。甚至时不时，还可以吃些白面馒头。 外爷性格敦厚，沉默寡言。他在战争中耳朵受伤，听力受损，大声说话才能听清。 外爷家族很大，他又是老大，村里人人敬仰，谁家有事，都要请他去压场面，称得上德高望重。 各种优渥的条件，让本就要强的外婆性子更加刚强。 她也是整日张家李家的忙活，谁家白事红事都是她帮忙招呼。人情世故规矩礼数这些方面，她称得上是权威专家。 小时候，我觉得她挺厉害的，可后来我却不止一次嫌弃她所谓的礼数过于麻烦。 04 其实那个年代，没有谁的命运可以一帆风顺的。 外婆多少也是吃过苦的。 有个小舅舅在很小的时候溺亡，她哭天抢地也没救回来。 后来小姨又在花季之时因医疗事故逝去，她悲痛欲绝，很长时间缓不过来。 而我妈这个长女，也从未让她省心过。 我妈婚姻不顺，三天两头生气。一年中很多时候，我妈都是带着我们三个寄居在娘家的。 外婆那么爱面子的人，觉得我妈简直是她生命中的灰色。 但她吵归吵，骂归骂，也还是一次又一次接纳了无家可归的我们。 倒是我，因为被外婆村上的小伙伴嘲笑常年住在外婆家，忍不住和人打了一架。 那也是，人生中唯一打过的架吧。 面子和尊严这东西，不管年龄多大，都是有的。所以多少对外婆的怨气多少有了些理解。 05 我还清晰记得，外婆外爷在村口开了个小商店，卖各种日用杂货。小店里妇孺老少，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屋里屋外都摆了牌桌，常常从早战到晚。 外婆依然是主角，参战的同时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 外爷依旧沉闷，招呼小店之余会和村里的哑巴下几盘象棋。他懂得哑语，和哑巴热闹交谈着。 后来，哑巴去世后，外爷收起了象棋，再也没有和人下过棋。 阳光漏在树叶的间隙，桥头的野草繁盛又衰败，时光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 外婆的孙子孙女一大堆。 大舅家两个孩子，二舅家三个，三舅家两个，小舅家两个，我妈这个长女生了我们姐弟三人。 大人忙，一大堆娃娃常常丢到外婆外爷这里，这里几乎成了托儿所。 小商店里的零食很多都被拿来哄我们，满足这一群小馋猫的胃。 做饭时候，外婆就在灶房围着一口大锅，做很多的饭，一碗一碗盛给我们。 几个毛头孩子挤在一起吃饭，不记得吃的什么，却只觉得香喷喷的。 大概这也是童年，温暖又特别的记忆。 06 我读初中时，外婆搬一盆花摔倒了，腰部骨折，自此行动就不便了。 那时，她才62岁。她的风云时代，自此闭幕。 此后，她常年躺在床上，稍一活动就开始腰疼，四处寻医问药。 可能因为生病，她的脾气更加乖戾。 对外爷的指责越来越多，对我妈这个女儿的批评越来越犀利。 这一躺，就是很多年。 但这些年，她依旧骄傲。 因为她的孩子都很优秀，她有骄傲的资本。 做村干部的大舅承包砖窑厂发家，成了村里的首富。小舅早年自己去郑州闯荡，在那边安家。 二舅也踏实能干，只有三舅，年纪轻轻生了重病，每日和医院打交道，但三舅妈能干，独自撑起了整个家。 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也都陆续毕业，成家立业。 逢年过节还有她和外爷的生日，我们都会从四面八方赶回，回到那个有她的小院。 外婆虽然还是不时腰疼，但在村里行走，腰杆挺得还是很直。 不可否认，村里的脸面，多数是靠实力和财富支撑的。 我还记得外爷八十大寿时，大舅摆了很多酒席，拉了条幅，叫了戏班，在村里唱了几天戏。 宾客如云，人声鼎沸。 07 可《桃花扇》里也写了，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年少时读这首诗，掩卷后心里波澜壮阔，却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后来才明白，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过万丈高楼平地起、一朝瘫落淤泥里的时刻吧。 大概是2017年，突发金融危机。家里发生了很大变故，影响最大的就是做投资担保公司的大舅。 好像是一只隐形的大手，忽然就拿走了这个家的富裕和安宁。 外婆的骄傲，少了很多。 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加上心情不畅，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天心脏不舒服，明天血压高，后天眼睛看不清东西，还意外出了次车祸。 几个舅舅商量，让她和外爷轮流在各家住，方便照顾。 可外婆在哪里也没住超过一个月的。她依旧敏感，常常觉得哪里都不如自己家，没住几天就闹着要回去。 于是大家，常常奔波在接她送她或是带她看病的路上。 08 我妈把她接来，在我家倒是还住了一段。 可我的房子在老小区，没有电梯，她行动颇有不便，于是妈妈孩子我们三个就陪她窝在家里。 妈妈极为孝顺，对外婆照顾的无微不至。 但外婆也还是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三天两头闹闹情绪，时不时骂骂我妈。 我常常为我妈打抱不平，觉得外婆对我妈真的一点都不好。 我妈小时候，她就极为重男轻女，让我妈天天干活，有什么还得让着几个弟弟。她生我小姨时，我妈16岁，坐月子都是我妈照顾的。 可她从不记我妈一点好，天天恨铁不成钢地骂我妈。 可我妈真的挺努力，婚姻不顺也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有成为外婆想要的女儿罢了。 可我妈对她和外爷的孝顺，也让很多人羡慕不已。 每次我妈回家，都像搬家一样，大包小包地拎回去。 我妈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却舍得给外婆外爷买，春夏秋冬，从不短缺。 可外婆还是常常当着大家面，对我妈说很难听的话。 我妈言听计从，从不反抗，只是自己偷偷抹眼泪。 我心疼我妈，但对这个老祖宗也真的无可奈何。 有时候想想，我妈是她女儿，她肯定也是爱她的，只是她的爱，不是全部，也没有那么无私罢了。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邻居家欺负我家，外婆搬了张椅子，坐他家门口骂了他们整整三天。 我读初中时，我妈突发冠心病，她当时吓坏了，一直叮嘱我要好好孝顺我妈。 她嘴上吵着我妈，可一次又一次收留了我们，没有让我们流落街头。 09 我对外婆的情感也挺复杂的。 我和外婆并不算太亲近，我甚至一直觉得外婆偏爱姐姐，对我并疼爱，还常常指示小小的我帮她洗衣服打扫卫生。 可我也知道，那么多孩子，她不是不爱，而是根本顾不过来。 而我这生性凉薄的人，自小除了我妈谁都不愿过分亲近，根本怪不得任何人。 我还对外婆逼着我回家问父亲要生活费的事情耿耿于怀。 因为我怕被父亲毒打，根本没有回过，总是转一圈就又回来了，骗她说要过了，然后自己在学校天天啃馒头，啃到低血糖低血压一动弹就晕倒的状态。 如果不是青春期那段时间营养不良，我怎么也得长到她173的身高。 但这些事情，外婆肯定都不记得了。 其实，她也一直在努力弥补吧。不知从何时，她记得我的喜好，记得我爱吃花生，每次回去都给我准备很多。 她对我，越发亲昵和慈祥。 而我，也早早担起了妈妈的责任，给她和外爷买衣服、鞋子、各种食物。 所有的耿耿于怀，都在日复一日的亲情中释怀。 10 有一次周末，妈妈有事出去，孩子也不在家，只留我和外婆。 外婆在客厅转悠了会，站我旁边看我写的文章，还对我边的主人公名字评价几句。 我瞬间亚历山大，写不下去了。 然后外婆说，来，你歇会，咱娘俩谈谈心。 我的心一沉，在微信上给我姐求救，我姐幸灾乐祸地回复哈哈。 外婆和我谈心只有一个主题，无非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归宿。 我说，我现在不是就挺好的，养得起自己和孩子。 外婆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太累了，还是要有个伴。 我安慰她说，别为我担心了，真的没事的。 冬日的阳光真好，洒在外婆依旧红润的脸上，安详的像一幅画。 时光沿着光线穿越，我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 11 好像还是不久前，我带新婿回去看她，她忙前忙后张罗，生怕有所怠慢。 她知道我妈没有夫家，我也没有父族出头，就主动扮演了整个娘家人的角色。 家里孩子多，她无法对每个孙子孙女无微不至地照顾，可她是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好。 可我和我妈一样不争气，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她从未在我面前提及任何，可常常给我妈打电话，催促让我尽快嫁出去。 其实这个社会，早就变了，谁离了谁都能活，结婚和离婚都变得寻常。 可老一辈的观念里，一个人终究不像一个家。 我和我妈吐槽，家里这么多人，我婆每个人的心都操，多累啊。人家老太太老了都只管吃喝，啥都不管的。 可我外婆，天生爱操心，爱管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她的手艺很好，重孙子出生，她还做了几双虎头鞋。 还给我儿子提前缝了几双，那种中华传统手艺，一针一线缝制，栩栩如生。 可惜我儿子，从未有机会穿过。我让我妈留着，以后可以做古董，那也是关于外婆的独家记忆。 12 为了让外婆住的方便些，也是实际需要，我咬牙买了电梯房。可房子刚装修好，外婆还未来得及来这里住，她就病倒了。 是今年3月份，忽然中风了，在ICU呆了很多天。 抢救回来后，她真的行动不便了，生活完全无法自理。 她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每天闹人，一刻都不让人离开。 妈妈他们兄妹几个轮流回去照顾她，每日喂饭清洗按摩康复训练，一样都不落下。 但外婆，找各种借口偷懒，不肯走一步。每天晚上，她都不停喊，不让陪伴的人睡半刻。 我妈回去半个月，累的直接血压飙升。 其他舅妈回去照顾，更是不停给我妈打电话吐槽。 我妈劝外婆，说，你心疼心疼你闺女，让我睡一会，哪怕一个小时也行。 外婆说，妮，你心疼心疼你妈，多陪陪我。 这伶牙俐齿的回复，让我觉得外婆一点都没糊涂。 她还不停说起自己之前的事情，说自己曾经的荣光，如今却要被人嫌弃。 我妈说，没有一个人嫌弃你。 这真的是事实，几个舅舅舅妈都格外孝顺。舅舅们走不开的时候，舅妈们就回来照顾，细致程度不亚于我妈这个亲生女儿。 外婆的侄子，我的表舅和表舅妈也对她很好，凡事都在照应着。 半个月也是大家能承受的最高程度了，因为照顾一个瘫痪病人真的太辛苦了。 每次我妈回来，都要先睡上几天，还不停喝山楂水，让自己的血压降到正常水平。 13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年多，大家都熬不住了，便商议着给她和外爷送去养老院。 外婆这次倒是听话了些，同意了这个建议。 养老院在家附近，临着白河，环境很好。院长又是熟人，格外照顾，每日不停给我们发视频。 每天吃多少饭，运动锻炼、洗澡按摩，事无巨细地报备。 家人则在群里讨论一会。 这场面像极了我正在读幼儿园的孩子，班级群里的场面。 我忍不住感慨，也许生命真的是种轮回，我们从婴儿出发，最终还要回到孩子的状态。 可不同的是，一条路通往未来，一条路却在去往终点。 14 我们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对可爱呆萌的孩子，我们都能心生爱意，无私无怨的照顾。 可对于瘫痪在床的老人，有多少人能做到始终如一呢？ 而且，即便有这份心，大家有这能力吗？ 几个舅舅都已经有了孙子孙女，尤其是二舅家，他和舅妈要同时要照顾三个小孩子，本身就忙得不可开交。 三舅的身体依旧不好，五十多岁的舅妈仍在继续工作。 小舅也在体制内工作，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两个表妹一个刚去读研，一个刚升高中。舅妈独自支撑一个店，也很是不易。 之前外婆还会心疼和体谅她的孩子们，可病了的外婆只想让所有孩子每天都围在身边。她整日骂骂咧咧，说自己养了一堆孩子，一堆孩子却不管她。 给我妈打电话视频，也都在骂我妈不管她。 她已经不记得，她的孩子们也都已经年迈，我妈这个长女已经60岁，也已经步入老年人行列。 其他舅舅们也50多岁了，也做了爷爷奶奶，身上尚有很多责任。 他们想要一边担起父母的责任，一边尽到子女的义务。 但真的太难了，像忠孝两难全，也像我们搬砖赚钱和陪伴孩子根本无法平衡和兼顾。 我觉得自己不易的时候，就会想想我妈，他们这代人，才是最艰难的，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小小。 她想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想做一个帮助女儿的好妈妈，还想做一个慈爱的外婆。 她尚且还在努力，我又有什么资格抱怨生活呢？ 15 因为工作原因，我也接触不少老年人。 很多富丽堂皇的房子里，一个或两个老人孤零零坐着。 房子里什么都不缺，只缺温暖和爱。 医院里，陪伴他们的也只有护工。 我看到他们，就忍不住想起外婆和外爷。我不知道孩子们不在家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又是怎样的孤单。 那所老宅里没有我们的欢声笑语，又是怎样的寂寥？ 外婆酿的桂花蜜，还有小馋猫咂着舌头说好吃吗？厨房里蒸的大白馒头，还有一群小鬼去抢吗？ 我们都从那里出发，走向远方，最终变成了它的客人。 人老万事难，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而这一天，真的还很遥远吗？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健全的养老体系和社会保障，能让我们有足够安全感吗？ 养老院能够真正替代家，付费的护理人员能够替代血脉相承的亲人吗？ 老了的时候，也许真的什么都不再需要，只是需要食物和爱。 当老龄化时代到来，当养老变成每家的共同难题，我们又该如何妥善面对呢？ 而有一天，当我们也悄然老去，又该如何自处呢？ END 我知道，你不仅仅是为了文案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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