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征友

 李倦容 2022-08-31 发布于江苏
大概半个月前,我去见一个喜欢的网友,具体哪天我不记得了,虽然可以通过查看手机上的聊天日期和购票记录得知,但其实无所谓。记住时间或一些事物对我而言已不重要,尤其是它们已变得不再具体。比如说,现在坐火车已经不再提供纸质车票,我以前有一个钱包,里面没有钱,但是留着几张车票,一张是我坐火车从成都回湖南奔赴爷爷的葬礼,一张是我从昆明去武汉见证好朋友女儿的新生,一张红色车票,一张蓝色车票,我保管了很久,后来钱包丢了,我就好像再也没有用过火车票。

和钱包一起丢的,还有身份证。我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没有身份证怎么在这个世上走动呢?我以前也会担心,但现在已经完全没关系了。我觉得,身份证这种东西应该被彻底消灭,为什么我们要通过一张卡片来证明自己是谁呢?我身份证上的名字不叫李倦容,我也不觉得自己跟那个名字有多大关系,但我在世上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身份证上的那个名字,如果我以后结婚生子,买房买墓地,署名的也是那个名字。但我不想,我想用李倦容这个名字生活和死去,李倦容不需要结婚生子,不需要房屋,也不需要墓地。

说回那个网友,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她去火车站接我,后来我们一起又坐火车离开,她讨厌坐长途火车,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在火车的过道间,我们站着聊天,也因此留下了一张我最喜欢的合影。见面的那几天,我们俩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我想我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我写了一首长诗在肯德基餐盘垫纸的背面,诗写得很随便,关于我跟她的一些回忆。后来我去见她的时候,我忍不住将这首诗揉成了一团,又踩了几脚,我觉得,人类的真心并不像我们所说的那样,值得认真对待,妥善收藏,人类的真心总是被轻视践踏得更多。

她一边看着我踩着那首诗,一边说:“你在踩我诶。”

我说:“是的,但她只是个名字,并不是你。

一首诗跟一个人并不对等,有时候甚至全无关系,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之后,我又将这首诗丢进了路边的垃圾袋。我一边想,我真是个矫情的人,这种事做给谁看呢?一边又觉得,它确实值得有这样的命运,谁说一首诗不值得丢进路边的垃圾袋?但是没过多久,她出去了一趟,从垃圾袋里又把那首诗捡了回来。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把烂了的彩虹伞,和两枝玫瑰。

我感觉自己立刻就要哭出来,但是并没有。

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开始试图修复那把雨伞,为了让它撑开,我把缠在登山包上的星星灯线,绑在了伞柄和支架上,我之前跟她说:“夜里,徒步在城市乡野之间,看到这样一个背着星星灯走路的人,也许会有人觉得安慰。”为了方便让伞开合,她又取下自己的头绳递给我,绑在了星星灯的末端,这样,就算是简单修复好了这把伞。多么美丽的一把伞,彩虹色,会发光,还有一位女孩用旧了的头绳,甚至头绳上还有一串珍珠。

“是假珍珠啦。

“假珍珠也是珍珠。”

我一直觉得,现实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假的,只有言语,文字这些东西才可能是。人的一生中,要说多少假话才算够呢?

等到夜晚终于降临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撑着这把伞去散步了。为什么在没有下雨的夜里也会撑伞?因为想让人们在夜里也能看到发光的彩虹,看到有人做一些这样痴痴傻傻的事情,想尽可能多一个人感到安慰,我和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很庆幸我和她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我们只能走很短的一段路。

很快,我们就分别了,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面。但是,这也无所谓了。

我总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到了新的城市,我还是像在其他城市一样流浪,夜里到处寻找可以睡觉的地方。走到一处被栏杆围住的隐蔽河岸,我想起《新桥恋人》里那个跛脚的流浪汉,他也住在一个相似的角落。这种虚实交错使我深深触动,在河边,我又一次撑开了这把发光的彩虹伞,它是如此美丽又孤独的一把伞。电影里,艾利克斯和米歇尔在焰火中喝酒大笑,乱舞狂奔,但这样的场景总是只存在电影中。我又一次想起朱莉·德尔佩和和伊桑·霍克在拍完电影的二十五年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那样浪漫、梦一般的经历……现代人已不再拥有那些美妙的瞬间,也不再努力存在于对方身边。

为什么会如此呢?

我不知道,但我还在渴望和追寻,一直都是如此。


人类需要爱情,并不只是出于对浪漫的渴望,而是需要爱情本身,以及它能带给我们的那些东西。从理论的角度上来说,我对爱情的理解,基本上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的观点一致:“ 如果两个人能从自己的生命的本质出发,体验到通过与自己的一致,与对方结成一体,而不是逃离自我,那么在这样的基本事实面前,就连和谐、冲突,欢乐和悲伤这样的东西也就只能退居第二位了……爱情的存在只有一个证明:那就是双方联系的深度,和每个所爱之人身上的活力和生命力。”

只是,这样的爱情太完美了,它到底能存在于我们这种平凡庸俗又劣迹斑斑的人身上吗?我觉得是很难的。实际上,爱情就是混杂着欢乐和悲伤的东西,它也并不真的重要。我相信人是可以到达某种深度的,但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认为爱情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是的,可有可无,但美妙的地方正在于此,当我们说起这个词,渴望「有」总是胜于「无」。所以,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去爱与被爱呢?无论我们身处何种境地,任何身份,我们总是可以去尝试「有」。

也许我们终此一生都无法获得爱情,但我们永远拥有这种可能性与选择权。爱情是如此,其他事也一样。我觉得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生活在无尽世界和有限岁月中,最重要的特质。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人,渴望爱却又害怕爱,而一再地忍耐与舍弃,我不想说这是现实,是一个人所应当,比起人和人之间的疏远,我总是更愿意相信期待与爱。

所以,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去爱与被爱呢?

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去爱,一定要被人爱。

这是人类天然的本能与命运,它不应该被种种因素所一再耗损磨灭,直到我们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们已真的不再需要它。

只是遗憾的是,三十三岁的我,现在的确已经是这样想的了。

我是真的已经觉得,爱情并不重要,爱情中的两个人,有怎样的结局,也不重要,甚至一起生活,发生爱情的那个人也不重要——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成为爱人,我也不会觉得,我们就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什么是重要的呢?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只是想以人类的身份,和我身上存在的灵魂,以及一个相似的、可以亲近的人类,共同生活下去而已。


因此,我愿意如实地讲出我正在经历和仍将经历的生活:

未来的一段岁月里,两年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我会改一辆房车,开着它去到每座小城,每片乡野,进行长时间的营地旅居,工作、生活与写作。

我从十六岁开始工作游历,有那么多的手艺与经验,我会尽可能地再次投入到那些生活中去。我厌倦大城市,厌倦大部分漂浮在云端般的工作以及它们所构建的世界,然而我们必须去拥抱生活,所以就必须做出相应的决定,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已经这样生活很多年了,深知它的艰难也享受它的美妙,也有信心和能力这样生活下去。所以我会想,如果世上有某人也跟我一样有相似的心情与决定,那么,我和她也许可以这样一起生活。我相信,一定有这样一个人,甚至是千千万万个人。所以,尽管这是一篇征友的文章,但我并没有说明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以便于读到的人挑选甄别。我只能说,在某些标准上,我是个一无所有,但从来不缺少自由、真诚与爱的人。就这一点而言,我希望我将要遇到的这个人也是一样。

我知道,要承认自己的种种不堪非常艰难,但在理解自己的同路人面前,我们获得的将是深深的慰藉。

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去拥抱那些痛苦与愉悦,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会是一个人。

我最喜欢《大佛普拉斯》这部电影,因为我跟肚财一样,大家孤独地生活在一个寂寞的太空时代,人类早已经可以去到月亮上了,却永远走不进别人的内心;我在豆瓣上有个相册叫《地球琐事》,里面收录了七百多首诗歌,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下的人类,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有几千人点赞收藏,但大家只是从诗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不真的在意另一个人的生活。这些不算是遗憾,对于肚财和我而言,我们有自己的娃娃、诗歌与太空舱。我不知道要怎么对抗这个时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必要,我只是觉得像我这样迷茫的人应该有很多,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迷茫的人类不应该总是一个人。以前互联网刚刚兴起,人和人之间还很友善、好奇的时候,大家会很热衷于交友,希望在网上能认识更多的朋友,甚至是爱人。多年来,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实生活中,我总是在破落的街道望着孤月,而每当在这样寂寞又美妙的时刻,我总会想起,世界上一定也有人与我一样。

月亮美而永恒孤独,但我希望有一天,望着它的会是两个人。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