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 王生平,湖南郴州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各报刊、电台文学栏目及网刊。 苍天有眼 王生平 01 两个女人正在自家的菜园子里侍弄菜。 当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她们的头顶翻滚、聚集,然后重重地压将下来的时候,她俩便吵起了架。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村民刘清勇的老婆,另一个是村民胡大全——绰号叫鸡公的老婆。两个女人不为别事,缘由是叫鸡公家里的几只鸡,钻进了刘清勇家的菜园子啄食蔬菜。刘清勇的老婆,嘴里一边“呜呼,呜呼”地喊叫,一边从地上拾起也不知是谁扔下的半截小竹棍,奋力地朝鸡群抽去。 不就是啄了几口菜叶子吗,值得你这样下狠手吗……叫鸡公老婆两眼发黑,气血翻涌,谁叫你家里的菜园子不围好……打瘸打死我家的鸡,我叫你赔! 刘清勇老婆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怒目圆睁,不管好自家的鸡,倒打一耙,怪起我来了,真是狗仗人势,鸡仗狗势……她话里有话,这更加惹怒了叫鸡公的老婆。两个女人破马张飞,真是针尖儿对麦芒,可谓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啊。她们指鼻子戳脸外加吐唾沫跺脚跟,丑态百出。那丑话脏话骂得不堪入耳,吵架的气势和激烈程度,决不亚于一场战争,吓得村里的猫儿和狗儿们四处躲藏。若不是村里人极力拉扯相劝,这两个女人早就打起来了,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来呢? 有村民把刘清勇的老婆拉到一旁说,你真行呀,敢跟叫鸡公老婆干仗…… 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又有村民对刘清勇的老婆说,敢去惹她。 刘清勇老婆把脸高高地扬起,用蔑视的口气道,阎王老子我都不怕,难道还怕她……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老娘偏要摸摸,看她能不能把我给吃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劝也没用,有人摇着头儿走开,有人连声叹息后离去。 其实,刘清勇的老婆早就有所耳闻,叫鸡公有个舅舅在公社革委会当副主任,权力滔天。不然他叫鸡公家里人凭什么,在村里有恃无恐、飞扬跋扈呢?再说这马副主任,虽然在公社革委会是个副职,可正职怕他,每次处理事情都得让他三分,有时干脆就完全听他的,随他怎么搞。他年轻有为,敢说敢干不说,县革委会还有后台,就连公社书记等头头脑脑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谁都心知肚明,谁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说得更彻底点就是没有好下场。 幸而天降及时大雨,才将战火给浇灭。 02 几天后的一天,晴天一声霹雳,让村里人始料未及的是,一顶国民党狗特务的大帽子扣到了老实巴交的刘清勇头上。据说是村里有人向公社革委会举报,说刘清勇经常在家中趁着黑夜的掩护向台湾“嘀嘀哒哒”发报,说得有板有眼。刘清勇一听到这事,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她老婆这时也蔫了,蔫得好像秋后的紫茄子,早已没了昨日的“风采”。 公社革委会马副主任给大队支书肖水治打来电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肖支书,要相信人民群众,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先把刘清勇抓起来再说。 肖支书在电话这头讷讷不出于口,偶尔答一言半语也是支支吾吾。 马副主任又道,至于发报机吗,组织大队基干民兵到家里去搜,一定要把它给搜出来! 03 刘清勇大难临头了! 叫鸡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大队民兵营长和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他们走得脚底生烟,很快就来到刘清勇家里。一进门不由纷说,就将刘清勇给五花大绑起来,接着就在他家里翻箱倒柜搜发报机。刘清勇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说道,发报机我连看都没看过,凭啥说我给台湾发报?我不是国民党狗特务!我不是国民党狗特务!现在的他,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了。 刘清勇老婆好似从梦中醒来,见他们要抓走自己的丈夫,她当然不让,大吵大骂耍起泼来,大队民兵营长肃然她一句,效果不佳。再喊再叫,连你一块抓!叫鸡公不愧是叫鸡公,喉咙管喊得山响,二里地外听得见,刘清勇老婆让他给震慑住了。 搜不出发报机,叫鸡公说,这证明不了刘清勇就不是国民党狗特务。这小子精得很,也许听到风声,早就把发报机给转移了。 民兵营长又把捆刘清勇身上的绳子扯紧了下,大声喝道,老实点,你这个国民党狗特务! 04 不容置辩,刘清勇跌跌撞撞被押解到了大队部。临行前,他家里的几个孩子从来没见过这场面,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好像他们的爸爸会一去不复返似的。叫鸡公命令大队支书肖水治立即召开全体贫下中农和社员大会,批斗国民党狗特务刘清勇。肖支书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明白,叫鸡公是这件事的始作蛹者,故意装出举棋不定、很难为情的样子,他哪里想让刘清勇挨批斗,蒙上这不白之冤啊! 叫鸡公说,有群众举报,夜里刘清勇家里经常“嘀嘀哒哒”响……他不是在发报,那又是在干啥? 你这是血口喷人!刘清勇扭动两下不自在的身子,怒目金刚地吼道。 叫鸡公对大队支书肖水治道,你如果不赶快执行公社革委会马副主任指示,就是对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支持和纵容敌特分子…… 无奈之下,大队支书肖水治喊起了广播,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发个通知:请全大队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听到广播后,立即到大队部礼堂开批斗大会。 通知发出后很久,整个大队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们才羊拉屎样陆陆续续地赶到。 05 大队支书肖水治宣布批斗国民党特务刘清勇大会开始。 浑身被捆了个结实的刘清勇被两名肩上挎着枪的基干民兵连推带拽地给押上了台。坐在前几排的人们都感觉到眼前刮过一阵阴风,接着看见地上扬起好多的灰尘,不免感到胆颤心惊。大队民兵营长宣布他的罪状。叫鸡公带头高呼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国民党狗特务刘清勇!刘清勇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狗特务。叫鸡公走到他跟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事实都已经清清楚楚了,你还敢抵赖,快说,发报机藏在哪里?! 你不说是不是?民兵营长大手一挥,几个基干民兵和叫鸡公就立即对刘清勇开始用刑。吓得台下的老人和小孩,连忙把脸背过去。他们先是把刘清勇吊起来,让他的身体悬在半空,逼他交出发报机,痛得刘清勇嗷嗷大叫……放下,吊起;再放下,又吊起,重复多遍后,刘清勇就像个木偶一样,任凭他们摆布。见他如此顽固,叫鸡公他们就给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凄惨痛苦之声,撕心裂肺啊!刘清勇心里明白,叫鸡公这样对他是萧何月下追韩信——死不放过啊! 06 刘清勇搞不清楚,自己是何时晕死过去的。苏醒后的他,感觉浑身湿漉漉、凉飕飕的,且疼痛难耐。我说,我说。刘清勇一改用刑前态度,这让叫鸡公深感意外。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很缓慢,你,你们把我松绑,我,我带你们去搜,发报机。见刘清勇屈打成招,叫鸡公脸上露出阴森森的笑。 刘清勇长了个高大健壮、孔武有力之躯,如此折磨和摧残后,已不成个人样。他哪里还迈得出脚步,完全是被几个力大无比的基干民兵,连推带架地押解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里。 刘清勇缓和过来一点神了,他有气无力地问叫鸡公道,发报机究竟啥样子啊? 你、你胆敢戏弄我,胆敢戏弄革命群众……叫鸡公怒了,眼睛瞪得天大,放出两道迫人的寒光,硬是把刘清勇的“反革命”嚣张气焰给压下去了。刘清勇没再吭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却硬是没能找到发报机。叫鸡公和民兵营长还有几个基干民兵,只好又连推带架地把刘清勇押解回了大队部。 此后的几天里,反复重演这一幕。 大队支书肖水治对叫鸡公说,也许刘清勇家里根本就没有发报机那玩意,所以老是搜不到。 谁知叫鸡公像条疯狗一样狂道,如果你再包庇袒护他,我就去公社革委会告发你,连你一块斗!肖支书知道他狗仗人势,只好默不作声了。 刘清勇被关在大队部一房屋里,叫鸡公白天晚上审讯他。叫鸡公说,刘清勇,你不清,更不勇!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发报机藏在哪里?你这个嘴硬的鸭子不说是不是……与人民为敌,死路一条!民兵营长搭茬儿道,面目有些狰狞。 07 有天夜里,月明风清,星斗满天,有村民跑到叫鸡公家报告,说听见刘清勇家里传来“嘀嘀哒哒”的发报声。叫鸡公立即来到民兵营长家,说刘清勇家里有情况,让他速派几个基干民兵同他俩一块赶往刘清勇家里去抓现场。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往刘清勇家。他们走得气喘吁吁,不一会就满头大汗,身后不断地传来狗的狂吠声。这时有个基干民兵,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刘清勇他人,现在还关押在大,大队部呢,他怎么向台,台湾,发报呢。 叫鸡公说,刘清勇不在家,他老婆不晓得替他发,发报呀。 来到刘清勇家里,他们听了好一阵子,没听见有“嘀嘀哒哒”的发报声。就在他们大失所望之时,忽然院子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叽叽叽”的叫声。声音好像是从院子里堆放着的草堆子里发出的。几个基干民兵余勇可贾,端起枪就用刺刀去挑那草堆子。孰料,“叽叽叽”逃窜出一群大大小小的老鼠来,差点吓掉在场人的魂。 次日上午,大队部广播里传来大队支书肖水治的声音,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发个通知:请全大队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上午九点钟整,按时来大队部礼堂开批斗大会。另外,四类分子、五类分子同志们,请自带扫把、草刮、撮箕,散会后搞卫生。 08 不久后的一天,叫鸡公正在公社革委向马副主任汇报批斗敌特分子刘清勇的工作。有人敲门进来,向马副主任报告道,今天清晨,敌特分子刘清勇在自家的茅厕里畏罪自缢了。马副主任愣怔一下,随即便镇定道,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死得好,死不足惜!报告人走了,顺手带上门。叫鸡公若有所思,稍顷,他眼睛一亮,好像又想到或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附在马副主任那肥头大耳旁,“叽叽咕咕”好一阵子。马副主任听完他像蚊子一般在叫的话后,一脸的横肉,顿时露出阴鸷的笑,但立刻又收敛了。他握紧拳头的右手,高高地举起来,接着又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他道,好,下一个就拿他开刀! 09 批斗大队支书肖水治,这让全大队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都感到很惊讶。叫鸡公在大会上说,什么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肖水治称四类分子、五类分子为同志,没有阶级立场,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另外,他还包庇袒护敌特分子——国民党狗特务刘清勇……所以呀,公社革委会决定要对他进行严厉的批判和斗争! 批斗会现场嘈杂声四起,人们都感到很惶遽和不解,议论纷纷。有个社员叫二傻子,正围着礼堂打圈圈,他一边跑一边喃喃自语道,喔喔喔,喔喔喔,鸡公叫呀真可怕;喔喔喔,喔喔喔,真可怕呀叫鸡公…… 叫鸡公面部抽搦了下,显得不悦,又有点无奈。此刻,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狗杂种,看来你也活腻了,想要挨斗了是不是?! 10 让人们做梦都没料到的是,有天晚上,天黑的出奇,伸手不见五指,叫鸡公从亲戚家里喝完喜酒归来,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醉醮醮地上了进村的大桥。吠影吠声,忽然身后窜出一条大恶狗,慌乱之中,他两脚踩空——摔进了大桥之下的河水里。他本懂水性,且水性很好,巧的是,他的头部刚好撞在河中突兀的一块大石头上,毕竟这“鸡蛋”碰不过石头啊!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敬有,狗咬丑。”谁叫他叫鸡公人长得丑且又坏,狗不咬他咬谁呢。这下倒霉之事该轮到他了。此时此刻的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无回天之力行将就木了,他拚命地睁大两眼,他留念这个世界啊!……须臾,他的两腿就像鸡扒拉米一样——胡乱抖动几下后,就一命乌呼了。 第二天,有村里人发现,叫鸡公的尸体挂在了拦河坝上,槁枝败叶将其裹挟。很多村民都跑来看现场,可就是没有人肯下河去打捞尸首。 有人说,是刘清勇回来报仇,把他逮走的。 有人说,这小子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是阎王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他召唤到阴槽地府的。 也有人说得好听,说他是到马克思那儿汇报抓阶级斗争的工作去了。 呸!他算哪根葱呀,人家马克思才不会搭理他呢!他伤天害理,草菅人命,坏事和缺德事做尽,所作所为根本与马克思列宁主义不搭界……真是天理难容啊!说这话的人,是刘清勇的老婆,这下子她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她没说错,真是苍天有眼啊!大队支书肖水治说,这证验了一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原载《东江湖》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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