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趙城琦兄對坐清談,半年不見,一談,竟談至八個小時之久長,深宵裡,老趙亦驚亦笑,腰細了,上了整整一只班啊。我也滿驚嘆,彼此的腦力和體力,竟然都還很不壞的說。八個小時,老趙講了一宗驚天動地的真人真事給我聽,從奮力記筆記,到目瞪口呆,到擲筆長嘆,到冷徹心肺團臂抱膝,十十足足,上了整整一只班。想了再想,如此錯綜複雜波瀾壯闊心理詭異的史詩型的故事,我不到八十歲,大概真的是沒有本事寫。 寫個零碎吧,跟故事本體完全沒有關係的零碎,八個小時裡,我們兩個人,頻頻開小差,講了一噸有餘的零碎。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美國一位洛克斐勒家族旁支的後人,一枚美國老婦人,到訪東京,數日流連,問了陪同的日本友人一個問題。 你們日本,現在還有奴僕嗎? 日本友人聞言,答老婦人,沒有,日本早就沒有奴僕了。 老婦人閉閉眼,講,早就沒有奴僕了?格麼,我怎麼在澀谷街頭,看見那麼多的年輕女人,背著 LV、GUCCI、CHANEL 的包包,完全一幅奴僕的樣子呢? 老趙講完,我靜默了千秒,然後兩個人異口同聲,結棍結棍,老太結棍。 畫蛇添足地解說一下,在老太太看來,這些年輕女人,氣質跟這些包包完全貌合神離,不明當地情況的外人看起來,這些女人應該是奴僕,替貴族主人背著這些包包上街,就是挑夫啦。 秋雨清淺的晨昏,翻看陳定山前輩的《春申舊聞》,一級好看的懷舊掌故文字,如今無人寫得出來了。 隨便鈔幾筆。 寫清末民初上海灘的向導皇后金美娟,傳說是宣統皇帝的小姨子,出來做導遊,陳前輩寫一筆: 其人確為宣統小姨,美豐儀,好著旗裝,長衣繡履,見之疑非塵世間人。 多少漂亮。人美,字美,趣味美,無話可說,望塵莫及。 寫民國上海兩大美人,徐來和胡蝶。 徐來之美,是實勝胡蝶,而儀態華貴,徐不及胡。蓋胡蝶待人接物,盎藹如春,完全大家風範。徐來口沒遮攔,完全女孩兒天真。 再來,寫豔名卓著的海上女畫家周煉霞。 煉霞為女詞人,才華漫爛,雋語如流。上海嘗因一度防空,而使六街盡入黑暗。素心人每乘此夜,御車同行,別臻情趣。煉霞為小詞云,“ 但使兩心相映,無燈無月無妨 ” 。其膾炙人口,不下於朱淑真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也。 讀前輩掌故,才知道煉霞這句“但使兩心相映,無燈無月無妨”,原來是寫防空滅燈期間的情侶們,並不是後來傳說的、寫給吳湖帆的多情之句。而煉霞美人,文割年間,為這句黑燈詞,屢受磨難,打瞎一眼,就更不必說了。 煉霞幼小多姿,才華如月,嫁後才名藉藉尤盛,人稱之為煉師娘。與丁慕琴之老畫師齊名。文酒之會,曼舞之場,無二人皆感覺寂寞。但老畫師遇起舞時,輒避煉師娘。或以為畫師自矜持,畏煉師娘的高峰耳。老畫師曰:“ 我畏靠近火山耳。” 一日,徐邦達與煉師娘亦汗流交臂而下過曰:“熱得我吃不消。” 煉師娘嗔曰:“我不過是兩團棉花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這一筆,寫煉霞與丁家老畫師齊名,文酒派對,缺此二人,大家都感覺寡歡沒勁。但是呢,丁家伯伯一到跳舞時候,卻很怕煉霞,因為煉霞胸前雙峰高昂,猶如火山一般。某日,徐家伯伯跟煉霞舞場交手,一曲舞畢,大嘆熱得吃不消。煉霞翻翻白眼,兩團棉花而已,儂做啥大驚小怪。原來,煉霞美人,當年就懂得用棉花撐胸,真真女權先驅。
再鈔一段。 時有命者陳克武,湖北人,算命亦有驗,余嘗與杜月笙、邵景甫同往。陳曰:“異哉?公等皆可至千億,何巨富人之多也。” 未幾而金元券發行,其言果驗。 這是講算命,陳前輩與杜先生、邵先生一起去算命,算命先生嚇一跳,不得了不得了,你們都可成為千億富翁,天下世界,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巨富之人啊。結果麼,沒過多久,金圓券發行,算命先生說準了,神是神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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