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满|草圣挚友 乡村雅士 ——追记和县乌江先贤邵子退先生 1998年我购得一本《种瓜轩诗稿》,作者邵子退,书名题签乃林散之。书中收录邵子退诗作63首、文一篇,山水画16幅、书法作品16帧。附录林散之赠邵子退诗34首。还有邵子退、林散之单人照各一张,二人合影一张。这本书是作者逝世后由其孙邵川整理并加注释,于1993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这本书,时常品读玩味,久而久之,一位温文尔雅的乡村雅士的形象便常常浮现在脑海,令我景仰。后来我又得到一本《林散之诗集》,发现其中林散之写给邵子退的诗多达80多首,在林散之赠友诗中居第一位,首首情词恳切。从中不难看邵子退乃当代草圣首屈一指的挚友。前不久,我应友人邀请,到和县乌江镇小住两日。在草圣故里听耆旧讲述林散之与邵子退交往的种种佳话,增进了我对邵子退的了解。然而,当地五十岁以下人对邵子退则茫然无知。我不忍心让这位草圣挚友、乡村雅士被时光淹没, 便执笔写下这篇文章。 一、邵子退生平简介 邵子退1902年出生在和县乌江镇邵村一个书香门第。其祖父是清朝咸丰年间举人,其父为清末秀才。其父善诗,有遗作一首作为家训流传至今。诗曰: 邵子退有兄弟五人,他排行老四,故乡人称其为邵四先生。他稚年受业于父,诵习四书五经,尤为酷爱书画艺术。他生于清末民初之际,科举既废,学校方兴,但师资缺乏、规模简陋,一县之内仅有初中一所,时办时停。因此,他感到无进修之处便在家自学。约十三四岁时,他与本乡林散之、许朴庵、章敬夫等青年才俊交游,相互切磋学艺,颇有长进。他天资聪慧,十四五岁时,便满腹经纶,书画创作在家乡亦小有名气,但他无意以此求职谋生,仅仅自我陶冶而已。邵子退青年时曾执教于乌江小学,不久,因未正规上学无学历,便失去教席。后来一直务农,好在他精通园艺,有栽培桃李种瓜种竹的技术,有自己的瓜园、果林。他持家有道,治生有术,又有贤妻内助,虽然有五子一女,家境尚可,当属小康。农事之余,他便潜心于诗书画的创作,真正是耕读兼顾。他终身布衣,淡泊自甘,大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下,悠然见南山”的风范。即此而言,称他为隐者、雅士、先贤,亦无不可。他1984年病故,享年82岁。 二、邵子退与林散之的交往 邵子退十三四岁便与林散之交往,林散之年长他五岁。二人同为乌江人,均酷爱诗书画、淡泊名利,趣味相投,由此结交。此后七十年,一直往来不绝,情同手足。二人诗词唱和、共同探讨书画艺术,经常秉烛夜谈。年轻时二人曾携手同游黄山、采石矶、鸡笼山,共访张籍故居遗址,并留下诗作。成年后,二人社会地位悬殊,一为大学教师,一为乡村农民;一居南京,一在乡下,但二人间的友情并不因此而被阻隔,相反却是与日俱增。林散之30多岁时作画赠邵子退,并作诗一首,题为《春雨为邵子退作画》,诗曰: 连日阴阴雨,春残兀自寒。 困人聊作画,强意独寻欢。 渴墨枯成好,颓毫润却难。 唯君能爱我,深浅几回看。 林散之在四十岁时作《病居示子退二首》,其二曰: 时期不可待,四十今已年。 未读书多少,空游路万千。 心劳怜发背,累重懒休肩。 怀抱谁同誓,唯君无间然。 其时,林散之因劳累过度,背部生了毒疮,溃烂数月不愈。邵子退曾去探看并照料,林散之作诗感谢他的关爱无间。 林散之先生 林散之在五十岁时作《山居示子退》,此为七言古风,长达十六句,前六句如下: 我爱君诗无闲钱 (夹注:君诗“那有闲钱买画图”), 青山如画对愁眠。 日为推求一字稳, 眼高手生苦熬煎。 君爱我诗如芳草, 春风日醉吹不老。 由此可见,二人作诗都很认真,并且相互欣赏、相互鼓励,可谓惺惺相惜,十分难得。 林散之在六十岁时有《题画赠子退》诗一首: 识得画禅趣,此中岁月宽。 山衔一角好,月映半规圆。 辣手纸犹涩,称心墨未干。 不辞辛苦夜,写与故人看。 不辞辛劳,夜晚作画作诗赠与友人,可见友情之深。 “文革”期间,散之先生由南京回乌江避难,二人一住桥南,一住桥北,近乎天天见面聊天,过往甚密。后来林散之回南京,邵子退作《江上赠散之》诗一首。诗云: 对岸峰峦雨亦奇, 一杯阻约负襟期。 落花春去时难挽, 秉烛夜游事已迟。 紫燕不来飞上下, 青蛙何苦叫公私。 如何尚有天涯思, 采取椒兰独赠谁。 隔江怅望,思念友人之情,尽显笔端。 林散之回南京后亦时常思念老友,曾邀请邵子退到南京作客,陪同他参观南京长江大桥,共游玄武湖、莫愁湖。 1972年,邵子退晚年得气喘病,林散之闻讯,购得药品托人带到乌江,并附言:“子退四弟,近来身体如何?想冬令不宜于老人。弟平时有咳痰,不知今冬恙何?念念!兹奉上化痰止咳丸四瓶,试服之,可耳。”字字叮咛,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1984年11月邵子退病逝。林老悲恸难抑,含泪泣书《哀子退》: 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 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 昨日接电报,知君入泉下, 犹闻咳唾声,忽忽冬之夜。 由此足见林老对挚友遽然长逝的悲痛之深。 自古知音难求,邵子退便是林散之的知音。早在林散之扬名之前,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邵子退便向乡人大力宣传介绍林散之。每当有人向他求字画,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字画拿不出手,你可找林散之求取字画,甚至帮助乡邻代求。他有《赠散之》诗一首: 先生作书如作画, 春蛇入草秋藤坠。 端溪着水磨徽墨, 笔力扛鼎透纸背。 先生作画如作书, 铁划针悬笔不枯。 势如公孙舞剑器, 敢向藏真作叛徒。 长江之南大河北, 谁家不有先生墨。 犹记作客到草堂, 坐对江山看山色。 回首却是眼前事, 岂料先生头已白。 世人爱君之书道, 我独爱君寿眉好。 于今病归江上村, 坐对烟霞共养老。 这首诗对林散之的书法及绘画艺术风格作了精辟概括和高度评价,还抒发了对老友的思念、关切之情。在《散翁》一诗中,他写到: 百子亭边一散翁, 挥毫强劲逞东风。 可怜独立开生面, 湿处能枯淡处浓。 盛赞林散之的书法艺术已炉火纯青,开创了一种新风格新流派,可谓知音。 林邵二人的友谊还延伸到他们的子孙后代。有一年,邵子退长媳范秋如生病赴宁求医,林老亲自帮联系医院并常去探望。林老也曾带上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到邵子退的瓜庐拜访作客。邵子退的女儿邵望英曾赴宁拜望林老,林老十分欢喜并作诗二首记其事。邵子退长孙邵川将自己的画册送给林老并请求题字、赠画,林老欣然答允并作诗一首以赠。邵子退与林老的子女也很亲近,有赠林老长女林荪若和次婿李秋水的诗数首。 像这样友情深厚并延及子孙的交往,在古往今来的文人中实不多见。林邵二人真不愧互为知音、挚友。 三、邵子退的诗书画艺术特色 林散之的书法艺术及绘画成就早已为世人所知,誉满华夏、名闻东瀛,有“当代草圣”之美称。其实林散之更看重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他曾说“诗书画,我的诗是第一位的”。相对于林老,邵子退书画艺术及诗均稍逊一筹,知之者甚少,然而他也绝非等闲之辈。他在诗书画创作上均有较高造诣,否则,他与林老不会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与交往。相传,在邵老去世后,其长孙邵川在废书堆里搜集老人部分遗作准备整理出版送给林老校阅。林老笑着说:“你老爹真保密,作了这些好诗,一首未送我看。要不是这次病故,我如何看得见。”由此可见林老对邵子退的诗歌也是认可的。 邵子退先生作诗不少,但留存不多,《种瓜轩诗稿》上仅有60余首,然而这60多首几乎都是精品。作为一个诗词爱好者,我曾拜读多次,我觉得邵老的诗言之有物,充满真情实感,绝非无病呻吟。其诗语言清新自然,常以浅语出新意,诗意浓郁。下面品鉴几首: 《 思君》: 知君思我时,我亦独思君。 耳背眼能看,手残笔有神。 隔江衣带水,坐雨草堂春。 往事不堪忆,旧交剩几人。 踏遍青山后,归来居石城。 生涯同老病,笔墨与谁论。 为我删诗草,念君鼓瓦盆。 及时春节后,车驾过柴门。 这首诗明显写于晚年,抒发了对老友林散之的关切之情,其中有赞誉,有感激,有思念,可谓一往情深。 《 山夜》: 早睡无灯火,空山绝四邻。 踏松枭叫夜,觅食鼠翻瓶。 霜重破窗入,月生漏屋明。 有儿誰负米,寂寂梦难成。 解放后,邵子退筑茅屋数间于远离村庄的松树山上,犹以种瓜剪桃为乐,可每至夜晚常有猫头鹰及松鼠骚扰 不能安然入睡。有时儿女不能及时送米来,多少有些孤寂难耐。此诗抒发了怅然之情,用词精准,写景如画,中间两联对仗工稳,是一首绝佳的五律。 《双抢》: 抢种先抢收,我起日未出。 燃灯作晨炊,雄鸡正喔喔。 开门步行陌,三星犹在屋。 男女竞争先,一割复再割。 呼童拾遗穗,岂忍一粒落。 灌水急插禾,田水午烫脚。 蚂蟥叮我胫,蠛蠓扰我目。 喜有拖拉机,翻土来往速。 疲极各休息,西山日将薄。 明月复支援,照地如秉烛。 趁此晚风凉,干劲鼓尤足。 为国多打粮,拼命有何说。 新谷既归仓,农事秋未没。 不因农事苦,但愿双季熟。 这首五言古风十分生动描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战“双抢”的情景。我是在农村参加过“双抢”劳动的,诗中描述的劳动艰辛和期盼丰收的心情我是感同身受。邵老这首诗近似杜甫的“三吏”“三别”,颇有史料价值。 《老来》二首: 其一 老来朽骨寄诸男, 已觉人间吃饭难。 遇事糊涂都不管, 清晨磨墨作春山。 其二 回顾今年七十五, 烧锅扫地还遭忤。 人云你有五男儿, 男儿有男亦有女。 这两首诗写得有些凄凉,真实反映了当时农村老年人晚年社会保障缺失,仅靠儿女养老,而儿女又有儿女负担,自顾不暇,难免对老人有些顾不上那种状况。然而邵老先生毕竟不同于普通农民,他在窘境中“清晨磨墨作春山”,另有精神追求。这是他的难能可贵处。我读此诗,在唏嘘之余顿生敬意。 《咏梅》: 独自抱寒馨,傲骨空千古; 赢得人间最好评,不畏风和雨。 近水弄横斜,早识孤山侣; 羞与千红万紫开,聊伴冰花舞。 虽未标明词牌,但这显然是调寄卜算子的一首词。在《种瓜轩诗稿》一书中这是仅见的一首词。其意境近似于伟人毛泽东那首《卜算子·.咏梅》,艺术地表现了梅花傲霜雪、斗严寒的精神品质。托物言志,这首诗也是邵老自我人格的写照。其中暗用了北宋诗人林逋爱梅咏梅的典故但却不露痕迹,这是很高明的。 从以上列举的几首诗词,不难看出邵老的诗歌创作水平是很高的。比起当今名家来毫不逊色。 我于书画是门外汉,对邵子退老先生的书画不敢妄加评议。这里摘引其友人尹寿石及其贤孙邵川的评论于下: 尹寿石评子退先生《赠散之》书法作品(见附图)是“通篇清健圆浑,沉著温润,充盈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自然流露出诗人古雅飘逸之风貌。虽为诗文草笺,然笔笔中锋,点画起讫分明,内擫外拓,挥洒自如。章法上讲究奇正相生,虚实相间,行笔速疾而沉着,刚柔相济,圆润华滋,深得宾虹先生笔法四字论之三味。”由此可见子退先生书法非同一般。 邵川介绍其祖父作画:“师法新安又自出机杼。笔笔讲究中锋,常作圆头山,米点皴。”“作画时,常常默对素幅,凝神静气,立意于胸中,然后濡毫吮墨。先勾勒,次皴擦,再点染,布疏密,别浓淡。横皴与直点,重抹更轻涂。显示出文人放逸之笔致。”“.强调自我表现,自我欣赏,寄情于笔外,寓淡泊之志于幅中。画如其人,不躁不烈,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林散之有《改画》一诗谓“君画未成我补之,一山一石耐人思。几番水墨淋漓处,正是天机入画时。”说明邵老作画曾得到林老帮助并获好评。邵老的书画遗作曾由其孙邵川在《书画苑》上发表,可见也是很上档次的。 可惜的是珍珠被埋无人识,时过境迁知音缺。 2021年11月22日初稿 2022年元月18日修定 林散之草书 此文原载2022年第1期《马鞍山文史》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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