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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宝增:我的诗词创作观

 杏坛归客 2022-09-10 发布于山东

褚宝增

余自1985年于南京大学从许永璋教授学诗至今,逾35年矣。在学习、创作、教学、授徒过程中,对自己诗词的创作观,逐渐调整、修正,应该说已然稳定。兹稍做提炼,分四类八点,所余下者非不顾及,实恐叶茂而妨花也。具体为:总体上重立意且必从新,法度上求工稳也要浑融,风格上崇厚重偶炫机巧,内容上缘时事复尊科学。

诗词创作最主要的一点,必须是以意或曰以思想取胜,先求“慧中”,再求“秀外”,古人于此论述颇多。唐杜甫《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作诗必先命意,意正则思生,然后择韵而用,如驱奴隶,此乃以韵承意,故首尾有序。”明王文禄《诗的》:“杜诗意在前,诗在后,故能感动人。今人诗在前,意在后,不能感动人。”清冒春荣《葚原诗说》:“不能命意者,沾沾于字句,方以避熟趁生为工。若知命意,迥不犹人,则神骨自超,风度自异。仅在字句求新者,犹村夫著新衣,徒增丑态而已。”作诗必须先立意,围绕所立之意,调动词句及施展一切艺术手段。

从新,既要要求精神从新,又要要求声韵从新,精神从新,因人而异,难以概括,兹就声韵从新重点阐明。《诗经》用周代当时的上古音系统,一千余年后的唐诗顺应时代潮流改用当时的中古音系统,再一千余年后的今天我们也应顺应时代潮流改用近现代音系统,今天近现代音系统的代表就是普通话。时间不可逆,潮流不可逆,诗是给今人和后人读的,不是给死人和古人读的。本人在1985年跟随许永璋教授学诗时,以《平水韵》入手,后来逐渐留意古今声韵的区别,2000年前后,暗中开始用既符合《平水韵》又符合新韵的新旧皆合的方式创作,难度自然增加,内心极度矛盾。终于在2002年下定决心,将用了17年创作三千余首的平水韵断然抛弃,用自定的《今声韵》创作、授徒、教学。到2019年又17年创作三千余首,因为2019年国家颁布了《中华通韵》,我开始用《中华通韵》创作(虽然本人反对“三鹅”的分部)。善于矫情者会说:“如果放弃《平水韵》,我们如何教孩子读唐诗”。我的回答很简单:“你去问问唐朝人,如何教他们的孩子读《诗经》就可以了”。

格律诗顾名思义,就是讲格律,“律”乃“法”也,“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同样适用于诗词创作,合律者乃称工稳。结构上起承转合不易评判,声韵上拗病与出韵极易检测,可明言、可评判、可讲究处当是律诗中之对仗。对句中上下两句除结构、节奏、词性必须相同或相近外,其意思、品类、时间、空间、隐显、大小这六个维度,太近曰合掌,太远曰隔断。若以这六个维度计算数学中的相关系数,等于1者是彻底合掌,等于0者是彻底隔断,在0.4与0.6之间为佳,如此既可张出空间又可保持张力。再有就是对仗时必须遵从“事对基于言对”的原则,如“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唐李商隐《马嵬》),“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宋石延年《金乡张氏园亭》),“聆听论述黄山谷,觉似吞服紫雪丹”(褚宝增《吊念蔡厚示先生》)等。

浑融者,融会不显露也。诗要浑然一体,非垒摞、凑泊、捆绑可得。欲浑融,则需气脉通畅,则需雕琢无痕,“艺术的成功在于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古罗马奥维德),“到老全无刀斧痕”(宋释了惠《木翁》),“巨斧无痕因匠力”(褚宝增《论诗绝句》)等,皆为此理。贾岛善于推敲,可惜留有推敲的痕迹;李白何尝不善于推敲,但没有推敲的痕迹。能做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效果,便可产生“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的风骨。

诗之厚重,非诗之文辞可生,非诗之技法可成,需作者真气所注。诗之厚重必须仰仗诗外之工,岳飞的《满江红》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岳飞以人格做担保、以生命做抵押、以行为做渲染在支撑着。辛弃疾的词多数厚重,其厚重之原因,其门人范开在《稼轩词甲乙集·序》中说得十分明了,范开说:“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果何意于歌词?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意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 家国、苍生纳于胸中,“文以载道”负于肩上,何愁诗词不厚重乎?

小题目、小内容、小心情,不妨卖弄下机巧,机巧可生趣兴,但不可常为之,如同小聪明。机巧分两类,一曰诗意,二曰诗艺。“风自窗前学雨声,雨声翻转又学风。何能梦里时常客,许我时常入梦中”(褚宝增《黄昏》),意机巧也。“同听一夜雨,雨让心生草。草长媚如花,花令心难老。梦总不及真,愿梦飞成鸟。又怕月光出,照见增烦恼”(褚宝增《生查子》),艺机巧也。

汉乐府讲究“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此原则从未过时。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超然世外的诗人,入世者在世中,避世者同样离不开世,否则无参照系何能避之,何况所谓避世者多是先入世后的无奈。不关心时事,不可能成为大诗人。少陵之所以被尊为“诗圣”,大半原因是其诗可为史,如同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现实的才是历史的。有一种谬论,说诗是写给自己的,与自慰何异。所以我的诗,从不回避现实,也从不掩盖我的政治主张。

诗学不等于科学,可诗学不能违背科学,其实诗学还可借鉴科学。当诗学与科学产生矛盾,诗人一定会成为笑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尊重科学,包含地理学与气象学。“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宋杨万里《舟过谢潭三首其一》)利用科学,是物理学中的光学,与“阴阳割分晓”(唐杜甫《望岳》)原理相同。“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宋王祈《咏竹》)都上升不到数学的高度,根本就不会算术。我下面这首《浣溪沙·说月》,自觉是比较成功的尝试,词曰“月在长空从未缺。缺因光线被拦截。情痴借此闹纠结。露面即该别挂念,含羞也算不失约。人应理性再多些”,随同也产生了翻案诗的效果。

四类八点,只是梗概,若想既简洁又全面,可道出我心中最大的偶像,就是杜甫。杜甫是我于诗学中最仰慕者,其魂灵在我的额头,挥之不去,也不愿挥之。杜甫的成绩与能力,就是我终生追求的最大目标。其目标是“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久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唐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有差距,才有提升的空间,才有前进的动力。


(发表于《心潮诗词》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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