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称“三都”之城(世界运河之都、世界美食之都、东亚文化之都)的扬州,其实只是苏中地区一座介于二线与三线之间的尴尬小城。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若从城市规模、人口、经济和GDP总量等综合指标来看,应是三线城市;若从物价与房价来看,已接近二线城市。 扬州历史上有过两次兴盛时期,一是汉代吴王刘濞治下,二是隋唐时期。尤其隋唐时期,“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旧唐书·秦彦传》)、“扬州雄富冠天下”(《新唐书·高骈传》)、“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元和郡县志》)。至今,扬州文人尚以隋唐之盛为荣耀,溢美诗文不绝。 事实上,扬州至少有过三次兴盛。第三次便是清代,得益于盐务的滋养。清代扬州,是两淮盐商聚居地。这些盐商,个个富可敌国,生活极度奢靡。奢靡到什么程度呢?先听我讲个故事,说有个穷书生,娶了一位盐商的丫环做妻子。一天,书生对妻子说:“听说盐商家的菜非常好吃,你能做一两个让我尝尝吗?”妻子问:“你想吃什么呢?”书生说:“来个韭黄炒肉丝吧。”妻子摇摇头,说:“一盘韭黄炒肉丝,须要三头猪脸肉,你吃不起!”秀才叹息道:“真的吃不起啊!” 有人看到这里,一定会诧异,一盘韭黄炒肉丝,如何要用三头猪脸肉?原来,古人一般用“面”来表示脸。“脸”字在魏晋时期才出现,而且最初只表示两颊上部,直到唐宋时期,才有了现在“脸”的意义。猪脸肉,也就是两眼以下、两颊以上这一小块,所以一盘韭黄炒肉丝,才要三头猪脸肉。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朱自清《扬州的夏日》)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朱自清《说扬州》) 当然,如果真有穿越一说,扬州人最想穿越回去的年代,还是隋唐。想当年,隋炀帝杨广因为迷恋扬州的繁华富庶,即便亡国亡命也不愿回长安(都城)或洛阳(陪都),以致后人发出“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的叹息。 繁华富庶的扬州,不仅吸引商贾富豪,更吸引文人墨客,他们或流连胜景,或寻花问柳。诗人杜牧好像是后者,因为他自己就曾说过:“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过经本人考证,杜牧前后两次来扬州,时间绝对没有十年,也就两年多些,最多不会超过三年。 尽管杜牧来扬州的目的缺少正能量,但扬州人对他还是爱得不行。因为杜牧在寻花问柳的同时,写下大量赞美扬州的诗句,诸如“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等,至今为我们传颂。 除了杜牧,李白也深受扬州人喜爱。李白为扬州写过不少诗,但我们好像只记得《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一首:“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扬州人非常痴迷“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一句。按说,这“烟花三月”只是孟浩然去广陵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然而,扬州人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是李白在赞美扬州三月的风景。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便以此为宣传广告,每年都举办一次“烟花三月”经贸旅游节。 扬州,是一座非常讨巧的城市。 首先,它用了扬州这个大区域名。 扬州一名,源自《禹贡》:淮海惟(维)扬州。意思是淮河以南到大海这一片地方,叫扬州。在这片广阔的区域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叫扬州。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地方叫过扬州,如安徽的和县、寿县,还有江苏的南京。 “骑鹤下扬州”是一个著名的历史典故。南朝宋人殷芸《小说》载: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这个典故中的扬州,便是南京。不过,它现在已经被扬州人想当然地认为是自己了。 其次,扬州被定义成了江南。 扬州,最初还是上古时代对未开化的淮南地区的称谓。汉以后,扬州作为地域概念已经从淮河以南移到长江下游的江南这一区域。故《尔雅》云:江南为扬州。 既然《尔雅》说“江南为扬州”,扬州自然也半推半就地以江南自居了。 扬州称江南,或许跟诗人杜牧也有关系,因为他写过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也是一座非常俗气的城市。 一个地方,须有山有水,方算得风光秀美。 扬州无山,所谓蜀岗,只是丘,并非山。因为无山,便有人揶揄说:“青山也厌扬州俗。”这话,很伤扬州人自尊。 好在扬州有水。最精致的一片水,自然是瘦西湖这一汪。瘦西湖之名,最早见于清初词人吴绮(1619-1694)的《扬州鼓吹词序》:“城北一水通山堂,名瘦西湖,本名保障湖。”由此可见,瘦西湖在清初便已得名,大概意思是因为其水道弯曲狭长,并地处扬州城的西北,故称为“瘦西湖”。而真正让“瘦西湖”名传天下的,还是钱塘诗人汪沆(1704-1784)的一首《瘦西湖》:“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全国各地以西湖命名的湖水很多,最负盛名的自然是杭州西湖。将保障湖叫西湖,自然俗气,加一个“瘦”字,倒也标新立异。 瘦西湖罢了,偏偏又将一条贯穿老城南北的水道称做小秦淮河,又俗了。 南京的秦淮河,曾经是一条流淌脂粉香水的河流,也是一条滋养“秦淮八艳”的河流,亦是繁华与奢靡的代名词。 扬州的小秦淮河,虽然不能与南京的秦淮河相比,命名的用意却是一目了然。除小秦淮河外,瘦西湖景区内还有一座小金山,甚至还有一座仿北京北海的喇嘛塔,相传当年扬州盐商为讨乾隆皇帝欢心,特意在此修建的。 扬州的景致,其实很独特,却偏要与名山名水套近乎,既虚气,更俗气,可惜了。 至于“扬州出美女”之说,有些语焉不详,甚至移花接木了。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 ,“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朱自清《说扬州》) 明清时期的扬州,有一些专门收买被拐或被卖小女孩的人家,他们将小女孩豢养在家中,并请人教她们琴棋书画。等到女孩十四五岁时,便将她们卖给一些大户人家为妾。并非所有的女孩,都有这般“好运”。更多的女孩,则被卖入青楼,成为风尘女子。这些成为大户人家小妾或妓女的女孩,被人们称为“瘦马”。至于她们为何被称做“瘦马”,大约是因为她们就像牲畜市场里弱小的马匹,可以任人买卖吧。唐代诗人白居易,亦有诗言:“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有感》之二)“瘦马”之名,或许由此而来。 大约这种“出女人”,让扬州人很失面子,于是就想当然地说成“出美女”,并且扯上隋炀帝。说隋炀帝死后,他那几千个美貌的宫女都流落在扬州,与平民婚配,她们的后人个个美丽。真让人脑洞大开,扬州的男人好有艳福啊! 扬州的许多传说,好像都与隋炀帝有关,比如真假难定的琼花。有时,我都觉得隋炀帝不是被他手下人杀死的,应该是被咱扬州人冤枉死的。 近年来,扬州又自称为“月亮城”。之所以称作“月亮城”,是因为唐代诗人徐凝写过一首《忆扬州》:“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为此,有人还编撰出瘦西湖五亭桥的十五个桥孔同时出现十五个月亮倒影的天方夜谭。 淮扬菜,本是中国四大菜系(鲁菜、川菜、粤菜)之一。淮扬菜,是指以扬州和淮安为中心的淮扬地域性菜系,它形成于扬州、淮安、镇江、盐城、泰州等地。淮扬菜始于春秋,兴于隋唐,盛于明清,素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之美誉。盛于明清,无疑与扬淮两地的盐商有很大关系。 不知为何,有些扬州人好像不甘心“淮”在“扬”之前,总是刻意强调并未形成菜系的“维扬菜”,甚至妄想用“维扬菜”来替代“淮扬菜”,这是一种多么自私和自大的行为啊。 当然,扬州菜也有它的独特与精妙的地方。比如同样是狮子头,淮安人总是将它做成摔在地下都不散的红烧狮子头,扬州人却能将它做成入口即化的清炖蟹粉狮子头。至于扬州包子、扬州炒饭,早已美誉天下。 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要么热爱,要么厌恶。热爱,其实就是对这座城市的文化认同与融入这座城市的世俗日常,以致爱屋及乌地包容这座城市的一切。 厌恶,原因可能很多,因人而异,没什么共性。比如那个自称“我是扬州人”的现代文人朱自清,似乎就不太爱扬州,而且还看不惯某些扬州人: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要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说扬州》) 朱自清先生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改一改喜欢“虚张声势”的毛病,踏实一点,谦虚一点,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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