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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定《刘蓉挽曾国藩诗作摭谈》附:刘蓉《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曾太傅挽歌百首》

 泮溪别馆 2022-09-11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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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可能传断简,当年曾是枕长戈

——刘蓉挽曾国藩诗作摭谈

刘安定


清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1872年3月12日)午后,一代中兴名臣曾国藩在南京两江总督府衙后花园散步时,突发脑溢血而逝世。清廷为此停朝三日,追赠其“太傅”,谥“文正”。

此时,曾国藩的结义兄弟、同窗好友刘蓉因“灞桥之溃”及与陕西巡抚乔松年的抵牾,正免官终养在湖南老家。骤闻曾氏病亡的消息,悲痛难抑,一口气写下一百多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诗。 

刘蓉(1816—1873)字孟容,号霞仙,湖南湘乡(故里今属娄底市娄星区茶园乡)人,与曾国藩同为桐城派古文家。曾国藩生前认为刘蓉是一位有着巨大学术抱负与追求的学者,“博通经史,为文宏宕,有奇气。”刘蓉也是湘军诸多重要将领中一员,是曾国藩的重要搭档。他虽心气傲岸,在官场倾轧中早早去职还乡,但仍“躬仁义而力践之,不以举世不为而自阻。饫道德而心乐之,不以没世无闻而自戚”,体现其力践圣道、不以得失毁誉为意的非功利的处世态度。

刘蓉和曾国藩以及另外一位湘军大佬郭嵩焘俱是年轻时的知交。刘、曾二人在道光十三年(1833)已相识,道光十七年(1837)间又聚于长沙。此时郭嵩焘来会。其时曾27岁,刘22岁,郭年方20岁。相见之后,三人志趣相同、意气相投,遂结拜为兄弟。

刘蓉之父刘振宗认为曾国藩、郭嵩焘、刘蓉皆中兴之资。但刘蓉一生淡泊名利,讲求义理、考据、词章,讲求经世致用无意于官场仕进,致使科举不第。湘乡县令朱孙诒认为刘蓉是个了不起的、能担大任的人。“邑令朱孙诒阴使先生父督就试,遂补弟子员。”刘蓉时年35岁。

曾国藩在《养晦堂记》中对他的评价是: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突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宝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刘蓉非常在意自己与曾、郭二人的交谊,他曾写过一首《寄曾涤生侍讲兼柬郭筠仙孝廉》的古风,饱含深情述说了三人的情义:

灼灼春花明,皓皓秋霜洁。人生谁百年,忍此长途别。一别五载馀,尚能几良觌?万里一相思,长风起天末。孤灯亘长夜,梦想见颜色。萤火抱微明,荧荧终不灭。君侯金闺彦,磊落千夫杰;矫然天麒麟,腾踔不可绁。郭子词坛雄,清言蜚玉屑;吸古得精华,寻甘且饕餮。二君命世英,而我独顽劣。探怀出肺肝,相视成莫逆。重以松行盟,合作金兰契。手足自相依,宁论胶与漆。天道有亏盈,人事多蹉跌。浮萍遇杨花,聚散不可必。

1838年,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

“昨日接霞仙书,恳恳千余言,识见博大而平实,其文气深稳,多养到之言。一别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对之惭愧无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面目见故人耶!”

此时的曾国藩,已在京供职于翰林院,而他心目中的刘蓉,却是学养一日千里,自己唯恐追赶不及。曾国藩又作《怀刘蓉》五律一首:

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

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

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

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

曾国藩竟然把刘蓉比作诸葛亮(卧龙),称之为“四海一刘蓉”,可见刘蓉在曾国藩心目中的地位!从此,湖南便有“三亮”名世:今亮左宗棠、老亮罗泽南、小亮刘蓉。这三个人,后来皆成为湘军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刘蓉出道较晚。道光年间,曾与曾国藩之弟曾国荃一起作伴读书。直到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举事,致湘军兴起,才投笔从戎。先佐曾国藩幕府,后隶胡林翼军。因与曾氏之结义私交,自然于军中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但从军期间,其弟弟刘蕃战死,后又逢父亲去世,致使两次回乡,居家多年。直至咸丰十年,湖南巡抚骆秉章调任四川总督,聘刘蓉出山襄助,刘蓉在川将军务吏治重整一新,太平天国巨头翼王石达开就是这期间在四川折戟沉沙的。同治元年,刘蓉被授四川布政使。翌年,又被授陕西巡抚。升迁之快,由此可见。当然,这与曾国藩、骆秉章等人的提携是分不开的。

刘蓉任陕抚时,太平天国正在垂死挣扎,曾氏率领的湘军围困南京,久攻不下。其时陕西回民大举起事,捻军正炽,西北局势正当危难。刘蓉也同曾国藩一样,书生性格尽显,他一方面关怀民生,调节水利,屯垦赈灾,一方面制定章程,治军察吏,极具作为。但是,刘蓉性格耿直,敢说敢做,在巡抚任上,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发生了蔡寿祺奏劾他的事件。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因旧怨上疏弹劾刘蓉。刘蓉从小受理学熏陶,把个人名节看得很重,不容丝毫玷污,于是回奏历述自己出身经历和在咸、同两朝的为官历程,表明自己心迹,态度光明磊落,措辞理直气壮。他指出蔡寿祺是以不肖之心,作诬罔之谤。当时曾国藩在南京读到刘蓉这份奏疏,在日记中说:“见刘霞仙所作辨蔡寿祺诬劾一疏,置身甚高,辞旨深厚,真名作也。”(《曾国藩全集.日记》同治四年五月十二日)。可见曾氏深知刘蓉其人。但是朝廷还是因此事将刘蓉降级调用,曾国藩于同治四年八月十七日日记载:

“霞仙以本年复奏一疏降调,如此名奏议而反以获谴,颇不可解。”

刘蓉受此不公正待遇,无意官场之心日趋强烈,在奏请开缺不成之后只得勉强任事。故被人纠参,朝廷因此而'惊波迭起,洞心骇耳’。就是连曾国藩本人也因“剿捻”无功受到清议讥评。但二人始终对学问情有独钟,或是书信往返,探讨学术问题,或是互赠喜爱的书籍,为对方提供治学的条件。

同治五年(1866),刘蓉与继任陕西巡抚乔松年在许多问题上意见分歧,相互纠缠,弄得朝野皆知。这就为西捻军的长驱入陕提供了条件。后来发生灞桥惨败,几乎全军覆灭。同治六年正月初七日曾国藩接奉廷寄,他日记记载:

因十二月十八日秦兵兵败,霞仙革职。业经告病开缺缺员,留办军务,致有此厄,宦途风波,真难测矣,然得回藉安处,脱然无累,犹为乱世居大位者不幸中之大幸。

他为老友回家感到欣慰并带有几分羡慕。

同治十一年(1872),刘蓉在得知这位结义兄弟、平生师友逝世后,其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他先后作祭文,挽诗,可谓字字血泪!其中挽诗有七律十二首,七绝一百首。这一百首七绝除了痛失挚友外,不厌其烦地述说了“海内论交我最先”(挽歌百首第三)之事迹,内容旁及他们二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涉及到了他们所经历的许多大事,所交往的许多重要人物。还有许多篇幅用于述说他们二人的学术思想、古文、诗词、佚闻等。

刘蓉的挽歌百首,并不全是悲痛用语,有点类似于写回忆录的笔调。有时甚至用语诙谐。这里略提几首,如:

“筹笔频年历百艰,寸心终夜懔如丹。漆园傲吏何曾达,恢诡文章只自谩。”

这首诗讲曾国藩平生虽备尝艰辛,但爱以老庄之学自居,平时和刘蓉交流,也常常自比庄子(漆园傲吏),但是,刘蓉又感觉曾氏每遇事总是用心精细,终夕惕厉,所以他就拿来取笑曾氏,叫曾氏“何不唤取庄生来也?”。

“蜡丸一纸到家迟,贼阵排云鸟不飞。惭愧衡阳真义侠,芒鞋千里踏重围。”

这一首是写曾国藩的另一幕僚、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的。咸丰六年(1856),曾国藩被太平军围困于江西,每次用蜡丸传递家信,都被太平军截获,刘蓉此时正在家中,急得团团转,而衡阳彭玉麟竟然从湖南千里徒步突过重围,投奔曾氏,这种侠义行为,使他们感叹不已。这些诗作具有很好的史料价值。当然,刘蓉自己也说明了,他最后一首是这样写的:

“暮哭朝歌泪作团,哀些百曲写心酸。沅湘他日先贤传,莫作诗家隽语看。”

这不是一般的感怀悼亡之诗词应酬,这是在为先贤立传。

这里,我们着重评析一下《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这组律诗。

第一首诗以“夜半吴江殒大星”起笔,点出曾国藩之逝,用曾氏建功立业之雨花台畔的野鸮声,来衬托哀思。然后将之比为唐代名相裴度、李晟。裴度曾坚持与藩镇割据势力作斗争,并辅佐唐宪宗平李元济、陈师道之乱,实现“元和中兴”。李晟曾收复长安,平定朱泚之乱。相较曾氏之事功,这种相比还是客观公允的。刘蓉联系时局,以“中兴事业才施设,谁道擎天一柱倾。”来痛说曾氏是中兴名臣,此时离去,是国家失去栋梁。这首诗有总纲全篇的作用。

另外,第一首诗还值得一提的是,刘蓉在悲痛创作之余,仍不忘学问,他就李晟的“晟”字专门作了注释,从音韵学角度解释了此字的用法。这正是曾国藩津津乐道之事。“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或许是他们两人平生研讨这些学术问题太多,以致在这个时候,还保持书生本色,字斟句酌。

这组律诗第二首写曾国藩早年以词臣名世,十年台阁,作赋为文之经历。第三首写曾氏因太平军起,本来在家丁忧守孝而不得不受诏办团练,书生从戎之事。在这首诗中,刘蓉以晋代羊叔子和祖逖来比拟曾氏,喻之为中流砥柱。“月明鄂渚犀初照,雪暗浔江马又隤。”两句说明曾氏在湖北、江西战场上的困顿,无数次虎口馀生,几次兵败自杀,战争的惨烈,功名来之不易。第四首写曾氏与太平军最后在南京一战功成之事。这三首诗用来表明曾氏创业之艰难,同时表彰曾氏自始至终对朝廷忠心不渝,一片丹忱。

刘蓉与曾国藩还是儿女亲家,曾氏长子曾纪泽之妻贺氏早逝后,刘蓉将自己的女儿许给纪泽为继室,后生育子女各三人。第五首诗中,“正喜貂蝉持使节,又瞻牛斗泛仙槎。”似是隐指自己的女婿、曾公儿子曾纪泽乃当时外交公使,以此感叹泉路两隔。

曾国藩去世后,清廷给予最高恤典,并于湖南原籍和其建功立业的南京等地建立专祠,生平事迹宣付史馆。刘蓉的第六首、第七首诗就是写两处悼惜之情。第六首用甘棠遗爱的典故写南京百姓对这位前地方官的悼念。第七首用方叔、文彦博、姜尚等人的典故,来写家乡父老乡亲哀惋之情,把曾氏衬托得极高。当然,因为曾国藩的出现,湖南从此一改数千年人物凋零的景象,一涌而成为近代人材渊薮,也是事实。

从第八首起,写曾公的文章和学术,曾国藩继承了桐城古文大家姚鼐、方苞等人的衣钵而自成一家,创建了“湘乡文派”卓尔成家,当世无出其右者。刘蓉的学术思想也和曾氏接近,他认为曾氏直追韩愈、司马迁、苏东坡诸前贤,如“暗室沉冥耀一灯。”当然,这也不是夸大其辞,曾国藩为了让中国文脉传承下去,想尽了各种办法,他亲自编辑了《古文四象》《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等书,供自己和师友子弟学习。曾国藩认为,姚鼐将文章之道分为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是很有道理的。他继承了这个思想,而且将之生发开来,他曾在日记中写道:

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议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宜吞吐。其一类中有微有区别者,如哀祭类虽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吐吞。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事则宜喷薄。此外各类皆可以是意推之。

曾国藩对姚鼐着重词章而忽略经史的做法很不赞同。他说经史才是文章的源头。作为国家重臣,曾氏对姚轻视典志、治道也不满。他认为学问于姚所标举的义理、考据、词章之外,还有经济之学。刘蓉对曾氏这些治学思想是极为赞同的。文脉是与国事联系在一起的,他想到当时宇内未靖,国事仍需重臣,而曾公不在,所以发出“凭谁揽辔策澄清”之长叹。

“韩孟深交海内闻”,最后两首,刘蓉一再提及自己与曾氏深厚的交情,确实,他们的交往,是当时文坛的佳话。他把曾国藩誉为韩愈,自己比为孟郊,这种亦师亦友的说法,是很得体的。如今,一棺长逝,夜夜怆怀,深深的怀念,尽显于字里行间。

曾国藩之所以成就不世之业,将太平天国扫荡下去,挽救清王朝于既倒,与他自身儒生治军,注重将略,重视学术和品行有极大的关系,当然,更是与他识人用人有关,特别是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像刘蓉这样志同道合的理学名家、饱学之士和军政人才分不开。刘蓉是曾国藩幕府人才中的典型代表。

因为曾国藩的去世,刘蓉过度悲伤,从此一病不起,一年之后(1873),他自己也溘然长逝。检点他的诗集,他的最后一组诗中,犹有“后世可能传断简,当年曾是枕长戈。”这样的句子。这是对一群湖湘书生所经历的那一场战争的最后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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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刘蓉《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曾太傅挽歌百首

哭曾涤生太傅十二首

夜半吴江殒大星,雨花台畔野鸮鸣。东都留守亡裴度,南内先皇泣李晟。一代旂常传信史,千秋庙祀听讴声。中兴事业才施设,谁道擎天一柱倾。

按晟字有二音而义同。一作时正切,音盛,如宋《大晟》乐名是也。一作时征切,音成;又器名,饭柜也。西平之字为良器,则其名应从“成”音。又考西平之父名钦字胜之。胜、盛音同。唐人最讳嫌名,不应独承此误,则西平之名从“成”音,固无疑也。庚韵不收晟字,盖遗之耳。

少历词曹典石渠,早看忠款动宸居。佞谀耻献杨雄赋,痛哭曾传贾谊书。紫绶双絛承宠后,丹铭一卷誓心初。衣冠台阁今依旧,怅想清风只黯如。

缟衣承诏扫氛埃,哮阚军声动地来。上将拥旄羊祜老,中流击楫祖生才。月明鄂渚犀初照,雪暗浔江马又虎口馀生曾几日,喧喧笳鼓暮云哀。

江淮草木识威名,辛苦功勋百战成。令肃五更貔虎静,军行千里管弦清。惯看僕固如厮养,真觉宽饶是父兄。一节十年同卧起,可堪垂涕问长城。

争传台鼎翊天家,尚父功成鬓已华。正喜貂蝉持使节,又瞻牛斗泛仙槎。京畿地本居心膂,祈父才堪任爪牙。一去燕台髭发改,强扶衰病问桑麻。

遗爱碑成盼得留,切旄重喜镇扬州。杖鸠父老迎元辅,竹马儿童识故侯。万户弦歌鼙鼓靖,三年膏雨秣陵秋。灵旗依旧从琴鹤,痛哭甘棠泪不收。

故国衣冠似洛中,童乌犹识盛时风。只将元老论方叔,不见耆英宴潞公。此夜忽归华表鹤,当年空兆渭川熊。衡湘耆硕今何在?素旐飘飖沔水东。

海内文章几辈贤?骅骝十驾独无前。看骞骏足追韩愈,自辟龙门待马迁。万籁沉空明海月,孤鸣曳响入云天。髯苏仙去风流尽,再到人间又几年?

儒家俗见层层,欲辟蚕丛更不能。独向扶桑窥日月,从斟沧海别淄渑。孤怀俯仰规千古,暗室沉冥耀一灯。太息扶轮亡大雅,更谁抗手步崚

天涯望只心惊,国事如家最怆情。市上楼台迷蜃气,秋来风雨断蝉声尘东海嗟何俟,落日西山憾未平地下相逢定一恸,凭谁揽辔策澄清

韩孟深交海内闻,岂期中道叹沉沦。天涯何处联双袂,地下犹思赎百身。镜画有神遗剑履,帛书无路托鸿鳞。壁间顾影真凄绝,寥落乾坤后死人。

十载湖山隔笑谈,一棺长逝更何堪。鹃啼尽日穷千唤,雁序何年复两骖故垒秋风悲渭北,短床春雨梦江南精魂应是骑箕尾,夜夜怆怀望斗龛

曾太傅挽歌百首

乞得闲身倏五年,满怀风月浩天边。忽传一曲凄凉调,断送惊魂入憾天。

惨淡云山恸失声,薤歌有客哭田横。笔端镂尽心头铁,一段酸辛画不成。

海内论交我最先,从容文酒记当年。可怜鹤发支离叟,老向人间哭逝川。

四十年中记坠欢,雅怀高谊绪千端。而今事事从头忆,只作华胥梦里看。

识面从初岁属蛇,龙城校士及春华。东风那问凡桃李,快意先看第一花。

棘闱战罢夺标回,倾盖殷勤及早梅。一话彻宵三日醉,洛阳真见二鸿来。

镇湘城畔送行舟,驻马荒祠话别愁。一舸浮鸥冲雪去,凄凉池馆水空流。

林宗襟度故超群,春雨长沙共五旬。信是蓬壶好日月,德星聚处复三人。

道光丙申春,予与公及今郭筠仙口中丞同寓会城近两月,聚谈极欢。后公在京师有诗及之,云:“自从有两仪,无此好日月。”盖叹盛会之不可常也。

鸣鸟嘤嘤乐意同,几时飞絮失前踪。相看两地成乖隔,凤在青霄鹤在松。

馆阁声名看出群,京华走马踏秋云。焉知繐帐空山冷,鹤怨猿啼不可闻。

坡诗殊妙得天然,千里殷勤寄一联。今日吞声成死别,从谁掘地及黄泉?

道光辛丑,公在京师集东坡句为联见赠云:“此外知心更谁是?与君到处合相亲。”盖以子由相视也。

秋风躞蹀走麻衣,天际孤篷万里归。握手湘城共一恸,此生何计报春晖?

环湘贼骑尚重重,苦语连宵倚夕烽。最是五更情绪恶,城头鼓角寺楼钟。

雄边子弟拥貔貅,横海楼船据上游。三丈牙旗如意舞,龙城飞将在中流。

幕府三年共短檠,一床风雨慰孤情。惊心夜半船头角,吹作苍凉出塞声。

层岩飞瀑响琤琤,扫笔题诗记得曾?百尺澄潭照清影,了知身是两禅僧。

咸丰已卯,南康军次稍暇,因与公游庐山开先寺,憩漱玉亭,观瀑布,潭水清澈鉴人,归而赋诗。

道义盟心结契真,论交从昔薄雷陈。世情只羡弹冠客,王贡何尝是伟人。

予在幕中日久,荐牍中每列予名,辄持不可。公谓:“此古人之常,且幕客皆叙劳绩,君何得独不尔邪?”予谓:“萧、朱、王、贡以转相汲引为贤,盖汉人战国馀习,非友道之正也;且士各有志,亦奚必以此相强邪?”公深然之,由是终身未尝论荐,故其交谊最为近古云。

过眼云山只画图,誓捐轩冕问江湖。鸱夷一舸浮家去,何处秋风范大夫。

军事少暇,每望山川风景殊胜处,欲一登览不可得。公每慨然谓:“他日幸得平贼,当弃官与君徜佯湖山烟水间,以穷清旷闲适之趣,庶几一弭此憾也。”然其后 竟为官守所羁,不克如愿。

落寞何人识壮心,奇才从昔困浮沉。伯喈未是知音客,早弃焦桐爨下琴。

江忠烈公早岁落魄京师,颇为侪辈所轻。塔忠武公任湖南都司日,亦不理于众口。公皆一见奇之。

筹笔频年历百艰,寸心终夜懔如丹。漆园傲吏何曾达,恢诡文章只自谩。

公每宴谈,好举蒙庄旷达之语,用相谐笑。及遇事,用心精细,终夕惕厉。予每笑之曰:“何不唤取庄生来也?”

半截昌黎自一奇,全身曼倩却无稽。若援兵法论文律,未许庄生压退之。

公在军中,尝出一文稿见示。予读竟笑曰:“只作得半截韩退之耳。”公问其状,予举昌黎语曰:“当其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已而谈谐大作,滑稽不穷,予又笑曰:“竟是全身东文朔矣!”

尔雅虫鱼费疏笺,百年俗学自諓諓谁从经义存家法,故纸堆中老郑玄。

公每谈经,亦好举汉学家言。予谓汉人以专门名家,学者笃守师说,不相通晓,虽其道已隘,不尽当于经旨,经固在也。近日所谓汉学,乃专以私意穿凿,刺取训诂以就已说,而经乃亡矣。公亦然之。

管窥一隙诧光晶,萤火星星也自明。谁向海门真见日,叩槃扪烛可怜生。

万变文章可坐知,王杨卢骆自纷驰。桐城义法非无据,要在无机入妙时。

公于古文法韩、欧,亦甚取近世方氏义法及姚氏阴阳刚柔之说,而颇病宗桐城者之拘拘于绳尺也。

插架牙签百技喧,谁从学海问渊源。痴儿酷信陈编语,不道南华是寓言。

公每谓《南华》固是寓言,即子长《史记》之文,寓言亦十居六七。予谓不宁惟是,近日心学家之沦于玄妙,汉学家之病于支离,皆侈虚谈而非情实,要亦寓言之流也。学者过而效之,惑矣!

古人已与不传亡,糟粕相遗且细尝。吸得六经精髓去,许君平地步康庄。

韩欧胜处得深窥,道德文章究两歧。会得晦翁唐志论,不将要妙抵虚词。

道光壬寅、癸卯间,公官京师,尝寓书论及道德文章分合之说,彼此往复数千年而未洽。近岁公自保定致书,论及此,以朱子读《唐志》论为不然。平生尚论古人,衡量学术,每相符契,惟此论终身未能合云。

六经言语妙无论,日月光天丽至文。谁道化工摩拟得?太玄中说自纷纷。

武乡风义追伊吕,一局偏安志未偿。差胜忠州老迁客,十年避谤检医方。

微诚孤诣推温国,后乐先忧说范公。毕竟名臣根柢别,两贤规范是宗风。

公于汉、唐以来名臣,多所倾企,尤宗仰者:季汉诸葛武侯,唐陆宣公,宋范文正公、司马温公。每诵其书,慨然想见其人,而平生志事规模,亦略与四贤相似。

庸夫高枕托千秋,烈士孤忠亘百忧。终古荒唐青史笔,贤愚一例共山丘。

公当江西军事臲之际,忧悴已甚,尝叹息谓予:“当世如某公辈,学识才具,君所知也,然身名俱泰,居然一代名臣。吾以在籍侍郎,愤思为国家扫除区丑,而所至龃龉,百不遂志。今计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吾墓,如不为我一鸣此屈,泉下不瞑目也。”盖公一生事业,多在艰苦刻厉中,虽晚岁际遇正隆,而未尝自逸也。

荒凉古驿夕阳亭,大鸟来翔墓上铭。今日关西杨伯起,翩然笙鹤上苍冥。

九江水师挫衄之后,有传述某相国对显皇语者,公闻之黯然,因语及夕阳亭事,怆叹久之。予谓伯起生逢乱世,为权幸所挤,固应尔也,公幸以忠诚结明主之知,宜不至此。既而烦言果不行。

羁客何由返故庐,苦将诙语绊征夫。诗成一笔骊驹逝,不入鄱阳送别图。

予久客军中,亟思归省,而公苦相遮留,谓必俟筠叟至乃可。已而郭至,公见谓:“欲更留君,而难于措词,拟作一诗相挽何如?”予戏谓:“诗果佳,即不行也。”公曰:“倘得佳诗而君不谓然,奈何?”予谓:“但使我读之而笔,即佳诗矣。”公遂极意作诡趣语,诗成,曰《会合篇》。当时读之,不觉失笑。时方属陈生作《鄱阳送别图》,遂中止也。

忧患丛中强作欢,从容文酒会衣冠。一篇赋罢横曹槊,易水萧萧白日寒。

快意文章镂百坚,袖间缩手让君先。若教早谢红尘梦,壁垒从看万仞巅。

几载拖罟共晓餐,一朝分袂话秋残。南康别后三更梦,长在芦花荻渚间。

予季才名早擅场,英风一奋遽摧藏。各有穷泉憾,怆绝人间两雁行。

咸丰乙卯,予弟季霞从予军中,战殒蒲圻城下,而公弟温甫旋殉三河之难,季洪亦殁于军。

当代龙门属李膺,往来冠盖快登庭。尽将恢诡传佳话,谁识东方是岁星。

蜡丸一纸到家迟,贼阵排云鸟不飞。惭愧衡阳真义侠,芒鞋千里踏重围。

咸丰丙辰,公在江西困贼围中,每用蜡丸附致家问,往往为贼所得。湖南援师亦多隔绝,不能前进。时予侍亲里居,日夕忧念,苦无急难之策。今彭雪芹侍郎乃独芒鞋徒步,间行得达,每愧其风义为不可及也。

远书讣我忽称孤,千里星奔泣垩庐。两度麻衣游子泪,虎狼丛里觅归途。

高嵋山下访幽栖,遥指烟峦送马蹄。今日午桥庄畔路,落花无语鸟空啼。

颠倒江神作意雄,平生初不计穷通。船头拍手从君笑,侥幸今朝托下风。

予生平舟行无不逆风者,南溯东游,历历不爽。咸丰戊午,公被旨再出,予送之赴鄂。南风大作,瞬息百里。公顾而笑曰:“此次江神侦控未确,傥不知君在此舟邪?”予谓:“殆以公故,有所忌而不敢发耳。”午餐后,予以巨舰郁热,独乘小舸。甫解缆,风势乍转,趦趄不前,逮暮始追及之。公迎而笑曰:“不意江神仇君至此也。”

江汉交流浪拍天,秋风解袂放归船。兰溪一别成长诀,雁断寒空十五年。

壁立平生百仞巅,黄金那得斗刚坚。几时敛退趋新懦,菱角磨成芡实圆。

国步艰屯百虑侵,燕居深念独沉吟。刚金只道韦脂软,谁识当年铁石心?

豺虎纵横遍浙东,忧来终夜枕弓。祁门十月心如沸,日在惊涛骇浪中。

血渍城闉万骨枯,名都才免窟豺狐。铙歌谱出悲欢语,一曲梅花小单于。

贼踞金陵岁久,湘军水陆环攻三年而后克之,军士殁于锋镝者亦以万计。公尝赋诗十三首纪其事。

万幕争传九帅才,紫髯落落也盈腮。虎贲尚喜中郎似,况是灵山结伴来。

十年帷幄坐深筹,盼得成功已白头。国难未纾臣愤切,当时初不为封侯。

象笏朱衣谒上宫,清歌袅袅五更风。当时只作升平看,谁道钧天是梦中。

运际隆平物自春,时逢板荡识忠臣。百年乔木从君数,一代名贤得几人?

黯黯江天幕府开,东南才杰走风雷。而今散作孤云冷,落落晨星剩我来。

路鬼揶揄起厄穷。一麾出守大槐宫。十年一觉繁华梦,只在南柯蚊穴中。

此首自谓。

关山万里秋翔雁,风雨一林暮宿鸦。各惜羽毛鸣得意,饱谙甘苦莫相嗟。

三径烟霞旧结邻,退休仍似岸纶巾。岂知听雨轩中客,已作修文地下人。

盼得宁馨掌上珠,康成甲子喜相符。何来一纸传凶耗,先夺怀中小凤雏。

同治辛未,属公周甲之年,冢嗣劼刚始举一子,小名同儿,甫及半岁而殇。公来书言之,甚怆恻也。

诗谶先传梦里踪,一樽相属话从容。临歧怕听伤心语,泉路迢遥隔九重。

辛未腊月望,夜梦至金陵访公,倾谈极洽。已而言别,予赋诗曰:“昔别兰溪两颊红。今看鹤发各成翁。百年鼎鼎惊飞电,万事腾腾怆转蓬。樽酒今宵同皓月,片帆明日又秋风。前期恐作他年憾,泉路迢遥隔九重。”公览竟默然,指其结句。予忽悟曰:“是出韵矣,当易之。”公曰:“无庸,行且验矣。”醒后灯影荧然,情景犹在目也。

戊日前知返帝乡,诗仙诗鬼待论量。语侬把臂天台路。君马青青我马黄。

正月十八夜,梦与公为天台雁宕之游,既抵山麓,仆来告曰:“山径欹侧,不可以舆,但利骑耳。”因命取马。公忽顾而问曰:“君仍乘青骡去邪?”予恍惚忆己之为石曼卿者,即应曰:“然。公何乘也?”公以两手捋须徐应曰:“我马维黄。”已而泪下。方讶问之,而遂醒矣。迨二月闻公之讣,则薨于是月四日戊午,盖黄马之先兆云。

江左衣冠倚谢安,讴歌声里万家欢。忽化西归履,痛哭王乔白玉棺。

生存华屋总丘山,郭李勋名也是闲。扫尽浮云完素魄,只留清白照人间。

吏牍如山客座联,强扶衰病饯流年。而今正得飘然去,参透佛家自在禅。

地下忠魂把臂期,江胡罗李旧相知。更阑宴罢倾心语,曾否重吟会合诗?

上界星辰奎璧联,文昌紫府故依然。问君珥笔朝天去,今作瀛洲第几仙?

端木持衡坐上台,班韩真是考官才。此行好作江南赋,莫被昌黎黜放回。

官军克黄州时,于残书中拾得一帙,曰《述异记》,中言予贡掌天上文衡,司马子长、班孟坚、韩退之作考官,凡名士死者皆令赴试,高第者派入文昌府管事,黜落者即放回人间,令再读书云云。公览竟,笑语予曰:“敝师作考官,吾无忧矣。君殊可虞。”予曰:“人生遇合何常!使端木子自搜落卷,安知不敢我而黜公也?”相视而笑。盖公尝戏谓昌黎为“敝师”云。

身后鸿毛自重轻,人生何苦绊浮名。从今化作天随子,员峤方壶尽意行。

司马忠诚妇竖知,汾阳事业古今垂。只馀一事成追悔,错过津门款塞时。

月旦何尝有定评,昨贤今佞古犹今。百年遗憾孤臣泪,青史谁当鉴此心?

造物从来忌盛名,雨云翻覆见人情。人间举足生荆棘,试向昆仑顶上行。

寥落乾坤有数才,转头石马没蒿莱。玉楼倘觉孤清在,踢倒愁台更一来。

东野才名也是豪,退之表墓感深交。碑铭未勒成虚诺,寂寞荒山哭孟郊。

公每自方昌黎,而戏谓予东野。予举梅圣俞语曰:“'欧公自要做韩退之,却强派我作孟东野。’今观圣俞诗殊不逮东野,而欧公为之序,为之墓铭,殆欲过之。公他日志吾墓,果得佳文,即屈作东野,所不辞也。”

托笔千秋定属谁?欧梅戏语只生悲。文章后死吾何敢,看撰伯喈第二碑。

予在南康军中,偶病颇剧。公就榻前握手,戏相谓曰:“悲乎圣俞!欲逼我作欧阳子邪?”予强起应之曰:“果先死者为圣俞,则后死者即为永叔。此时孰欧孰梅,尚未知谁属也。”於,孰谓今日竟以铭章累我邪!

楚尾吴头一苇杭,几年云树委苍茫。而今更欲寻君去,碧海青天何处乡?

比岁颇思放棹金陵,一叙阔别之怀,而因循未果,亦谓公不久归休,林泉聚首之日尚长。今始悔之也。

酹酒难招地下魂,拳拳孤抱我空存。泉台把臂终相遇,憾不生前对榻论。

磊落平生瑰玮词,探怀一吐快襟期。年来无限深心语,诉向东风总不知。

鼻垩难逢匠石斤,牙琴聊许子期听。知音一去朱弦绝,寂寞湘江鼓瑟亭。

半壁东南一柱支,口碑到处发讴思。老夫更洒新亭涕,沧海横流待付谁?

古木参天化作薪,名花委地怆成尘。秭归啼尽枝头血,直恐人间不复春。

麟出原知道已穷,濡毫聊复问天公:世间豪杰销沉尽,剩得窟窿有底功?

金石论交镂肺肝,旧盟犹在未应寒。回头忆得酸辛语,更展音书百过看。

万里神交迹转疏,百年磨我费三书。而今永断南来雁,留得精魂入梦无?

同治乙丑、丙寅间,予在秦中,军事拮据,而公驻师周家口,亦苦捻势狓猖,音问梗绝。一日公以书来曰:“相距未二千里,而音书阔绝殆近两年。昔东坡寄子由诗云:三年磨我费百书。今则百年磨我费三书也。”

一坠尘寰入世缘,涅槃生死总由天。梦长梦短浑闲事,惜不林间更数年。

玉树沉霾入寂寥,人间空复想丰标。寒林自吊婆娑影,谁伴孤松作后凋?

十载深怀远莫将,孤山旧隐故难忘。夜台清寂如相待,为种梅花近草堂。

梦里犹乘访戴船,三春花木耀平泉。韶华一去山河改,枉向东风哭杜鹃。

天际孤云怆失群,声声哀唳入寒云。客怀早是凄凉甚,心碎声吞不忍闻。

梦想平生见典型,一灯明灭夜初醒。寒窗孤枕潇潇雨,更向山阳笛里听。

东西日月走双丸,泡梦人间谁百年?无奈烦愁消未得,一番回首一澘然。

驿书珍重问家山,终感君恩未得还。今日可怜班定远,关远似玉门关。

归棹遥传八月航,快期握手醉千觞。对床风雨今无复,一束生刍泪数行。

魂梦犹惊死友情,更听江上挽歌声。素车白马来何暮,惭愧平生范巨卿。

故国青山倚落晖,旧家门巷指乌衣。羊昙剩有西州泪,怕见空堂燕子飞。

齿角难兼语信哉,累累高冢自生哀。丈夫只合磻溪老,谁遣飞熊入梦来?

世事如棋局局新,桃源自隐岂缘秦。遗山曾记渔樵语,辛苦凌烟阁上人。

雪际鸣雷杏作花,会看桑梓变龙沙。他年化鹤还乡国,城郭人民果是邪?

海边残月会重圆,岭上梅花盼隔年。只有精魂长不返,深深门巷闭重泉。

短歌才罢又长歌,沧海将如积泪多。流到九泉应不远,故人仍是邈山河。

谱将幽怨入哀弦,弦上声声感昔年。弹到无声凄欲绝,双垂衰泪对苍天。

造物复奚以我为,庄子此语故非痴。鸢乌蝼蚊专相待,留得闲身欲付谁?

梦里豪华镜里身,百年易尽眼中人。芜城细写参军泪,万代千龄最怆神。

暮哭朝歌泪作团,哀些百曲写心酸。沅湘他日先贤传,莫作诗家隽语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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