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出贵子,历来不容易。 上下几千年,无数人的历史告诉我们:没有天赋,寒门子弟的努力,往往都是一把辛酸泪,终了只是艰难地活着;有天赋,更需要警惕,须知天底下从来不缺“伤仲永”式的天才,如果没有贵人点化引路,只一味地翘尾巴,不知磨砺的重要,不需多少光阴,三五年的烈阳酷雨,足够将一枚璞玉败坏成既可悲又可怜的碎石。 此外,寒门出贵子,还需要一些运势。 何为运势? 运势从何而来? 指望祖坟冒青烟,那是玄学,只能望而兴叹。 但如果你去研究一些人的家族史,你会发现,凡是赢得运势的家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特征:远不过曾祖辈,家族中多半有一辈人具有朴素的德行以及强烈的执念,这两样东西流进家族的血脉,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就成了“心中”的运势。 还有一点,少有人在桌面上讲,寒门子弟的内心藏有一些愤恨,未必是一件坏事。 被悲剧伤害过的人,更懂人性,更具力量。 读到这一段文字,你可能会产生疑问,何来这样的私议、感慨呢? 缘由很简单,那是因为我想讲述一段大明张居正的早年成才史······ 历朝历代的人杰,都是要追溯家族祖先的,能与史上先贤圣人、王侯将相挂上钩,那是最理想的。 但张居正家族却没有这样显赫的祖先可以追溯。 据族谱记载,张家的祖先,最早可以追溯到元末的无名之辈张关保。张关保是凤阳定远人,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反元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大将军徐达帐下一名并不起眼的小兵卒。 明军大破采石矶,是张关保一生的转折点。这一战,张关保拿出舍命的勇猛,终于冲到了大军的前列,从而挣下了一份不易的军功。此战之后,张关保再接再厉,跟随徐达大军平定江南,最后凭借战功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入了湖广的军籍。 对寻常百姓而言,大明世袭千户可是威风凛凛的,张关保一介匹夫,总算是拼出了头。然而,大明开国之初,功勋遍地,区区一个世袭千户,与豪门望族相比,又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忆及先祖旧事,张居正后来曾幽幽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 张关保有几个儿子,已经无考,到了曾孙辈,留下姓名事迹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张居正的曾祖父,名诚,字怀葛。 张诚是次子,张家千户的尊荣因此叫长子世袭了去,为了讨生活,张诚后来从归州迁到江陵,入了江陵籍,至此,张家这一支失去了家族仅有的千户荣光,成了彻头彻尾的平民百姓。 据张居正后来讲,他的曾祖父张诚,说话有点口吃、结巴,江陵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张謇子”。然而,就是这个时常受众人嘲笑的“张謇子”,却为张家后来的发迹播下了种子。 “张謇子”没有多大的本事,但天生具有一副仁义好心肠,哪怕家里只剩一碗稀粥,他也要倒出一半,去救济穷苦人,斋供和尚。因为好善乐施,“张謇子”一辈子都处在困顿之中,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悲伤,相反觉得寒士发宏愿,这是为子孙积德描金。 “寒士发宏愿”,曾祖父的这种心态对后来的张居正影响很大,万历元年,他曾对友人讲过这样一段话:
此段话中,张居正所说的二十年前为嘉靖三十二年,当时张居正二十九岁,任翰林院编修,深受大学士徐阶的赏识,正处在蓄势待发、大展宏图的阶段。令人深思的是,未来的大明首辅,心中崇拜的竟是一个“謇子”,而且他的宏愿也是那个“謇子”的。 这是种子的力量。 有着正念传承的威力。 一个家族,不怕几代卑微,就怕在卑微中无人仰头向天,一代接一代地低头吃土,可怜认命。 大概是因为心中有宏愿的缘故,“张謇子”对三个儿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这从他给三个儿子所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来,老大叫钺,老二叫镇,老三叫鈛。 钺、镇、鈛,皆是古代的青铜重器,很显然,“张謇子”希望自己的三个儿子能够走出寒门,成为国之重器,光宗耀祖。 然而,寒门之家,一代发愿,二代功成,未遇乱世,这就是海市蜃楼,万难实现的。 “张謇子”的这三个儿子,能耐平平,都没有走出江陵,论家族发展,只能算是朝前小迈了一步。老大张钺长于治产,殷实了家道;老二张镇豪爽放浪,在江陵辽王府混了一个“护卫”的差事;老三张鈛读书还行,补了一个县学生。 对待这三个儿子,“张謇子”的态度也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喜长子,不爱幼儿,唯独对既不善治家,又不好读书的二儿子张镇“情有独钟”,而张镇正是张居正的祖父。 “张謇子”偏爱二儿子,有个很鲜明的说法,镇不成才,但有气概。我这一生,帮别人的忙多了,总应该出一个好子孙,儿子不行,看好孙子。 “张謇子”看好的这个孙子,不是别人,正是张镇的儿子,张文明。 张文明这个名字,也是“张謇子”特意取的,在他看来,既然三个儿子成不了“国之重器”,那就换个思路,坚决走寒窗苦读,文明天下的路子。 寒门成望族,几代人努力,往往有一代人负责承上启下,张居正的爹,也就是张文明,便承担了张氏家族的这一重任,讲读书的志趣,求学的态度,他都是不错的,遗憾的是,他唯独缺了一项最重要的,那就是天赋。 张文明一生参加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被录取,直到儿子张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他才万分遗憾地掷下考篮,发出一声叹息: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啊! 对于父亲的遭遇以及父亲这个人,张居正的看法不仅通透,而且充满了亲情、人性之美。 张居正先说:“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规矱(yue,尺度),以是见拙于有司。” 张居正又说:“(先父)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 儿子平庸,寄予厚望的孙子又跃不过龙门,“张謇子”的内心虽然失落,但世道沧桑并没有抹去他心中的那一份执念,张居正出生前夜,他做的那一个梦便是鲜明的例证。 嘉靖四年五月初三,张居正出生。 关于张居正的出生,正史野史有许多奇异的记载。有记载说,张居正的母亲赵氏夜里看见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连天,接着一个青衣童子,五六岁的样子,从天而降,在房间里绕床尽转,赵氏惊醒,而后就怀了孕。 还有记载说,张居正出生的前夜,祖父张镇梦到遍地大水,流满了整间屋子。张镇惊惶不已,连忙问下人,哪儿来这许多水?下人说,大水是从张少保的地里流出来的。 细细品味这些传说,青衣童子从天而降的说法,不免老套,而张镇梦见大水来自张少保地里,编排的痕迹又太重,想来,这些传说应该都是张居正大贵之后,刻意贴金而成。 但“张謇子”做的那个梦,却完全不同。第一、它应该是真的;第二、它完全就是具象的执念。 “张謇子”做了一个怎样的梦呢? 张居正出生的前夜,“张謇子”梦到月亮落在水瓮中,照得满瓮发亮,随后一只白龟便从水光中浮现出来。 在古人的观念中,白龟乃是祥瑞,谐音又通“白圭”,而“白圭”的涵义就再鲜明不过了,它是古代帝王诸侯在举行典礼时手持的一种玉器。 为何说“张謇子”所作之梦不是后来的编排,而是他执念具象的真实梦境? 因为张居正出生后,他干脆给曾孙起了一个直白而露骨的大名,叫作张白圭。 张白圭这个名字,张居正叫了十二年。 从“张謇子”算起,四代守望,到了张白圭这里,终于开花结果。史书记载,从小张白圭就展现了“神童”之资。有一次,张家同堂叔父龙湫正在读《孟子》,恰好二岁的小白圭也在院中玩耍,叔父就去逗他:“都说你小子聪慧异常,你要能认识'王曰’二字,才算是真的。” 几天之后,叔父龙湫又在院中读书,见到小白圭在院中玩耍,他一把抱过来,放在膝上,让他认《孟子》中的“王曰”二字。让叔父感到震惊的是,小白圭居然真的指出了“王曰”二字,而且念了出来。 “王曰”,象征帝王之道,从此,江陵人知道,张家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神童。 小白圭没有辜负这一美誉,史书记载,他五岁入学读书,十岁通六经大义,在江陵乃至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 嘉靖十五年,白圭十二岁,赴荆州府投考。 奇异的是,荆州知府李士翱在开考前夜,也做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梦。他梦见天神给他一枚玉印,吩咐他转交给一位童子。 梦醒之后,第二天荆州府点名揭榜,第一名恰恰是十二岁的张白圭。当李士翱看到张白圭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只见眼前之人,跟出现在他梦中的童子一模一样。 这难道是神启? 荆州知府李士翱怀着一颗敬畏惊奇之心,充当了张居正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他对当时的张白圭说,你是天选之才,白圭这个名字太粗浅,我为你改一个名字,叫张居正可好? 对于悟性极高的有为之人,在人生启程扬帆之时,能有人为之正名,正心,正念,这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嘉靖十五年的荆州知府李士翱,善莫大焉。 因为李士翱的改名盛赞,十二岁的张居正在荆州府声名愈发地响亮,湖广学政田顼有心试一下真伪,于是特命一题“南郡奇童赋”,招张居正前来面试。 张居正下笔有神,湖广学政田顼拍案叫绝。 家族命运,也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十二岁的张居正没有想到,嘉靖十五年补府学生之后,一桩针对张家的祸事正在暗处悄悄地酝酿。 当时的荆州府里住着辽王。 第一代辽王为大明洪武皇帝第十五子植,洪武十一年封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设在广宁,即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便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 张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即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次年辽王毛妃生一子,名叫宪㸅。第六代辽王是个多病短寿的人,嘉靖十六年就病死了,宪㸅因为处在丧服期间,不能袭封,加之年纪尚小,王府大权所以掌握在嫡母毛氏手中。 毛氏爱子心切,眼见宪㸅整日放浪形骸,她便想利用名震荆州的天才少年张居正来激将未来的辽王。 一日,毛氏招张居正入府赐食,特吩咐宪㸅坐在下座。 席间,毛氏对宪㸅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要让张居正牵着鼻子走! 听到这话,宪㸅看着眼前的同龄人,心中没有欣赏,尽是仇恨。 当时的张居正,只觉得小辽王傲慢,并未察觉到他的狭隘与歹毒。 一场注定引来悲剧的宴席结束后,十三岁的张居正壮志凌云,从荆州赶到武昌,准备参加当年的乡试。 就在这时,张居正有幸结识了他终生难忘,最为感激的关键贵人。 此人名叫顾璘,应天府上元县人,时任湖广巡抚,是当时有名的大才子,和同县的陈沂、王韦并称“金陵三俊”,后来宝应的朱应登加入进来,称为“金陵四大家”。 顾璘从政,平淡无奇,他能够在明史中留下美名,除了诗文,最为重要的便是他以非凡的眼力、不俗的情怀、卓越的苦心,真正发掘并且塑造了大明首辅张居正。 据说,顾璘真正注意到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最早的一首《题竹》小诗——
忆及与顾璘的交往,多年后,张居正曾写过一段极具传奇色彩,内涵感恩之心的浓烈文字: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见面即成忘年交,又破格赠犀带,又不惜以托孤的方式表示看好的人生贵人,却在张居正参加乡试的关键时刻,执意泼了一盆冷水。 顾璘对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大才,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最好还是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没有限量。 冯御史体会顾璘的良苦用心,点头称是。 但湖广按察佥事陈束看了张居正的答卷,却大为称赞,极力主张录取。 陈束找到顾璘,质问道,张居正“大才”之名名副其实,非要如此刻意打压吗? 顾璘说,没有磨砺,容易折废。真金需要火炼,这火,是一道题关,更是严酷世道。 陈束听了,不再多言。 对于这一次落榜,张居正的内心很平静,他有那样的悟性,知道今日的失意不是败北,而是可遇难求的磨砺。据说,落榜那天,顾璘前来看望他,没有多言,只意味深长地送了他一句诗,“他山有砺石,良璧愈晶莹”。 张居正读到这句诗,感激不尽,从此安下心来,磨砺三年。 三年后,毫无悬念,十六岁的张居正乡试高中。 这一次,顾璘对张居正说了一席话: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实这是对中才而言。你不是中才,是大才,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授意故意不录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远大的抱负,做伊尹、颜渊那样的栋梁,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才。现在,你已是举人,将来必为进士,你要记住,世道沧桑,道路坎坷,若要功成,心中非有巨柱不可,无论遭遇何等艰难困苦,要去固守,无惧无畏,不荒不废。 张居正很幸运,在人生至关重要的阶段,有灯塔式的贵人为他披甲引路。 对张居正而言,嘉靖十九年不仅意味着中举开悟,那一场早已酝酿的悲剧祸事也在这一年上演了。 嘉靖十九年,辽嗣王宪㸅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正式成为第七代辽王。得知同龄人张居正乡试高中,风光无限,再想到三年前屈尊下席的耻辱,宪㸅的人性阴暗恶毒的要命,他想到了报复。 一天,宪㸅将张居正的祖父、辽王府护卫张镇召来,赐他同席喝酒。张镇看到孙子中举,辽王又赐酒,正得开怀畅饮。宪㸅见状,对张镇猛灌不止,最后竟将张镇活活灌死了。 悲剧发生后,辽王府对外宣称,张镇因孙儿中举,饮酒无度,以至醉死。 张居正知道这是辽王府卑鄙的谎言,但碍于对方的权势,十六岁的张居正没有冲动行事,选择了隐忍。 此事对张居正的内心影响深远,表面上他平静如常,实际上他的手中一直握着一把无形的匕首。 因为愤恨,张居正心志更加坚定,脚步更硬了。 因为愤恨,张居正不再是单纯的读书人,他的心性中有了豺狼虎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后来,当张居正掌权后,辽王宪㸅以及为辽王辩护的人,皆遭到残酷打击,非死即伤。 张居正中举那一年,除了祖父惨死带来的悲伤愤恨,张居正的内心还有一丝遗憾,张氏家族的播种人,他的曾祖父“张謇子”已经故去了,没有看到曾孙光宗耀祖的时刻。 嘉靖二十年,是会试的一年。 得益于顾璘的点化,加之内心悲伤,张居正没有参加这一年的会试,他沉静下来,又磨砺了三年。 然而,三年后,嘉靖二十三年,张居正入京会试,却遭遇了失败。 这时候,曾经的磨砺显出了威力,他没有抱怨,没有颓废,而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失败。 他认为此次失败,不是什么怀才不遇,而是因为浮躁,心底还残存着急于求成的杂念。 如此,张居正又心安理得地沉寂磨砺了三年光阴。 三三得九,大道之数。 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再行入京,一举高中二甲进士,四代人的执念,四代人的努力,终于换来寒门子弟跃龙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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