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够独善其身。昔时血气方刚,犀利险劲,如今三缄其口,逢人藏话,主客俱老矣。给批评裹上层糖衣,与其说是一种老派的教养,不如说是遍历挫折后的城府。有人敢写敢发表,无人敢转敢点赞。反倒是红包媚评、人情俗评、圈子捧评充斥场面。除却撰写评论,无人翻看这样的文字,研讨会上临时翻阅,从序言中摘得一句两句,即可无限引申,外加与作者的往事钩沉,即可滔滔不绝半小时,待到录音记录整理,发现绕来绕去,并无实质内容。真就高手,句句悦耳,恰到好处。不觉吹捧,也不觉媚俗,既无实质,便无把柄可究,现如今老好人易见,有原则的人罕有。回头一想,未尝不是一种权宜,开心比对错重要,各有其因,各有其缘,别人的行为里,未必能容下你的批评。 被批评是获得他人承认的重要渠道,虽说评他的人未必如他,还得装作认真,仔细聆听。以索尔仁尼琴的语气讲,便是我知道你在说假话,你也知道你在说假话,你知道我知道你在说假话,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在说假话,但你依然在说假话。坦诚不会伤害真心相待之人,而被伤害者要的不是坦诚,正是假话的吹捧。 同行评议,实则同伙评议,相互吹捧,共同进步。同样的话题,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深情,同样的高度,不同的惟有今天是你的主场,明天是我的主场,换把椅子而已。开了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课题由此通过,项目由此验收,当年季羡林《清华园日记》里说了真相:“论文终于抄完了。东凑西凑,七抄八抄,这就算是毕业论文。” 只见专家,不见士人,只见吹捧,不见批评。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与别人的看法相左右。知识分子的使命就是批判,也意义所在,但需顶着蛮大的压力,所得不过道德激励。若懒得评论,便是彻底失望了。余下者惟有为赚取流量的酷评、为利润计的商评。 坐而论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批评家,然批评不是干涉,是提醒,“有些人闯进你的生活,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那是叨扰。就文艺批评而言,有人具体指点,有人间接启发,周作人说“文不切题为佳”,所指为后者。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即便伤痕累累,依旧不肯罢休,对社会批评始终饱有热情者,多属此类。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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