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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半墙——忆我的爷爷‖江梓豪

 方志四川 2022-09-24 发布于四川

半墙
——忆我的爷爷

江梓豪

粉笔画的箭头,在衰草之中断断续续,从地上一路贴着红砖的肌肤,走了很远,笔头歇下来,一张“娃娃脸”作为这个故事最终的指向。

城市边缘的土地,老旧的厂房,还有这面墙。这里仍然可以是儿童追逐的场所,闲置的地方宜于发挥想象力。墙从地面起来,砖头和水泥以粘合的方式试着对空间予以改变。堆砌在这里除了象征意义,还有最朴素的表达。

筑一面墙,是与包围、隔断之类的词汇连缀在一起的。但事物的多样性正是因为语境下的多样化,当表侄儿问我何以对一面带着粉笔遗迹的墙如此感兴趣时,我想,就像粉笔留在红砖上的印记已然若有若现,多少事情抵得过时间的冲刷,对于他而言,此刻正在成长,未来路很长,亲人的历史既近又远。

半墙,留在心里,永远也无法生长起来。筑墙人已去,那年中秋的事。时隔多年,老家山村早已把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水泥以覆盖的方式把过去的遗迹一笔勾销,包括爱恨悲喜。儿时的我奔跑的路分明不是这样,下雨时有许多泥泞,爷爷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脚印曾清晰地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痕迹,但是和树叶、花朵、飞鸟一样,都只是季节的幻觉。在这里,我终于从血亲的角度引出了我的爷爷。我时常想到他们当初扎根在这里的样子,当他决定筑墙时,土地不得不再次承受嵌入骨肉的痛楚,这家本来没有墙,多年前下雨垮掉,便没有人再管,家在这里具有了开放的特质。

直到65岁,爷爷带回了砖头水泥,他要重新把墙修起来。他一直在山里,过着平淡无奇的几十年,不光没什么事迹可书,甚至奶奶的离开还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孤寂。一个农人,扛着锄头,朝阳起,夕阳落,这样的单调,因为历经大的波折小的委屈,而更被放大。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回去,爸是在城里长大,大山的根系于他已是缕缕青烟,又细又缥缈,依靠血脉维系。对我,这成了彻底的体验生活,这样的时间以前没有,之后更少,多年后再看下一代,感受更是如此。

我,成了爷爷生活里不多的快乐。他很早起来割竹子,徒手拖着走很远的山路去卖掉,给我买糖。是在一个暑假,爷爷说,想把墙修起来。爸正在吃饭,停下了筷子,只是一瞬间,却像是思考了许多,因为按照常理,爷爷已是老人,修一面墙这种事情看不到什么必要性,毕竟没墙也过了这么多年,有房子就可以住人,没必要这么累。爷爷说,我就是想让自己累一点。

有几年,半墙就在那里,在它后来再次化为粉末融入泥土之间,成为了一些人难以破解的谜题。爸在清理爷爷遗物时,有一些老照片,此外就是笔迹潦草的稿纸。识字不多的爷爷,是从老年开始学写字。太迟了,他来不及用足够的时间把一双干农活的手打造成能写好字的巧手。而那面他一心想要修好的墙,只修了一半。墙在那里起不到任何作用,连形成视线上的分割都不可能。我站在墙外,看着墙内的房子,那也是爷爷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见证。

一面墙只有一半,自然称不上有结果,但回想起来,爷爷一生没有结果的事情也不少。农人没有艺术家的天赋,没有弹首曲子、画一幅画那样的情绪出口,所以,据人们说来性格倔强的爷爷,只是日复一日对待着他的田坎,在烈日风霜的变化中,在时间的惯性里,重复着似曾相识的轨迹。偶发往往孕育于必然,他多年想必是憋着一口气,改变命运的执念来得很深。在喂我吃糖时,他非常在意我的学习习惯,并在我回到城里不久,几次寄来汇款单让我去买书。作为一个孩子,我成了他播撒出去的一个希望。希望本身就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个希望就是把墙修起来。

我愿意回溯他当年的心理过程,纵观一生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不为过,所以不服老,更要与自己较劲。就像祖先路过这里,喜欢这里,留在这里,伴随着踏在泥土和碎叶上的脚步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他们在无意中完成了一个事实:他们改变了这里。改变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直到有一天,人们用上了面目全非、物是人非之类的词。直到有一天,这里的人们迁徙、离去,他们的家园于是空置,等待着新的人们,路过这里,再开启一个循环。

爷爷的病历,一长串数字,长年高血压。修墙这件事他或许已经意识到,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即使他一辈子触碰不到象征意义之类的字眼。不识字的农人表达方式上可能的欠缺,并不影响他们表达的真挚,相反,正是这样的朴实无华,更加切合人生重要命题。出发,行走,拾起与放下。半墙,以遗憾的方式留下了未尽的想象;半墙,同样以独特的形态成就了属于它的特征与语言。在这里,并没有孰优孰劣。有没有人能够从他的言行里,读到什么,对他而言并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实现了这个动作本身。

在脱实向虚的身后空间里,他留下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有那么些年,人们路过这半面墙,会想到这个勤劳的人,有蛮力,憨厚本分,一生算不上多幸福,老来多此一举。不解的人怎么都无法说服,欣赏的人会更加欣赏。后来,观众都没有了,人们渐渐忙于自己的事情,连给这半面墙的余光都舍不得。人们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认可了它的合理,半墙终于以它长久的静默赢得了尊重。

我紧紧贴着墙,雨滴已经抖落在脸上,平缓的表面有星星点点的凸起,还有多出的水泥依附着形成静态,我面对的是一整段历史。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江梓豪(成都市金牛区关工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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