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转载 |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视角下的舞蹈身体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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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回顾》( Ｒetrospective) 由法国编舞家萨维耶·勒华结合美术馆档案式策展，运用参与式剧场模式与观众共同完成演出，此举在当代舞蹈生态中异军突起，并促使参与者重新思考舞蹈身体性。文章以梅洛·庞蒂“身体图式”为理论基础，考察作品《回顾》中表现出的身体的空间性与时间性，对身体在场的复本化感知与再现舞蹈的新联觉效应进行思辨。“身体图式”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舞蹈在身体感知角度的新思维以及看待身体的方法，为舞蹈学提供了身体研究的新视角。

【关键词】萨维耶·勒华; 梅洛·庞蒂; 身体图式; 身体感知

此文章刊登于北京舞蹈学院学报第2期

Paul Zivkovich

20 世纪初现象学派由胡塞尔( 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 提出，其理论的根本在于对本质( eidos) 的研究，主张对直接体验到的现象进行描述而不解释其因果关系，将直接认识事物改用悬置( epoché) 的方式及把一切经验、知识或先人之见搁置，因其研究聚焦了探究各类经验的现象之本质，故又称为“本质心理学”［1］572。然而现象学家对“本质”的解释有着不同概念，胡 塞 尔 认 为 是“意 识” ( conscious) 、海 德 格 尔( Heidegger) 认 为 是“存 有”（exist) ，而梅洛·庞蒂( Merleau-Ponty) 则认为是“知 觉”( perception) 。梅洛·庞蒂将现象学转向身体的“知觉”研究，以 “知觉现象学”(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作为其理论之统称，其学术研究成果不仅影响社会学家关注身体在人类社会行为的表现，更成为医学、运动、音乐、舞蹈与科技等多重跨学科身体研究的理论基础。随着人类科技文明的进步，跨域合作展现人类思潮的企图充分展现在艺术领域，尤其以身体为乌 托邦理性诉求的舞蹈艺术，在社会学、现象学与后现代艺术思潮的推波助澜下，在当代社会人文研究与艺术展演实验中有了相当丰厚的成果。研究者思考舞蹈中的身体性如何透过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获得启示，并成为舞者觉察身体的方法与理论基础。

一、知觉现象学与身体性研究

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从建构“身体图式”( body schema) 概念，回归到探知身体感知的本质现象，从身体的时间性与空间性讨论，延伸至对经验身体在环境之中的叩问，辩证身体作为源头、论 述、场域、媒介之多重向度之核心意义。学者龚卓军借用梅洛·庞蒂“身体图式”概念，在《身体与想像的辩证: 从尼采到梅洛·庞蒂》的论述中，解释了身体与想象之间存在着身体、形象、空间想象等哲学性思辨，并提出“哲学肉身化”的后现代哲学现象，说明一种新思维的到来正影响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在“身体图式”中，梅洛·庞蒂进一步以“身体感知” ( physical sensation) 作为观察身体空间性的知觉现象方法，同时以“完形”概念拼贴完整“身体图式”的轮廓。这里的“完形”指的是格式塔( Gestalt) 心理学，是一套解释大脑感知世界的运作机制，它强调感官所认识的世界不足以解释我们对外在世界的认识，必须关注身体感知与经验的统合，以“动态的整体( dynamic wholes) ”阐述人类的心理机制。梅洛·庞蒂认为过去以生理学作为描述身体图式的传统概念( 器官形象、有机组织等) ，无法描述身体知觉与动作现象，故无法完全解释身体的概念。“身体图式应该是根据它们对有机体计划( projects)的价值，主动地把存在着的身体各部分联合在一起，身体是为了某种实际的或可能的任务呈现相对应的姿态”。因此，“完形”概念增添了一种感觉自身身体姿态的整体觉悟，遂建构起身体图式的完整样貌。

Paul Zivkovich

“身体感知”的观察，让“身体的空间性有别于外在物体位置的空间性，它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这种处境的空间性，可以理解为身体运动状态的空间性。梅洛·庞蒂以视觉图像进一步阐述: “身体影像系统的多样性与多重向度性，是因为身体多重感官混搭侵越( empiétement) 的现象，其中内势力量( puissance d’immanence) 介于身体运动、视 觉、触觉与既有的世界影像记忆的相互侵越混搭之间，它是推动、选择所有不可见者以某种力量线成为可见者的力量核心”，据此打开观照身体知觉与外在世界的联系。也就是说，混搭侵越是身体运用不同部位，如: 眼睛的看，耳朵的听，皮肤的温度、鼻子 的 闻、手的触摸等共同探索同 一可见世界( universe) 。它们以自己的位置来知觉世界的样貌，而身体就在此多重交叉的定位中，感受身体的空间性。而内势力量能让不可见者成为可见者的力量，是因为身体感官在接收他者讯息的同时，能让讯息转向我者经验，并在感知与经验的叠加统合中获得认同或存疑的心理机制。上述梅洛·庞蒂以“复本化( see double) 感知”一词来描写这种内外统合性的心理现象。

学者朱文海融合上述观点，在《从梅洛·庞蒂对于“空间”的意向看其美学表现: 从空间知觉到艺术表现》以视觉作品为研究对象，探究梅洛·庞蒂哲学观对当代艺术诠释与评论的可行性、行动意义，及其作为当代处境脉络的认识途径，并藉助“身体感知”理论进行艺术创作的实验，从“方向”“深度”“运 动”“主观空间”这四个维度，讨论传统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面对“空间”的实际困境，并提出梅洛·庞 蒂“身体感知”能解决传统研究无法讨论的限制。同样在视觉艺术中，学者马克·勒伯( Marc Le Bot) 在《身体的意象》一书中，阐述如何透过美术展览的静态身体与行动身体之姿态观察，从身体的“形” ( shape) 去 解 构 艺 术 家 所 建 构 的“场”( field ) 。马克·勒伯认为当代美术艺术馆作为人类艺术思潮的实践场域，诸多行动艺术、观念艺术、互动式展览等，让传统美术作品转向更具意向性的探讨，包括身体形态所影射的个人、社会或集体意识，都通过身体当下的处境，与环境及观众之间产生对话。上述研究阐明视觉艺术的审美或评论，已不再局限于传统光影色彩结构的思维，而是将身体视为公共论述的社会场域。

Melissa Schriek

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提出可见的身体在外在世界中，能以运动方式存在于不可见的感受与知觉中，进而影响近代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近代社会学家特纳( Bryan S． Turner) 曾在《行动的身体: 关于舞蹈美学》的研究中，以社会学与舞蹈家的文献视角，提出舞蹈的身体性对于社会研究的重要性;谢林( Chris Shilling) 在《主流的身体理论》亦提到，梅洛·庞蒂所倡议的身体理念，揭示了“身体化主体系依据自身与周遭环境的密切关系，再透过身体化存在境况所培养而成的意向性( intentionality) ，发展出自身的倾向和意图，并强调身体化的“决定性”而 非“被决定性”。虽然梅洛·庞蒂没有直接以舞蹈为案例，但是从特纳与谢林的研究结果可以发现，舞蹈以身体作为与外界沟通的艺术，当身体能透过拟态、姿态及行动展现人类的思维与意识的意向性时，舞蹈亦具备这些特征。相关研究有龚卓军《从拟作姿态到拟作的力: 舞蹈现象学研究》，从传统芭蕾、现代舞蹈、后现代舞蹈的经验转变，透过现象学的方法对转变中的争议，进行身体现象学的论辩与历史系谱的厘清工作; 支运波《阿甘本论作为“姿态”的舞蹈》提到阿甘本以“姿态”的身体哲思，作为舞蹈理论的研究启示。这两个研究不约而同地以舞蹈作为身体现象学研究的最佳例证。

另外身体的时间性是梅洛·庞蒂印证“身体图式”的“在场”的重要主张。他认为，“分析时间，不是从一种先定的主体性概念得出结论”。身体的时间性，必须由当下目睹或感知的事物为基础，它产生于我与物体的关系。对于事物本身而言，将来和过去在一种预先存在和永恒存在之中。因此，梅 洛·庞蒂把身体的时间性之在场性，归于当下现在的存有，有了当下性才有过去性和将来性。

总结梅洛·庞蒂“身体图式”中的感官多重知觉系统，如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动觉、感觉等，在官能独立运作且彼此不相互影响下，透过感官的联觉( synesthesia) 效应( 大脑中进行多重感官知觉的统合作用) ，作为建构对外在世界的诠释。而身体的时间性也在当下知觉中，获得认知过去与将来的存有意义，其所综合的身体现象成为“身体在场”知觉表现与证明。

综观当代学者不论是讨论舞蹈中的身体性或是从身体理论探究舞蹈，梅洛·庞蒂的理论对当代艺术创作中以“身体”为表现主体之研究产生极大的影响。同时梅洛·庞蒂的理论也对研究舞蹈身体感知的经验系谱，提供学理的身体思辨与展演实务的讨论空间。这项跨域研究方法，让舞蹈研究回到身体经验的范畴，从舞蹈实作的身体意识发展出一条研究途径。

Rob Woodcox

近年舞蹈艺术以跨领域、跨界、融入特殊场域的展演形式受到大众的喜爱，其缘由除了能以多元视阈开拓艺术表现的视野，更激荡出更多舞蹈哲学性的再思考。目前全球各大城市以“艺术周”“双年展”“艺术聚落”之名，聚集高端艺术跨域人才之作品，以身体行动融入舞蹈表演，作为辩证身体在舞蹈中的表述真实( expression of true) 。表述真实乃是从舞蹈肢体语汇中，寻找身体在动作中的主体性，以真实地知觉身体存在与感受内外身体驱力动能的变化，借此阐述身体能作为传递舞蹈情感最真实的一面。此观念打破过去舞蹈长期受形式美学影响的身体哲思，开始走出正规剧场，踏进公开场域、公共空间、美术馆、私人场域等特殊场域( site-specific) 展演的形式，探究舞蹈与人文、社会、科技、哲学、教育等关系，并以多元论述的发声沟通管道，打开舞蹈身体哲学的激荡与启发。

这里以作品《回顾》( Ｒetrospective) 为研究对象。它由法国编舞家萨维耶·勒华( Xavier le Ｒoy) 编导，以美术馆策展形式演出。自 2012 年在法国首演以来，已在全球多处巡回演出。2017 年初，于中国台北美术馆“中国台北双年展: 当下档案·未来系谱:双年展新语国际版”之《回顾》演出，笔者观看后在香港 Art Plus 艺术杂志撰写《档案演绎与身体书写的历史辩证》一文进行演后评论。本文从舞蹈身体感知视角凝视身体之于“形”与“场“的论述及相对关系，试图诠释舞者身体在场的知觉现象。 

Melissa Schriek

二、《回顾》( Ｒetrospective)的身体性问题

《回顾》是萨维耶·勒华将1994—2014 年间发表的 20 部自创作品，透过摘选与重新组合，再现多部以批判性观点挑战舞蹈定义的作品，从动作演释中，试图打破过去舞蹈史上所建立的舞蹈美感经验与哲学性思考。此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创作手法以美术馆之档案式分类方法将原作品的内容进行解构，再依照舞蹈档案特定的档名进行归纳与重组，并以参与式剧场( participatory theater) 模式融入演出与讨论。而“身体感知”是这项计划一直被讨论的场域也是本研究琢磨之处。

( 一) 美术馆中的形( Shape) 与场( Field)

传统典范将舞蹈归纳为视觉、听觉、动觉、感觉等不同感官知觉的综合艺术。《回顾》的展演形式却将舞蹈置入美术馆，透过美术展览的视觉概念思考舞蹈的身体性。作品以视觉场域策展之特殊性，将视觉艺术的“形”与“场”概念，纳入这场演出中体现出对身体意象的建构认知。

“形”是形体概念，“场“是场域概念。学者马克·勒伯从视觉艺术作品考察身体的“形”并非仅是自达芬奇( Leonardo da Vinci) 以来被描绘出的器官、骨骼或肌肉等有机体的生理结构，而是必须考虑“形体”在各种“场域”的视阈中投射出的“心理意象”，进而勾勒出认知脉络与其具指涉性的符征意义。据此界定《回顾》的“形“是指舞蹈形体与观众形体; “场”是美术馆所具备的开放、参与的双向流动关系，也是身体感知后所呈现的身体意识场域。

( 二) 以参与式剧场( participatory theater) 为完成作品的创作手法

2016 年底至 2017 年初以中国台北美术馆两间展室演出，其一展览场域为动态演出与开放创作讨论区; 其二为影音档案区，提供观众自行电脑查询与阅览萨维耶·勒华过去舞蹈档案影片与文字档案。根 据《回顾》展演内容，是将剧场元素音乐、灯光、布 景、道具等排除，仅保留舞蹈动作元素与美术馆空间的关系。每日演出约六小时，以马拉松形式，维持7 ～ 9 位舞者在偌大的展览厅，舞蹈内容以档案为主体，将类似文献回顾分析进行舞蹈演绎，并邀请观众对档案内容的创作进行双向对谈，舞者多数独立完成演绎互不干扰，亦可多人进行讨论。演出进行时，舞者会依不同逻辑命题( logical proposition) 的舞蹈档案向观众提问: “你看到了什么?”“我再跳一次，你换个角度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你想怎么改?”“我改变了一些动作元素( 意指动作的时间、空 间、力量、流程与关系) 与上一次不同，分享一下你的想法与感受”“你觉得怎样跳更好? 你可以试着加入你的想法，然后我跳给你看”，演出期间观众可随时中断或加入自己的想法。由此可知《回顾》虽将舞蹈作为表述特定身体档案为手段，却又不以叙事方式呈现，而是利用破碎的舞蹈文本，放置档案中分类与归纳。“参与式剧场”是指“在一定规则下，让演出者与观众进行双向互动，过程中观众可由参与、调整、改变或纠正等行为，将自己的意识加入作品中。这种形式的展演方式，其目的在于通过探索观众的参与程度，刺激原创作品的再诠释，是一项立即反应社会变化的展演形式”。也就是说，参与式剧场将“观众参与”视为演出主体的重要元素，如果没有观众参与，这项演出计划不算真正完成。而舞者与观众的关系相当微妙，他们两者可以是完全信任、相互依赖，亦可以带着批判性的观点，质 疑 行 动 的 必要性。因此，从身体的空间性论之，当舞者与观众在身体感官接收到外在信息的邀请时，彼此原本既有“形”与“场”的认知立场产生质变，这种立即性的身体感知捕捉，是执行参与式剧场最重要的收获，也是梅洛·庞蒂强调“身体在场”的线索。萨维耶·勒华赋予这项演出计划以机动性、立即性的身体，书写舞蹈的历史、文化与记忆的身体档案( body archive) ，并给观众在观展期间，有机会思考舞蹈的身体在场、再现与互文关系。以下以《回顾》中的“我的舞蹈学习档案”及“机器人舞蹈档案“，分别说明身体在场的复本化( see double) 感知与新联觉( synesthesia) 效应之现象。

( 三) 身体在场的复本化( see double) 感知

“我的舞蹈学习档案”由舞者演绎一段包含韩芙丽技巧、亚历山大身体技巧、芭蕾技巧以及东方瑜伽技巧的小品，随后邀请研究者对演出的内容提问。研究者因此向舞者确认“我的舞蹈学习档案”动作归属来自何处? 对原创作的身体性如何处置? 由于舞者进行动作诠释时，萨维耶·勒华要求舞者在感受展场流动氛围后，可让档案进行即兴式的改变，除了动作设计保持不变之外，舞者可以自由调度动作的空间位置、顺序与力量等。上述令研究者好奇，由舞者诠释“我的舞蹈学习档案”是否能真实地再现萨维耶·勒华的习舞历程?上述所展示的舞蹈技巧是目前习舞的大宗学派，经访谈得知，这位舞者本身亦受过上述舞蹈训练。她说她在学习演绎这份舞蹈档案时，会从影音档案资料去学习与模仿萨维耶·勒华的动作，之后再由她转化诠释档案资料，研究者因此到影音档案区搜寻原舞作的档案资料，究竟这场《回顾》的意义何在? 舞者如何跳脱出自己长期舞蹈训练的身体底蕴，然后再现萨维耶·勒华当初学习舞蹈的身体感知呢?梅洛·庞蒂认为这项不解之谜，在于“每个人的身体既是能见者( voyant) 又是可见者( visible) 。当身体凝视万事万物的同时，以能凝视自己，并在它所见之中，认出能见能力的另一面”。也就是说，这里具有三层意向的叠加: 一是萨维耶·勒华舞蹈重现的残影，二是舞者转化后的新诠释再现，三是勾起研究者过去经验之记忆。研究者的疑惑来自个人习惯将所见进行合理化，并形构与转化为一种符合期待的预设结果，当事与愿违时即陷入后设认知的陷阱，最终忽略了身体在场的实质现象与表述真实。“我的舞蹈学习档案”虽让舞者不经意以经验身体( lived body) 演绎，且又加入讨论历程，身体却能在多重意向性指涉下，真实地呈现身体的感受，直接书写并改变萨维耶·勒华的舞蹈学习档案。促使舞蹈档案扩张了原不存在的身体感知与来自舞者身体所蕴涵的文化气质，亦使得原舞蹈档案的身体意象不再纯粹化，这不仅无意间扩充与累积了“我的舞蹈学习档案”的纪录，也导致档案产生更多外延意义( denotation) ，同时也在身体中唤起记忆的回响。因此，梅洛·庞蒂认为“万物的明显可见性，必然以一种 私 密 的 可 见 性 在 身 体 中“复 本 化 ”( see double) ”。在上一段我们提到复本化感知，是以复数概念叠加形成身体感知。这种“复本化”让身体在场的知觉，都是独一无二的( 个人经验与感受不同，即使同一个人也无法复制过去与预知未来的感受) 。因此，复本化感知是思维与知觉的拉扯，也是目光与心理的拉扯，更是身体的时间性所造成不可逆的结果。当我们在观赏一般舞蹈展演时，有时带着过多的预设立场，它可能无形间蒙蔽了身体在场的表述感受，导致忽略身体有其可见性的能力。反之，身为舞者应从“身体感知”去体悟动作在空间与时间中的韵劲方式，当身体能真正透过感受力将舞蹈意涵传递于外时，“身体在场”的意义才能显出自身的价值。因此，在梅洛·庞蒂的观点下，观赏“我的舞蹈学习档案”不用再去执着那到底是谁的舞蹈，观者所见的已透过舞者的身体实践，与观者自身的复本化感知获得回馈。

Denis Sarazhin

（四）再现舞蹈与新的联觉( synesthesia) 效应

让我们进一步论“机器人舞蹈档案”。舞者在偌大的展览空间，展示萨维耶·勒华的一段机器人舞，之后她将再次复现这首作品，并向观者解释她如何改变原舞蹈档案的空间设定，希望观者能随意地选择与她之间的观赏距离( 她允许演绎过程中观众可以自由走动或定点观赏) ，事后分享如何抉择空间距离以及观者与她之间的身体空间产生何种知觉效应。这是萨维耶·勒华允许发生在演绎舞蹈档案中的转化历程。

这次再现演出，她走到展场一处呈 90 度的墙角，背对着所有人将“机器人舞蹈档案”复现，此时研究者看到的是由她制造出的封闭性空间，瞬间使舞蹈动作如电玩里试图击破障碍空间带有强大攻击性。她数度撞击墙壁，并透过墙壁回音反射制造出反响效果。这样的改变扩大了原作的声响与动能，同时也改变观者对这首作品的感受。上述所制造的差异，除了原始舞蹈档案( 动作) 未改变之外，其他展示条件( 外在空间部署、内在身体驱力、观者与舞者之间身体的空间性) 都随其个人抉择，让身体在场的知觉产生具大的改变与冲击。尤其是原舞蹈档案的动作发展脉络被硬生生地断裂了，同时延展出新联觉效应。

联觉是现象学中常见的描述感知的词汇，虽然联觉是一项通则，却往往被人们忽略。它是人类认知基模处理感官性质的定义。比方说，视觉负责辨识物件的形体、大小、色泽; 听觉负责辨识音声、音 高、音质，他们之间各自独立存在不干涉彼此的工作，但却必须透过脑部的运作，将各司其职的感官讯息，联合判断出所有物所传达的真正意义。然人类知识体建构完善，对于熟悉或早已认知的现象已有先验的印象存在。因此，当“机器人舞蹈档案”转化了原本的表现过程，突如其来的新感官刺激也就造成了新联觉效应并产生新奇感。

上述“机器人舞蹈档案”让再现舞蹈产生驳论。从实际操作面来看，萨维耶·勒华的“机器人舞”被舞者复现，然而在尊重舞者个人意识的表述设定，导致原舞蹈文本“质变”的事实，舞者的经验身体也构成这份档案的一部分，观者能很清楚地感受与观察到舞蹈档案的质变前后，所产生新联觉效应对原舞蹈文本的影响。同时档案化整并原作品的形式，亦透露舞蹈动作的本质性问题: 肢体动作可以不依附在任何文本之中，即使是去脉络( delete context) 的舞蹈动作，仍能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发展出自身动作的意义。据此，《回顾》不仅抛出身体感知对舞者诠释动作之影响，也提出去脉络化的舞蹈作品，即使有意重新整合，却无法突破人类身体的当下性与唯一性。

结语

随着社会发展与科技进步，人类进行跨域、跨界的创作型态不断革新，然而即使世界瞬息万变，舞蹈96以身体作为传递人类高端智能的艺术表现，仍离不开身体性的探究。舞蹈既不能被任何科技或艺术型态所取代，唯有不断朝着这最宝贵的载体，观察它在社会中的现象，思辨它与外界频繁融合的感知与感受，由此激荡出更多身体与外界的对话，继而创生更多贴服当下社会现象的舞蹈作品。透过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理论，从身体的空间性与时间性，证明每次舞蹈的身体感知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回 顾》中，萨维耶·勒华抛弃过去传统展演场域，以美术馆的展览形态将舞者身体的“形”视为一种意向性的表述媒介，而开放且互动性十足的展厅，在参与式剧场模式下，让创作者的神圣地位不再，观众观演的模式从被动地位转至主动参与的位置，连带将观演经验转为思辨身体性的场域。梅洛·庞蒂倡议的复本化感知，即以身体经验为主体，强调关注身体接收讯息与统合多重叠加的感知经验，避免陷入先入为主的框架中。经过《回顾》对舞蹈身体感知的讨论，开启舞者重视身体觉醒对自身诠释动作的重要性，同时提升对身体感知的敏锐觉察程度，并观察与理解身体性的当下存在意义。长久以来人类以舞蹈作为书写生命的身体艺术史，东西方迥异的舞蹈肢体风格与逻辑思维，展现不同文化下的舞蹈语境。当舞蹈家开始提出、执行各种问题来回应“身体”这个主体框架时，无形之中也揭示出经验身体长期以来默默地承受文化活动之“变”与“动”，这些被累积的身体记忆与感知，在今日也成为正在形构当代舞蹈生态的重要见证。期盼这场特殊的创作形式与观演参与历程，给予对特殊场域跨域展演形式、参与式剧场、舞蹈身体哲思感兴趣之创作者、舞者、教学者，一个思考展演途径与身体方法之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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