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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远 | 春雪静悄悄……

 富平人原创馆 2022-09-30 发布于陕西

春雪静悄悄……

文/姚远

天气阴沉了好几天,临下班时,慢腾腾飘起了雪花。顷刻,街上除了偶尔一两个匆匆的行人,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寂静。

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深深地感到了家的温暖,家的温馨。

妻收拾完碗筷,正在教“咿呀”学语的儿子“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逗得小家伙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格格”的笑声。我惬意地吸着烟,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对母子的天伦之乐。

有个家真好!

 “咚、咚、咚!”有人敲门。

是剑波!身上披着一层雪花,连头发、眉毛都是白的。口里哈着白气,脸膛冻得乌青乌青的。

剑波是华北航天学院毕业的,老家在偏僻贫穷的山阳县,他和我同一年分配到工厂,报到那天,不知是同样简单的行囊同样粗糙黝黑的皮肤,还是老天注定的缘份,我们俩“一见钟情”,很快就变得无话不谈。

也许是来自农村,家里长期贫穷形成的压抑太重,他心理上自卑而敏感,这样,使本来就不很展脱的外表也变得有点萎缩。但他的专业学得特别棒,工作也很认真,能够说一口漂亮的洋话,而平时的汉语却说得有点木讷。

他待朋友很实诚。我结婚时,他利用一个换休日悄没声息地替我刷好了我计划用两天来涂抹的新房。待我下班赶到时,我看到了一个浑身糊着白浆的剑波,只可惜了那身三百多元的伟志西服。

他待女孩也一样。因此常有一些不太负责任的姑娘向他骗吃骗喝。每次分罢手,他总是扶一扶那厚厚的眼镜片子,憨厚而认真地说:“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在一个清风习习的夏夜,他将一位衣着一袭白裙的女孩领到我家,说是他的女朋友夏敏。夏敏的父母都是本厂职工,她妈妈是医院护士,爸爸是一个职能处的处长。女孩的皮肤白皙滋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软边眼镜,像林黛玉,有点娇气,但看去很顺眼,不像有的干部子女,咋咋唬唬盛气凌人。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她说话很少,有点矜持。

 “请坐,请坐!”妻很高兴地站起来,热情地招呼他们。

那姑娘用手帕擦了擦妻刚坐过的沙发,然后轻撩衣裙,沾坐了一点点。

而对于妻刚刚端上来的水果,却一口也没动,只是不时地用手帕沾一沾额头的细汗和唇边的口红。这使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很舒服。

剑波是让我们给他参谋的。

“你小子好艳福!”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一时却说不清,也想不透。

“她是技校毕业,家里人一心指望她找个大学生。”剑波后来对我这样说。我也明白剑波的意思,孤身一人,也总想在这蛛网一样的人际环境里找个可依托的靠山。但我没有说破,我能理解他一路艰难孤单的足迹。再说,他也是非常重感情的。再后来,据“内部消息”透露,夏敏的父母对剑波是极挑剔的。只是由于他好象铆足了劲,才免却“鸳鸯离散梦难圆”的悲剧。

 “你感觉怎么样?”他很认真地问我。

“对夏敏我还不太了解,不能妄下结论。但我想提醒你两句,你现在要找的是结婚的爱人而不是浪漫的情人……”  

 “爱人和情人有什么区别?”    

“爱人是那本厚厚的工具书,是辞典。情人是杂志,是报刊上那些令人心怡的纯情文学。再说 ,你来自农村,你们那儿贫穷、落后、保守,但人的思想很正统,感情朴实厚道。夏敏一直在城里长大。城里人思想比较开放,人与人的感情有时也很淡漠……”    

 “你是说,爱情是分阶级性的?”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还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难得的一点调皮和天真。

“不敢说带有阶级性,但两块结构不同的板块要融合在一起,首先必然要发生激烈的冲撞。”

 “这应当算作一种板块理论还是爱情文化学说?”他轻扬的嘴巴似乎带有一丝嘲讽。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家,象其他新婚夫妇一样,租住在附近农村里。

今年初,剑波被提升为他们室的副主任,这不仅是因为他工作踏实肯干,他们室像他那样科班出身,业绩相与匹敌的有好几个。因为主管他们室的那位处长和他岳父是老乡,也是同学。

上月,一个八斤多重的男婴,给这对年轻夫妇的生活充满了更多的生机和欢乐。剑波的母亲烙了一大包石子饽饽伺候月子,那香脆可口的饽饽至今还使我垂涎欲滴。

掐指算来,再剩五、六天孩子就该满月了。

“上哪儿弄了这么多雪?”妻子急忙拿毛巾拍打他身上的雪花。   

“是来请我喝喜酒的吧?!”我一边为他斟满一杯子驱寒的白干,一边高兴地问。他一仰脖子,干掉了半茶杯。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肌肉痛苦地扭曲着,随即,伏在桌上泣不成声,两只手插进头发里,疯狂地绞着,似乎要将它连根拔起。   

 “这咋了?究竟出了啥事?”我和妻子顿时慌了神。   

“我妈……我妈……回家了。”哭腔里打着气嗝,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费劲儿。  

 我眼前顿时浮现出他母亲那满头灰白的头发,那张肌黄肌黄的脸,还有那双充满惊恐和戒备的眼睛,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随时在防备意外的侵袭。

剑波结婚那天,我见过老太太一面,是老两口相携而来的。老太太头上顶一块灰色条纹的手帕,上身穿一件大襟的月白色的确良衫,下身着一条蓝布裤子,精精神神。老父亲头剃得光光的,戴一顶蓝色的舌檐帽子,衣服是用棒槌捶得明光明光的黑色家织布做成的,脖颈上透出一段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蹬一双圆口鞋。这在农村,一搭眼就知道是有重大喜事才穿的“礼服”。然而,在这灯红酒绿、花枝招展的城市婚宴,这身打扮却显得特别醒目,特别不合谐。两个人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下,和女方父母那边大呼小叫,高声庆贺的热闹场面形成了一个尴尬的对比。   

后来,在我们的死拖活拽之下,在夏处长的盛情邀请下,总算把两位老人拖到了前台。但老太太还是那双诚惶诚恐的眼神。宴席开始后,夏处长这边“哗啦”又是一片敬酒声,夏敏的母亲满脸红光,兴奋地高举酒杯,感谢各位的光临。我和几位朋友端起酒,走到悄然寂坐的剑波父母面前,真诚地向两位老人道贺,他们慌乱地端起酒杯,酒却洒在了他们的衣服上。   

 “好!好!”他们感激地喝了那杯酒,眼里却涌出了泪花。   

“伯母,我们家也是农村的。今天是剑波大喜的日子,你们应当高兴才是。”我一边扶老人坐下,一边悄声对她说。   

 “噢!哎!”老太太用手帕擦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应答着。然而,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在她感激、高兴的表情下,我却分明看到了一种自尊、自卑而又有点痛苦和屈辱的复杂心态。只不过,农村人比较宽厚,比较含蓄,一般人轻易觉察不到罢了。  

回家临走时,老太太把我拉到一个避人的地方,从裤子兜里取下一根别针,掏出一个包裹着的方块手帕,一层层打开,里边是一张小孩子作业纸包着的一沓钱,除了三张百元钞,再剩下的全是拾元、伍元的。

“你是剑波的好朋友,你知道,这几年剑波上学把钱花完了。我们将粮粜了,将猪卖了,借兑了这八百块。夏敏说花了三万多,这八百块他们不要。你给他们收下,扶帮一点算一点。”老人的嘴唇在抖,手也在抖,微风将老人头上的手帕轻轻撩开,扬起一绺绺灰白色的头发。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我心中忽地一悸,生怕要强的老太太会出什么意外。 

“夏敏她妈,他们家……”剑波停止了哭泣,牙齿咬得格嘣嘣响,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挤为碎沫。  

夏敏她妈我见过两面,看样子不是那种刻薄的女人。不知是性格之故还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她只是看上去比较冷漠而已。

夏敏家我也去过一次,那是在找剑波急着翻译一份资料时。

剑波结婚后,租住在农村,一间巴掌大的房子,烧的是蜂窝煤炉子,做饭很不方便。夏敏她妈心疼女儿,常让他们在这边吃饭。于是,买菜、做饭便渐渐成了剑波的专利。那天,我们主任急需一份资料,原件是英文,我找剑波去翻译。敲开门,正赶上夏处长和老伴、儿女和儿媳吃罢饭离桌。剑波在厨房里往暖水瓶灌开水。他出来招呼我们坐下,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吃他没有吃完的半碗米饭。儿子和儿媳钻进房子看电视,夏处长拿起一份不知什么名的报纸,夏敏的母亲到对门找人打麻将去了。夏敏给我们倒了水,转身去喂她的小狗。

剑波吃完饭,将满桌子的瓢盆碗筷收拾进去洗涮。

 “每天都是这样?”我有点愤愤然。   

 “没有人要求我,真的!我习惯了。”剑波不自然地笑了笑。但是,我感到那笑比哭还让人难受。   

  “这次怎么回事?”我和妻子都有点着急。  

又灌了一杯酒,剑波的脖子根都变成了红的。他取下眼镜,揩了把眼泪,慢慢地给我们说了从房东那儿得知的一些原委。

这次,夏敏生小孩后,老太太烙了一大提包石子饽饽来伺候月子。石子饽饽是用各种调料,和上上好的面粉,发成起面,把小石子烧烫,一张一张烙熟的,不仅香脆可口,而且利于消化。孕妇生小孩后,肚子里不时地感到饿,吃这种饽饽既方便又实惠。当然,由于偶然火旺,有时也难免有焦了一点的,或者沾上一颗两颗小石子。然而,当老太太乘火车,转汽车,不远千里将这些饽饽背来时,夏敏却没有尝过一口。这使老太太的心里很不舒坦。第二天,夏敏母亲来看女儿,信手拿起石子饽饽,看见上面的黑点和石子,猛然将饽饽扔在了提包上(是护士的职业病,还是出于下意识,但绝不是故意的),说:“哎呀!这么脏。”剑波母亲的脸色变得死灰,却没有说一句话。   

由于儿子工资低,几口人在城里花销也大,老太太每天早晨只给夏敏打几颗荷包蛋,自己啃上一些馒头。前天早晨,还剩两颗鸡蛋,老太太往锅里倒时,由于感冒太重,一不小心有点清鼻涕落在了碗里,老太太舍不得倒,准备留着自己吃,被夏敏看见。待老太太买菜买鸡蛋回来,看见来探望女儿的亲家母正在将鸡蛋喂给房东的猪吃,老太太一下子脸色铁青……

待儿子回来,老太太执意要回家。老太太不愿让儿子为她伤心,只是说:“离家久了,怕你爹照顾不好他,想回家看看。”   

苦苦相劝,剑波见母亲心意已决,挽留不住,便只好将母亲送往车站。在路上,母子俩谁也不说一句话。剑波知道母亲心里不畅快,但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只好扭头看车窗外,窗外是厚蒙蒙的天和狂飞乱舞的雪花。

临上火车,老太太将剑波给她的五十元钱强行推了过来,只是说:“只要人家对我娃好,妈就放心了。妈老了,不要紧。”  

送走母亲,他一个人沿着火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呼呼地刮着,他解下围巾,松开领带,浑身还是感到燥热难耐。

他时断时续地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待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我想找几句话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妻弄了几个菜上来。我们只是一杯一杯地斟满,喝干,品味这酒,品味这生活。

外面的雪还在悄悄地下着。

剑波下了楼,往家走去。他前面的路很长,铺着雪,有的地方还结着冰碴子......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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