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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听涛》特刊:文||朱剑平||传承(报告文学)

 沙海听涛 2022-10-04 发布于新疆

刊头赠字/刘广森           责任编辑/李俊涛


                      传    承

                    文/朱剑平(新疆)

日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平平庸庸、忙忙碌碌,眼高手低的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没做成,毫无可圈可点。大起大落、大红大紫、大福大贵,得意之处地活到如今,我已是六十有一的人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没什么特殊意义的周末,我们兄妹几个聚在我家,一起喝我秘制的西红柿酒。东拉西扯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狗拉羊肠,不痛不痒、寡淡无味,怨人尤天、感叹人事,张三家儿子如何如何,李四家媳妇怎样怎样,没名堂,瞎扯蛋的闲话,时间不知不觉地进入到深夜两点。在愤世嫉俗间,我便掰着十根手指掐算着父亲也去世二十六年了,心绪不由得生出许多感叹。

回想着,在这二十六年里我虽不曾年年清明到父亲的坟头扫墓、添土、上香;也不曾年年腊月三十晚上,走到十字路口边给父亲送钱、送酒、送肉等什么的。但我对父亲的思念却始终深深的埋在心底,只是从不挂在嘴上而已,感恩他老人家给了我生命,让我有了来世一遭。

我知道我的心思是什么,是憋着一股劲,暗自下着一个决心如何完成父亲在弥留之际,一只干枯冰凉僵硬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一只手不肯松开,枯瘦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硬挺着睁开,黯然无神无色无光慢慢地游动着,嘴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的宿愿。

我更知道当初父亲想说什么,是想,一再地嘱咐我,他临终前十多天悄悄地给我一人 ,而且是他从未告诉过如何人的话,没想到父亲说的那番话到后来仅成了传给我的遗嘱 。

父亲说的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事。那是他在柯平县奇浪台乡萨依阔伏村,结交的一位七十多岁维吾尔族放牧老人吐尼牙孜。小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几次,也跟着父亲挑着大米,后来是借别人家的自行车驮着大米去他家。用一公斤大米换三公斤玉米面,以补贴家里粮食短缺的困难,顺带着买些鸡呀、蛋呀、蔬菜水果什么的回来。睡过他家的大土炕,吃过他家的烤羊肉、抓饭,还喝过他家酿造的木塞莱斯、马奶酒以及酸酸甜甜的西红柿酒。印象中老汉个小微胖,满脸胡须,深陷的眼窝里两眼目光炯炯显得很精明,说话做事很有眼色,又靠得住,托他帮忙办事用不着担心会拖拖拉拉打水漂。

老汉是个很有想法喜欢跟汉族人呆在一起的人,能说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在农场各个连队都有他的朋友圈。老汉家跟我们家一样都很穷,他家有九个儿女,家里穷的吊毡子,所以老汉是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削尖脑袋,是顶风冒险,要做一些小生意,要挣钱,要养家糊口。我们家有七个儿女,在农场算是绝无仅有的极限贫困户了,家里穷的叮当响。用父亲和吐尼牙孜的笑话说,咱们两家人家,一家是汉族,一家是维族、算是门当户对对上眼了。有着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心声, 共同面临着养家糊口、穿衣只要不露屁股的困境。老汉除了放羊外 ,还精心拾掇了一亩三分地的蔬菜,瓜果,葡萄园。而且隔三差五的赶着一架毛驴车,在农场各连队里尘土飞扬的土道上,吆喝着叫卖自家养的,种的,和从乡里乡亲家里收购来的瓜果蔬菜,以及乡里乡亲托他帮忙代卖的鸡呀、蛋呀、鸽子呀、胡麻油呀、面粉呀等等。

小村因隐秘在萨依阔伏茫茫的原始胡杨林里而得名,一条洪水沟两岸错落有致的窜缀着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干打垒土房子顶上都有一窝,少则几十只,多则上百只鸽子。到了深秋是小村最丰硕的时节,天是湛蓝、通透、明净的,金黄的胡杨林上空有瓜香果香,有家家户户用葡萄架围成的篱笆院里扑鼻而来、葡萄的清香,西红柿的浓香,辣椒、豇豆、大白菜的菜香 ,苦瓜、恰玛古、蒲公英的苦香 ,以及芹菜香,芫荽香,薄荷香。到了曰落十分,鸽群在红霞纷飞的空中追逐嬉戏,粉色的雾霭里炊烟绕着沙梁走走停停不肯散去。此时,安详静谧的小村此起彼伏地传出马、牛、羊、鸡、鸭、狗、驴的叫声,形成一副视觉冲击力强烈、色彩层次丰富的大漠、胡杨、村落自然风光照。感觉是那样的浩渺,那样的苍茫,那样的空灵, 那样的抢眼 ,那样的夺目。使人那样的流连,那样的忘返,那样的遐想不断。

小村离我们农场不到三十公里路。父亲和吐尼牙孜前后交往了十多年。后因吐尼牙孜过世才断了与他家的来往。

那时正是父亲那辈子人,从内陆四面八方来到塔里木河大沙漠开荒造田建农场还不到十年,农场职工和单身汉,还有上海知青住的都是地窝子,只有场部、连部、学校是苏联专家设计指挥建造的土坯房。后来农场发扬南泥弯精神,连续多年不间断的打土块盖房子,职工们才陆陆续续住上了土坯房。由于农场的土地是在浓重的盐减滩上刚开垦出来没几年,种的水稻产量及其低下亩产还不到二百斤。农场的生活条件,物资条件都非常艰苦和缺乏,职工家里缺粮、缺油、缺菜、缺盐、缺鸡、缺蛋、缺肉,连队里缺农机、缺扁担、缺筐子、缺木把、缺镰刀、缺坎土曼,缺铁锨,缺锄头。因此,各连队每年入冬都要选派十几号人到萨依阔夫原始胡杨林备耕,砍胡杨树枝条编平整土地、积肥用的筐子,砍镰刀把,坎土曼把,铁锨把,锄头把 ,做扁担用的柳树棒,到几十公里外乡政府巴扎上买镰刀,坎土曼,铁锨,锄头等农具,以备来年春天平整土地和农业生产使用。届时,父亲他们十几号人每年都会准时地来到萨依阔伏村,在吐尼牙孜家羊圈附近搭建一个简易的地窝子,他们自带粮食和农场加工厂酿的稗子烧酒,自己开伙做饭,一住就是几个月,直到春节前才结束工作回家。

对于农场人来说,每年的备耕工作是一件及其庄严神圣的大事件,是农场全年农业生产各个环节中、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以至,引起领导们的高度重视,被选中的人政治条件一定要好,上下几代人一定要清白,本人要红,作风要正,革命意志要坚定不怕牺牲,除了能干,身体好不怕冻外,还要能喝点烧酒以抵御冬天的寒冷,此外,还要有很好的东南西北方位感,不然 ,一个人走进方圆十几公里的原始胡杨林里砍枝条迷失了方向麻烦就大了。一旦,迷失了方向几天几夜找不回来就有可能被冻死饿死渴死在野外的危险,所以,父亲他们走进胡杨林砍枝条,一般都是两人一个组合以防发生意外。

就在父亲他们即将到萨依阔夫原始胡杨林备耕之前,连队都要举行一场隆重的欢送文艺晚会,并派两辆马车专门把他们送到村里,在临行的路上,连队领导和职工们的妻儿都要一路走、一路不断地交代,要注意安全,要保重身体,别饿着冻着凉着地把他们送出连队,直到消失在大路尽头为至,那场景就如同渔妻送渔夫出海打鱼依依不舍悲悲凄凄的样子。

然而,吐尼牙孜老夫妻俩也同样如此,早早的就备好了好酒好肉,或在早上的晨曦中,或在中午的阳光下,或在傍晚的霞雾里,站在村口那棵千年胡杨树下等候着父亲他们的到来。

在他们见面的那一瞬,就甭提那个热情劲了,一定是四只手紧紧的捂在一起,父亲用维语说,亚克西吗?而吐尼牙孜则用汉语说,好!好!好!你们一路辛苦了。如此这般逐一的握手问候是维吾尔人的礼俗。进了村,一定是二十多位吐尼牙孜的亲朋好友以及长者、快快地把他们迎进家里蹬上土炕两腿盘坐,快快地将两块三米多长一米宽的红色炕布拼在一起,就是满满当当一桌好菜好饭,有烤羊肉,有清炖羊肉,有羊杂碎,有抓饭,烤包子,馕饼子,凉皮子,还有卤鸡、卤鸽、煮鸡蛋。自然少不了自家酿的木赛莱斯,马奶酒和西红柿洒,外加父亲他们带的稗子酒,在一盏古老而微弱的豆油灯下,他们就豪不拘束地大吃豪喝起来。

维吾尔人喝酒很有意思,在酒席上能见到的酒始终是一瓶酒,只要一瓶酒倒完了,马上就会有人又拿上来一瓶酒,却始终看不见的这源源不断的酒是怎么来的。

维吾尔人喝酒绝对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的喝酒,用的不是杯而是碗,是绝对的热情、奔放、豪气,就和那美丽热情奔放能歌善舞的维吾尔姑娘一样,一定让你吃好喝好玩好,一定让你不醉不倒不还家,不放倒几个绝对是不够朋友不够意思不够面子不他妈的尽兴。最直观的感觉就是那个“爽”,整个儿就是一口闷吗!那像汉族人喝酒假里假气斯斯文文比较内敛比较含蓄 ,常常是端起酒杯在嘴边上沾一沾舔一舔湿一湿或喝一点剩一点意思一下,能混就混能赖就赖能少喝就尽量少喝,不去当那个冲头,不去逞那个能,不去好那个强,跟挤牙膏似的不吼不逼不下酒。如此这般的喝酒着实让父亲他们瞠目结舌,用小上海的话说,是上路,用老四川的话说,是直气,用河南龟孙的话说,是有种,用父亲的话说,是够哥们。而吐尼牙孜则笑着用方言说,这样的喝酒是苕子,是卡瓦,就是又憨又傻的意思。难怪在连队里有人议论说,维吾尔人的交道还是好打,再穷不小气,只要他有的就会拿出来。不吃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了。

维吾尔人喝酒除非你滴酒不沾,就不会有人缠着你,只要你一上桌一沾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样的喝酒,只要三巡一过肯定就有人撑不住了,晕晕乎乎的父亲他们把“喝”字用维语吐出来的前半句是,乎西!乎西!乎西!后半句是,多喝点,不客气。从吐尼牙孜的乡里乡亲和长者们的嘴里蹦出来的是硬生生的,干!干!干!吐尼牙孜则痛快地端起酒碗、沙哑着嗓门说,酒吗?水吗!不喝 白不喝。有意思的是维语说的“乎西”是碰杯的意思,到了父亲他们的耳朵里就理解成了“喝”的意思,因此,“喝”就成了不着急慢慢的喝,而汉语说的“干”也是碰杯的意思,到了吐尼牙孜的乡里乡亲的耳朵里就理解成了一口闷,喝“干”的意思了。像这样的喝酒父亲他们只能乖乖的把控好自己的度,总是小喝茗一口,不多喝也不一口喝干的拖延时间。闹到后来,吐尼牙孜眼看着父亲他们实在不能喝也就不勉强了。随口就从吐尼牙孜嘴里语无伦次的挤出,“赛马洪”三个字。这下父亲傻眼了,便赶紧问“赛马洪”是什么意思。吐尼牙孜红着通红的脸对着众人哈哈大笑,又用汉语补充到,那是在说你怕老婆连酒都不敢喝,就叫“赛马洪”。南腔北调的你一句我一句的那个搞笑的场景把人肚子都笑疼了,也笑出了眼泪水。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又走进庭院里的葡萄长廊下,在民间艺人、热瓦普乐器的演奏下,他们一边与维吾尔姑娘唱着,学汉语时易学易懂,而且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入门经典红歌《冰山上的来客》以及《我们新疆好地方》,一边载歌载舞地跳起了麦西来普,月夜星空里有琴声歌声,有欢声笑语在回荡。

如此一来二去,日子久了父亲与吐尼牙孜私下里就成了私交甚密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就是朋友加酒友,父亲喜欢喝酒,而吐尼牙孜更喜欢喝酒,他们经常拿出各自的酒兑在一起喝。父亲跟他学一些维语,他跟父亲学一些汉语。久而久之,他们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就连吐尼牙孜秘制的、如何做西红柿酒的小秘密都悄悄地托盘说给了父亲听。从那以后我们家不论大小节日,年年都有父亲秘制的西红柿酒喝。那西红柿酒是酸酸甜甜的,酒体金黄通透,富有浓郁的西红柿原香。不过按照吐尼牙孜的吩咐此酒不可外传,所以,父亲做酒时都是背着我们全家人的。直到父亲去世前才密传给了我一个人。

然而,我只能感谢父传给我了一个享用不尽的小酒壶,只可惜我没能实现他的宿愿……

作者简介

       朱剑平,男,汉族。1957年出生于湖南。长期生活在新疆阿克苏,从事过农场机械工人、电视台记者等职业。上世纪九十代初期开始写作,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小小说《骡庙村记事》,获1991年《新疆军垦报》第二届军垦文学一等奖。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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