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是一个过于神秘的成员,追其缘由,纵然有其难以考究的身世,还有惜字如金的写作方式,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飘渺难寻的思想。据说就连孔子见到他后都不得不感叹:对于那些虫鱼鸟兽,我都能想办法研究,但是对于见首不见尾的龙,我却茫然不知所措,老子可能就是这个龙吧!(见司马迁《史记》) 然而这篇文章试图搞清楚的问题却不是“老子的思想到底是什么?”,而是“为什么老子的思想显得那么神秘?这种神秘感从何而来?”。注意,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首先要替老子祛魅——他也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两千多年前的人,我们也是人,没有理由被他弄晕。 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我们研究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时,不能只关注它的外延,而应该更侧重它的内涵。 什么意思呢? 思想家与思想史家是不同的,前者是后者的研究对象,思想家将自己海纳世界、概括万物的野心隐藏起来,在其外围构建起一个超拔现实的概念世界。这些概念并不直指初心,但却以初心为本。思想史家的第一工作是理解这个概念世界,去搞清它们与现实世界的映射关系(这种映射关系就是概念的外外延)。 但这只是开始,更重要的工作是下一步:透过思想家苦心经营的层累概念,去梳理概念与这个初心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就是我所说的内涵),去看这些概念是怎样步步为营实现初心的,唯有做到这一步,才能从思想家宏大繁复的概念世界中走出来,避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思想家们交出来的答卷往往是工整而严密的,但草稿才往往能反映出一个人最隐秘但却最真诚的心路历程。 据此,思想史家不仅要按照思想家的思想去理解,还要顺着思想家的话来说,甚至有权替他回答各种辩难。这可不是所谓的“过度阐释”,而是真正的“同情之了解”。 基于以上的认识,我们来理解“道”。 这当然是一个很神秘的概念,可它为什么神秘呢?或者说,它为什么在我们面前显得那么神秘呢? 不是因为老子太深邃而我们太愚钝,而是因为老子在设计这个概念的时候,故意将它设置得这么神秘的。神秘——用哲学的语言讲叫“不可知”——就是“道”的一个属性。 所以我们在理解“道”的时候,没必要真的把它当做一个独立存在的事物,而只需把它当做一个思想家提出的概念来研究即可。 老子所说的道到底是什么? 老子对此最集中的表述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我们现在用“本原”这个词来做总结。 可是什么样的本原呢?是万物共同的开端呢还是万物共同的特征呢?如果是开端的话,那么是质料性的开端还是形式性的开端?或者说,是形而上的理还是形而下的气,亦或兼而有之?如果是共同特征,那么是万物的根本属性呢还是现象的总规律呢? 两千多年前的哲人无法将思想切割到如此精准,更何况惜字如金的老子。 总之,这个概念的外延并不清晰。 那它的内涵呢?或者说,老子提出这个概念想干什么呢? 世界之所以难以理解,主要源于两点:多元性(差异性)和变动性。多元性导致了横向的复杂性,每个事物各有特点,增加了认识的工作量;变动性导致了纵向的复杂性,每个事物的状态会随时发生变化,增加了正确把握的风险。 即便如此,世界在我们面前总是呈现出很强的规律性,事物似乎可以概括的,现象似乎也是可以预测的。好像有一种力量在维持着一切,使得万物总能有条不紊、并行不悖。 这就是“本原”这一概念的缘起。它就像世界的神经中枢,也是万物起源的最终答案,是最神秘也最伟大的所在。 但是你会发现这一设定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猜测或信念罢了。即使真的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因为它是世界的根本原因,所以一定是外在于世界的,而作为世界一分子的人类是永远也不可能跳出世界去认识本原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站在自己的立场观察世界产生之后的样子,并把它描述出来。 既然这个本原生来就注定无法被认识,那老子为什么要设置这个概念呢?是为了打击我们吗?不是的,这个概念要强调的无非是世界的客观性和神秘性。因为事物的变化自有其客观规律,所以我们不要轻易去干涉或执着;因为规律是不可知的,所以我们不要试图去理解它——老子只是想通过“道”堵死我们在实践和认识上的主观能动性,仅此而已。如果还意犹未尽地去咀嚼其中的微言大义,试图参透某种玄机,最后只能是瞎折腾。 有人还是不服气,说世界上真的有道,因为老子已经认识到了它,它是有内容的——“反者道之动”——你看,老子已经找到了世界运行的终极秘密,那就是所有事物都在运动变化之中,而且所有的运动都是向相反的方向进行。好的苹果一定会变坏,年轻人一定会老,生的结局一定是死。 这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吗? 首先,运动当然是必然的,因为宇宙除了空间维度之外还有时间维度,只要处在时空中,事物免不了呈现出运动变化的样子。 那为什么运动一定是向相反方向进行的呢? 人类思维作为人脑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在场性”,而要想让这么复杂的世界在思维面前呈现在场性,就必须进行简化处理,最常见的简化处理方式就是归纳法。归纳法帮助我们在差异性中找到共同特征,在变动性中找到共同规律。前者让我们把个体整合成类;后者让我们把时间维度绵延的现象变成一个静止的事物。 这样做当然极大地减轻了思维负荷,但是也导致了思维的静态化,即以观察静物的方式去研究运动现象。 静态化的思维怎样反映运动变化呢?只能是强调变化前后的差异,把差异揭露得越明显越好。这在认识上势必造成一个错觉:事物都在相反的方向转化。你会发现“反”本来就是一个相对的方位词,它只能表示起点与终点的相对关系。就像一个人,他只要迈开步子,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向前走一样。 所以,所谓的“反者道之动”只是由人类特定的认识方式引起的一种错觉而已,它本身并没有太深刻的独立意义。 其实所谓的辩证法也是这样,道德经中充满了看似违背日常思维的表述,比如“柔弱胜刚强”、“大巧若拙”等等。他喜欢将两个极相反的事物放在一起谈论,这明显违背了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 人们以为这种荒唐言背后似乎隐藏着终极秘密,但这只不过是辩证法典型的表达。 所谓辩证法,其最大的特征就是用静态的语言表述动态的变化,把变化的终点与起点放在同一句话中。在辩证法看来,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必定会死,既然生和死都是同一个人,那当然可以放在一句话中来表述(但问题是:那个活着的他和那个死掉的他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用一种“在场性”的语言去描述两个不能同时在场的状态,当然会引起日常思维的抵触,但却不啻为一种提醒。 老子伟大吗?当然;老子神秘吗?不至于。 老子的思想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声喟叹。一个刚刚走出懵懂与神话的民族,用自己的智识去面对整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如此复杂与精巧,感到自己一无所知。这声喟叹中有力不从心的感叹,还有对世界精巧结构的赞叹。但这叹声一定没有绝望和无奈,她已经在试图寻找隐藏在背后的力量,她有足够的野心去发掘和揭露。 而这份野心和勇气才是老子思想真正的伟大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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