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水墨点染的民居延伸出去,跟都会的脂粉气“一刀两断”,反露出院堂明月清风的真颜。到底是原汁原味的明代院落,历史的况味和文化的密码都藏在文郁堂中。几根大柱一撑、木梁一横,便把精神骨架立了起来,身在其中,人有人的风骨,物有物的气度,时空也变得格外惹人遐思,好似轻易就能通到杜丽娘的牡丹亭里,唐伯虎的桃花诗中,然后就着那堂前古典的月色,举一杯酒,蓄万里心。 编辑 | 余雯婷 作者 | 陈思蒙 摄影师 | 雷坛坛 今夏焦灼寡雨。绕村的众川河水枯瘦了,荷塘也只见丰丽难寻袅娜。幸而古老的呈坎向来清秀,山环水绕、粉墙黛瓦,街巷众多,故事更多。只说它依《易经》布局的村落建设,把天然与人文相结合的巧思,就配得上这里自东汉末起1800年的历史。地处徽州,呈坎的美就像是从新安画派的宣纸上晕染出来的,明代特有的人字形山墙互为错落,宣示着它作为中国保存最完好的明代建筑群之雅正。村落虽小,韵致却绵延不绝,这是时间与文化积淀出的殊胜。 茶轩是一座临水的建筑,主人郁先生从附近的灵山村寻到了一处体量、空间、制式皆得宜的明代洪武年间的“国保”建筑,采用当地老木料1:1复刻的方式将之“移”至文郁堂内,作为茶空间使用。该建筑为小五开间,原为明代的一处学堂,建筑师用三面落地的格栅门窗将其围合,让院子内的风景流入室内。靠墙处的博古架均为为这个空间量身定做的,靠格栅窗一侧,老红木的花几上摆放着一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月亮罐。 村内150余处宋元明清遗留的古建筑衬得这里的月色格外古典,仿佛随意一侧身就会“遇上”那个善画的罗聘。其中49处等级和完整度皆高的国家级“文保”单位则让它能底气十足地说一声:这里有“国保”,也是“国宝”。文郁堂坐落在钟英街上。曾经村里的达官贵人都集中于这条官街。先生姓郁,文郁堂的郁,当年偶得这块古匾额时,他想的便是要留住这份徽州文脉的蓊郁久长。郁先生说人与房子总要讲机缘,他与眼前这座明代宅院的缘分大概要打学生时代讲起。 文郁堂基本保留了明代徽州建筑的格局与制式,但主人希望它不要迂腐并能与当下生活有所对应。于是,为它定制的新式家具在保留古韵的同时,又增添了现代舒适性。如同这古建筑的一次当代呈现。文郁堂古建筑部分,“前栋”的中堂, 保持了徽州明代宅院呈中轴对称的形式。“文郁堂”匾额是主人郁先生偶然收藏到的一块老匾额,其下放置着一张老条案,案上摆放着老的插屏,两侧为清代瓷瓶,寓意“终身平静”,是典型的徽州民居的讲究。案前配有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官帽椅,两侧则是定制设计的略带宋风的皮榻,既尊重了徽州民居的传统制式, 又增加了舒适度。前景处,老的柱础上放着一张黟县青石的老石板。整个中堂内展示的绘画作品均为主人的私人收藏。 那时候,他跟着美院老师来村里写生,被这里的山水人文打动;后来,他作为老师带着美院学生来村里写生,仍被这里的山水人文打动;再后来,职业和领域不断转换,对呈坎的醉心却从来未变。“当时从合肥过来,开车近6个小时,全是乡道。”他却乐此不疲。在考察了无数徽州的村落后,“各有各的精彩,但还是呈坎的状态和制式我最喜欢。”那是18年前,想要买一座古宅的念头是无畏也无为的,“隐约里也是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探索吧。我的工作很入世,但性格适合远离都市。”一处古村暮色中的明代院落,刚刚好。文郁堂的主体是两座分别在2001年和2008年被评为重点保护文物的明代万历年间建筑。 茶轩正好面向整个庭院,主人郁先生最爱在这里透过格栅窗门观赏院中“画卷”。整个坐区依附梁柱的制式,设置了一种比较低矮的围坐的状态。略带宋风的软包式坐榻为新设计作品。整个空间的气质清雅挺拔,既让来人有所敬畏,又有舒适的体验。 前栋属于新安中医世家传人,后栋则是徽州盐商的府邸。尽管在建筑修复过程中大家推断这两位主人应为兄弟,但一文一商间还是将宅子演绎出了不同气质。尤其是整体保存相对完好的“后栋”,“ 大柱、冬瓜梁、旱天井都在,气质也在。”而在5年之后才被收归的“前栋”则需进行更多的清理工作,将后期搭建的众多房间清除,原本的木 梁结构得以修复,建筑团队还给它造出一个用当地明代老石条,按明代制式“还原”的水天井,与后栋原本的旱天井形成差异性对话。 位于“前栋”一层的客房“平仄”。客房室内采用老的白果木作为板壁和新作窗格,其自带的淡淡清香和文雅的纹理令人倾心。而入户门及窗上所有的精工都是师傅们用现代的铜工艺细作的,让这个古老的空间更多了一分贵气和金石气。 而曾经两家共用的厨房,如今则作为小画廊连缀起两个宅子,主人的艺术收藏静呈其间,笔底生风、画里摇红,一转身就是500年的幽梦。“这两个宅子的空间尺度都不大,气度却非凡。”即便第一眼看时,这古村落寞的明代宅院早已是'廉颇老矣’,但“就是那么几根大柱子往这儿一立,敦厚的冬瓜梁这么一横,整个空间就立住了。这里面是有风骨在的。”明代之美精益求精,甚至幽微,但最终打动郁先生的还是如此的骨气。“我们的生活太琐碎了,而明式的这种气质让我们得以抽离出来,让一切凝练,看到脉络,就像一个符号,聚合着那个时代的精气神。”看到它、靠近它,我们的生活仿佛也就有了骨架,也被立住了。面对如此建筑,对它的修复和改造,必得慎之又慎。于是在没有十足把握前,他等了足足13年。直到2017年夏天跟建筑师王灏的结缘,这场历时5年的古建修缮才正式拉开帷幕。彼时旅德归来的王灏希望能在徽州做一点实验性的建筑对话,尤其是在木构上进行探索,而郁先生则在等一位不想把这里修成一件古董或一间博物馆的建筑师。“当然整个过程中也有过争执,他希望能呈现更多的当代内容,我则倾向于更加隐喻、克制地去做。”这是一个互相妥协的过程。“我想我们不要在一位'长者’的面前去表演。 文郁堂主人郁建明先生(左)和该项目建筑师王灏(右)。他们就像孕育一个孩子般,为这个项目付出了精微到每个细节的用心。 我们要听它说话,跟它对话,这个过程会产生丰富的营养。我们绝不能把它做成一种当代艺术的实验场,它是'国宝’啊,这种基因和文脉一定要留下来。” 这两座宅子的修复有严格的“国保”标准和限制,也给设计团队提出了高要求。其中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都近乎严苛,工匠班头都去翻阅文献,踏遍邻村近里去求证实物,务求每一次出手都有出处和考证。从木雕到泥瓦,甚至细到老地砖的融锡勾缝工艺,容不下一丝苟且。“在修缮这两栋宅子时,我们都是极度虔诚的。”找老材料,请老工人,用老工艺,遵从老制式,这背后是大量看不见的功夫。相对应的,在能“放”的部分, 郁先生便由王灏尽情发挥。于是就有了与古建部分对视而立的“废墟咖啡”。这个由废弃老民宅改造来的空间用冷静的混凝土,艺术性地再现了徽州木构的各种内容。拾级而上,在欣赏完这个巨型的“当代艺术品”之后,建筑三层的平台则把我们拉回汤显祖的“梦”中,这也是村中唯一能把呈坎风貌尽收眼底的地方——古建筑叠叠铺陈,衔远山接淡水,那点线面的节奏,俨然一幅文衡山的小楷。在收藏圈里历来有“十清不抵一明”的说法。 文郁堂古建筑部分的“后栋”,这也是相对保存更好、更完整的一栋。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明代万历年间原汁原味的大柱和徽州地区极具特色的敦厚的冬瓜梁。而这个旱天井的制式也是宅邸原有的。中堂部分的所有家具都采用老红木材料。靠中堂板壁的条案被改造为一个带有展陈功能的展柜;中央几张老红木和大理石的六边形茶几为整个空间带入气场和仪式感;分靠两侧的三人沙发上的格子状元素,其灵感来自于明代建筑的窗棂,俗称为“一指格”。 而依郁先生看来,这就像艺术品与工艺品的区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作准的还是那股乾坤清气。“明代之美,在简洁挺拔的线条、在中正有序的规制,在那种曲直之间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的恰恰好。”作为朱熹故里,徽州不仅在有明一代,且历来都更彰显其儒家浸淫的一面:传统、秩序、存天理。郁先生把这些都归纳为一种“度”,而如何拿捏好这个“度”,便是东方审美中最高级、微妙的关键了。同时,又因为这种线条与规制的高度凝练以致抽象,赋予了明代器物、家具,乃至建筑的现代性。“我认为'明代’就是'当代’, 这个'当代’审美不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品位概念。”这种能够穿透时间、纵横自如的美感自然也就“拥抱”了某种恒久的价值,将上下数百年的风度意趣尽数收编,打动着后来人的眼与心。 主人最爱“隐”在茶轩的格栅窗后, 面对这个兼具古画意与古诗意的现代庭院,静静欣赏客人往来穿行的流动“画卷”。而院中,石不言、花解语,四季轮替里, 主人挑选的几棵松、梅、藤,恰好勾勒出他心中的明月风骨。文郁堂内的庭院是拆除了原本挤满的衰败民宅,完全重新整理出来的。这面如水墨画一般的人字型山墙是经典的明代徽州建筑的特征,很多时候为本地的明、清老建筑断代,人字形山墙和平顶马头墙是重要的参照坐标。倚墙的黄山松为郁先生亲自选定,在进门处迎接来客。侧面的门洞是整个建筑在修复过程中被重新发现的,与建筑对面的小门洞对称, 应为宅子在明代时的原貌。 就在来人的情绪都被这种美调动牵引时,主人却习惯性地把自己“隐”起来。坐在临水的茶轩中,他透过格栅门窗,观赏着院内这卷动静得宜的图画。“直到现在,我面对这宅院还是敬畏的。它对我而言,更多的还是精神性。”这大概也正是他一开始并未为其设定功能,更没有规划过将它作商业用途的原因。但如今作为既下山酒店投入使用,倒也给这朴郁的古宅凭添了几分生气、几阵笑语,“我看着来客在其中体验、穿行,就像看到那种接近我想象的美好场景。”为了心中这份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美好,郁先生甘愿把自己放在“守门人”的角色上,不仅是数年来围绕收藏的大量明代家具、字画、器物、手札,还有黄昏时分,在院中为每一棵植物认真浇水。一梦夏深、经冬历春,这倚墙迎客的黄山松、临水照花的绿萼梅、绕珠坠玉的紫藤、落红满院的红梅,也用轮转的妙美答赠主人的用心。待到深宵人静、明月在堂时,或许只需花间一壶酒,便能与这宅院里的500年风流“对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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