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洛维茨在莫斯科 Horowitz in Moscow》完整视频 ▲1986年霍洛维茨在莫斯科举行钢琴独奏会的现场留影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Володимир Самійлович Горовиць, aka Vladimir Samoylovich Horowitz, 1903-1989)是20世纪的伟大钢琴家之一,在拉赫玛尼诺夫(Серге́й Васи́льевич Рахма́нинов, aka Sergey Rachmaninov, 1873-1943)和鲁宾斯坦(Artur Rubinstein, 1887-1982)等大师去世之后,被广泛认为是古典音乐界“最后的浪漫主义者(the last romanticist)“。霍洛维茨生于帝俄时代的乌克兰基辅,1921年毕业于基辅音乐学院,同年在哈尔科夫(乌克兰东北部城市)首次登台。他于1928年后定居美国,妻子是指挥大师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 1867-1957)的女儿。1940年代霍洛维茨与托斯卡尼尼合作录制的协奏曲唱片(RCA),迄今仍被许多爱乐者奉为经典。除了1965年和1968年两度于纽约卡内基音乐厅(Carnegie Hall),以及1986年重返苏联在莫斯科举行独奏音乐会等少数例外,自1953年起霍洛维茨基本上只为录制唱片而演奏。 ▲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 ▲1986年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在莫斯科举行钢琴独奏会的海报 (1986年)春天的某个上午,一张内容简单的海报出现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国立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Московская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консерватория им. П. И. Чайковского)浅黄色的墙壁上。海报上写着“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美国)将在此举行一场钢琴独奏会“。这仅有的一张、且只有一句话的海报,却使整个苏联首都如遭电击,引发了阵阵惊愕与狂喜。所有看到海报或只是听说此事的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一场令人终生难忘的音乐盛宴。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天哪,真该去亲耳听听!” 人们争相打探消息。可是,又怎么可能去呢?向公众出售的门票总共还不到400张。俄罗斯音乐爱好者们排成长龙,在售票处彻夜守候,所有的票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抢购一空。而莫斯科音乐学院华美的音乐大厅中其余的1800个座位早已悉数被政府官员和各国外交使团预订完了。 ▲1986年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在莫斯科举行钢琴独奏会的现场留影 1986年4月20日,星期天,莫斯科时间下午4点。音乐会即将开始,天正下着雨。数百人打着伞站在音乐厅外的大街上。雨中的人们知道自己一个音符也听不见,他们仅仅是为了将来能对别人说,这一天,他们也在那里。演出的时刻终于到了。当一个身着深蓝色套装、打着领结的瘦小老人在舞台一侧出现时,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欢呼声,迅速席卷整个大厅。老人颤巍巍地走到舞台中央,对观众们耸耸肩,挥挥手,略显不安地咧嘴一笑。他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不远万里带来的钢琴 - 似乎把乐器和自己都安置妥当,然后坐下,等待观众沉静下来。接着,他将双手放在了键盘上,奏出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 1685-1757) 奏鸣曲(Sonata)的最初几个音符 - 欢愉、轻灵的音乐从他手指尖上流淌出来,所有的记忆与情感都在宣示: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回来了,时年82岁。阔别60余年之后,他终于在生养自己的祖国再次登台演奏…… ▲霍洛维茨在莫斯科钢琴独奏会的现场 随后,是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清新、欢畅、纯净的奏鸣曲,充满了艺术情怀。霍洛维茨十分喜爱斯卡拉蒂和莫扎特这几首曲子,而且他那天弹得甚至比年轻人还更有活力和灵性 - 圆润、自然、优美 - 达到了其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境界,美得让人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之后,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前奏曲(Prelude)和斯克里亚宾(Алекса́ндр Никола́евич Скря́бин, aka Alexander Scriabin, 1872-1915)的练习曲(Etude)。进入角色的霍洛维茨,开始深入触及自己与俄罗斯听众共有的心灵了。他让音乐自由倾泻,使现场情绪不断升温,最后连续重击出那几个著名的八度和弦;在优美与幻想之中,透出了年轻时未有的宽阔深情与苍劲感慨。听众的心在为之颤栗,许多人潸然泪下。中场休息之后,霍洛维茨又演奏了李斯特 (Franz Liszt, 1811-1886)、肖邦(Fryderyk Chopin, 1810-1849)、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和莫索尔斯基(Модест Петрович Мусоргский, aka Moritz Moszkowski, 1839-1881)的作品,音乐会在莫斯科人的欢呼与泪水中继续…… ▲霍洛维茨在莫斯科钢琴独奏会的现场 霍洛维茨的演奏既精微细腻,又刚健有力。他为听众描绘出清新柔美的彩虹和所向披靡的雷霆。早年以强劲迅猛的触键、夸张无羁的表达和华丽张扬的色彩著称、并曾多次在演奏中弹断琴弦的“雷神”,现在似乎褪去了多余的火气,代之以交织成一体的深沉诠释、节奏克制、温暖音色和悲壮诗意。琴键在大师的抚摸而不是敲击下,勾勒出无比精妙的旋律线条。此时,霍洛维茨显然更关注对声音和情绪的控制,这种控制不仅要能全力发出所需要的最强音,更要能全力控制住每一个极弱音,并且让它们各自具有独特而微妙的色调和意义。他对每组乐曲结束后震耳欲聋的“Bravo”(喝彩声)和上前献花的人们,报之以开怀一笑,并顽皮地摆动指头向听众致意。 ▲每组乐曲结束后,霍洛维茨向观众挥手致意 “这音乐非人类所能做到,它只能来自天堂。” 幕间休息时,一位听众如是说。另一位则宣称:“他是唯一能够真正表现出色彩的钢琴家。” 大厅里,有位苏联钢琴家告诉采访者:“他的音乐简直美轮美奂,(旋律)一直在随着空气而流动”。《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在第二天的头版,以这样一个标题贴切的报道和评论概括了听众的反应:《霍洛维茨在莫斯科:欢呼与泪水- FOR HOROWITZ IN MOSCOW, BRAVOS AND TEARS》。 霍洛维茨1925年离开苏联时,还是一位年仅22岁、来自基辅的英俊男孩;但其绚丽辉煌的演奏风格已经使他声名远播,甚至连边境上执勤的士兵都知道他,其中一位还拍着年轻的沃洛迪亚·“戈洛维茨”(霍洛维茨的爱称Volodya Gorovitz)的肩膀说:“你虽然走了,但别忘记你的祖国。” 霍洛维茨在为这一忠告所感动的同时,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些士兵没有按例要求他脱鞋检查,而他在鞋里藏着的几千美元,是这次去德国巡回演出所必需的费用。他的出境签证有效期只有6个月,而他这一去就是60多年,并在1942年成为美国公民;他曾多次说过,再也不想回到苏联去了。 然而时至暮年,霍洛维茨的心中开始萌生出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在死之前,再看一眼俄罗斯,看一看久违的亲人”。1985年,美苏文化交流协议重新启动,他急切地询问经纪人彼得·盖尔布(Peter Gelb),自己是不是可以考虑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回去。后者向他保证,可以按照霍洛维茨的一贯作风 - 在美国大使的住地弄一套舒适的房间,带上大师自己的斯坦威钢琴和随从,并且每天从巴黎采购多佛鲽鱼 - 来进行这次旅行。霍洛维茨说“行!”,于是对外界宣布了这项旅行计划。霍洛维茨的一位外甥女从哈尔科夫来信问道:“亲爱的沃洛迪亚,您真的要来吗?我们会来机场接您…… 非常高兴能见到您。我做梦都想听您的音乐会,如今就要梦想成真了…… 恭候您的到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才9岁”,霍洛维茨在翻译这封信时抬起头说,“现在她已经70岁了!” 当霍洛维茨与妻子旺达·托斯卡尼尼·霍洛维茨(Wanda Toscanini Horowitz, 1907-1998)走出那架从巴黎来的飞机时,他的外甥女果然在莫斯科机场等候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舅舅。不顾电视台的闪光灯和记者们的提问,两位老亲戚坐在机场休息室的一张长椅上开始叙旧。 ▲霍洛维茨抵达莫斯科后接受采访时,翻译并朗读在俄国亲戚的来信 在苏联首都停留期间,霍洛维茨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封闭在美国驻苏大使亚瑟·哈特曼(Arthur Hartman)那座宽敞的官邸内。不过他还是搞了一次“拜谒”活动 - 造访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故居。斯克里亚宾曾经听过他的演奏,并对当时年仅9岁的他褒奖有加。在作曲家本人的钢琴上,霍洛维兹为作曲家的女儿和为数不多的一组美国陪同人员弹奏了斯克里亚宾难度极高的练习曲。 音乐会之前的星期五下午,霍洛维茨来到演奏大厅,在座无虚席的音乐学院学生和教授面前排练。他极为细心地检查了灯光和钢琴在舞台上的位置,并与摄影师开了几句玩笑。意识到学生们早已急不可待,他于是开始认真弹奏。大厅里顿时一片肃静。排练变成了一场音乐会,并成为接下来那场正式演出的序幕。许多人闭上了眼睛,以便能够更聚精会神地领会音乐的奥妙。霍洛维茨的一位随行人员兴奋地说,这场“排练”是他听过的霍洛维茨最完美的演出之一,这是星期天那场将向西欧和美国进行电视实况转播的正式演出的一个极好兆头。学生们为霍洛维茨长时间喝彩,接着又尾随他进入学校的庭院,围观他的汽车。尽管当局竭尽全力布设了一道警戒线,将这辆豪华轿车移动到50英尺外的街上还是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甚至在汽车终于离开这群年轻的仰慕者,飞驰而去之后,学生们仍三五成群地站在那儿讨论刚刚的所见所闻,满怀敬畏、钦佩与惊异之情,赞叹不已。 ▲1986年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摄于莫斯科 两天后举行正式演出的那个下午,这些学生中有许多人又回到这里,希望再次聆听大师的演奏。苦于没有门票,他们设法绕过了学校大楼四周设立的警戒线,在音乐会刚刚开始时涌入楼座,有大约200人紧靠着后墙或挤在过道上。在录音中,如果你在第一首斯卡拉蒂奏鸣曲的开头听到一阵意外的噪杂,那就是苏联警察试图(但未能成功)将学生赶出楼座时所造成的声响。学生们坚定不移,警察只得退却了。在一大批忠实的年轻听众擅自闯入现场的情况下,音乐会继续进行。 ▲开怀大笑的霍洛维茨 这场音乐会举办的时候,正值国际局势异常紧张之际。美国空军刚刚轰炸了苏联的盟国利比亚,世界各地的电视屏幕都充斥着敌对双方的战争喧嚣。然而就在同样的屏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幅亲切、温馨的画面:一位伟大的美国钢琴家正在为俄罗斯听众演奏舒曼《童年情景Kinderszenen》中那段最著名的《梦幻曲Traumerei》。霍洛维茨选择这首安可曲(Encore)所表达出来的情感,使整个音乐厅里和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无不为之动容。他本人后来在采访中说,自己在演奏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想起了小时候午餐后烧起俄式茶饮,邻居们到他家里来喝茶、吃点心、听音乐…… 已入化境的大师在“轻”中弹出许多“极轻”,以极其微妙的力度对比,呈现出无比细腻丰富的表情层次,制造出朦胧唯美的音色,赋予了音乐更多沉思与冥想的意味 - 这已不再是天真少年的幻想,而是沧桑老人的追忆。一曲终了,当镜头切换到观众席时,无数人已泪流满面。在数千英里之外的纽约,著名的电视评论员暨专栏作家安德鲁·卢内(Andrew Rooney)也深深感受到了此时此刻这种情感的力量。在第二天的专栏中,他写道: “在音乐会的后半部分,看着这位82岁的天才演奏,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原因,我的眼睛湿润了 - 不是悲伤,而是喜悦。这多少与我的自豪感有关,就在那一刻,我为自己是同一个文明中的一分子而自豪,而这位正在弹琴的伟大和不朽的老人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当电视镜头从键盘上霍洛维茨的手指移到听众席中一位苏联公民的脸上时,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敌人。他紧闭双眼,头略微后倾以便面部朝上…… 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同样的一滴泪珠,也从我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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