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4 @ 花辞镜 一个热水器的寿命是多久呢? 6到8年。 家里热水器是搬新家时候就换上了的,数起来今年正好满八年,用起来的确不太方便了,总是放着放着水就罢工响起警示音,还是那种提示下一秒就要爆炸的电子音,听得人心慌头疼。 家里没换,也就还将就用着。 但没什么是比洗澡洗着洗着停了热水更让人烦躁的了,我用冷水将就囫囵冲了个干净,拎起湿漉漉的头发去收拾热水器。 显示屏上还闪着红灯,我骂了一声草,抬手用力胡乱拍着上面的按键泄愤,手感并不清爽,搓不掉的黏腻让人想吐。家里的热水器安在厨房里,通着厨房、洗手台和卫生间的水管,热水什么的全倚仗它,但它很脏,外壁上是近乎凝固的油烟,像是河道里淤积滞留的陈年黄垢,是伤,是病。 想来是这样, 它活了那么久,得攒了多少脏啊? 他活了那么久,得攒了多少累啊? “不行不行,修不好了,得重新换一个才行。”我记得之前来修的工人半跪在地上收拾工具箱这么说着,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了这台热水器的报废期。 的确,成为一堆废铁才是它这劳累无尽头荒原的起火终点。 他累得太狠了。 / 回到家才知道,母亲住院了,赶在年前要做一个二期手术,把脚踝处的钢板和钢针取出来,留待观察。 我拖着行李箱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父亲匆匆从医院赶回来给我做饭,他一边在厨房忙碌着一边和我说着这件事,唠家常一样的语气。 “丫头,还好你回来了喔,这几天我都转的有点晕头转向,在医院跑上跑下,要赶回来给你妈妈煲汤做饭,请了好几天假,那不请假又没法子啊,你们又没回来,又没人给我伸把手……” 说着说着转身钻进了厨房,爆炒的声音呼啦一下子炸开,压滞了说话的声音,父亲穿着那件黑色棉袄系着粉红围裙埋没在荡漾升腾起的白烟里。 我捧着父亲给我倒的热水坐在饭桌前有些恍惚惶惶,琢磨自己能做些什么帮忙,但直到吃饭也没想出来。 “就前天晚上,你妈妈检查好了要从手术台上下来,医生喊我让我把你妈妈抱下来,我就在门口那个椅子上睡着了,医生和你妈妈喊我好几声我是一声都没听见,护士过来拍拍我我才醒着,过去的时候你妈妈气急了骂我没心,我哄着她好久才消气……” 饭桌上父亲半叹着气眯着眼笑着和我说道,我抬头看了一眼就匆忙低下头使劲往嘴里扒着饭,父亲还在说着,“灶台上还炖着排骨汤,你吃完饭盛一碗喝,是今晚才炖得,还没来得及给你妈送过去……” 我再不敢抬头,父亲鬓角的白头发太刺眼了,也不只是鬓角,还有头顶、后脑勺上,一簇簇的,短而立挺着,像一根根针直直扎进心膜。 比父亲年轻时穿的白衬衫还要白。 还有沙砾一般质感的皮肤,几块随意分布面中的斑……父亲老的好快,只几年的刀就刻琢成了这样。 想起来初高中的时候写作文,写父亲的白头发,写母亲深夜背着高烧不退的“我”去医院,这些梗都写烂大街了,可是现在,父亲的白头发忽的落就大厦,母亲怕是会落下残疾,再不能背我。 几帧风里梦,流转在了今天。 似乎看到我回来父亲轻快了不少,饭桌上絮絮叨叨又和我说了不少事情,也是最近的。 “啊?奶奶也住院啦!” “是噢,还和你妈妈在一间病房嘞,那不然我咋忙得过来呢?”父亲依旧笑着和我说,我知父亲是在开玩笑似的让我宽心,但我虚活了二十年,也知道该多操操心。 “那奶奶是为什么住院啊?” “就早上八九点散步的时候,一下子摔倒着,还摔的后脑勺嘞!就这么大……”父亲用手给我比着碗口大的手势,“这么大的包,当时摔倒着站不起来,旁边人哪敢扶啊,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哪敢扶啊,你奶奶在地上摆手摆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个人一起把你奶奶扶起来,打120给她送到医院了。当时我们都不在她身边啊,就和往常一样你奶奶去散步,谁也没想到她搞摔着啊……” “那送医院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事噢,但你奶奶腿没力气站起来,每天在医院挂两瓶水躺着在。”最后这句应该没夸大,父亲还是那种随口说着寻常事的样子,瞧不见风霜。 但我心里晓得,奶奶有很多孩子,可以不够喜欢他,可是他没了奶奶,就再当不成孩子了。 不是不难过,憋着呢。 生老病死,难过不能在人前。 承重柱顶不住,家就真的坍了。 我看看我来时不够平坦但也算不上多么坎坷的路,那些个安然渐长的岁岁,父亲总是有力扛着沉到地底的千钧石,话却总放得很轻利,成着寡言坚实的墙。 / 吃过饭,父亲催我去洗澡,说等我洗完澡他再去医院,还是轻拿轻放的口吻,说家里热水器有点坏了。 “丫头你放心进去洗澡,我温度都给你调好在,你洗着我就在旁边听着,它一响我就往你那里送热水,我已经烧了整俩水瓶的热水,你放心去洗吧。”说着拿起火机点起了烟。 这两年父亲的烟瘾好像又大了,我回来没两个小时就看他点第三支烟了。 飘着火星的烟卷散着停歇的黯,倦怠只敢在烟味里松出来。 父亲身上那件黑色棉袄,我看他穿好几年了,年年冬天穿,不止袖口,好像内层也已经有些磨破了,今年母亲腿脚不方便,就更没有人给他看买新衣服了。 我仰起头,喷头喷涌的热水铺洒在脸上,温度正好,布散不息。 我没想哭的。 洗好澡出来的时候,父亲正拎着包准备出门,“爸爸,那你过年的时候就不换热水器啦?” “嗯,过年就先不换啦,它还能将就着用嘛。”顿了一下,“我晚上在医院陪房就不回来了,你晚上自己早点睡啊。” “哦,好。” 家里热水器来来回回修了那么多回,修理工上回来的时候就说该换了。 换一个新的当然好,但是要钱啊。 父亲应该也是没舍得花钱租用医院陪床用的小床,每天晚上就在病房里的椅子上凑活一宿,所以才没得睡上整觉。 父亲不会喝酒,惫垒的魂只能在烟里荡,感念生平。 / 父亲好像是这两年才絮叨起来的,以前不是这样的。 父亲长得很凶,面廓方正,眉毛粗重粗重的斜挂在面上,像把砍刀,眼睛总是凌厉有神,嘴巴薄且时常抿着,寡言少语,不怒自威。 小时候我们那一辈的一圈孩子都怕他,自父亲多眯眼笑起来现在这种情况好些了。 我也不知道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为什么喜欢上父亲的,他那么凶,木头桩一样的不会说话。 二姑说,父亲母亲是自由恋爱,我听着目瞪口呆,一个字都没敢相信。 从我记事起,父母亲之间就好似冤家,每天每时每刻的就是吵架,不然就是言语明里暗里使刀子在快要吵架的路上,亲戚朋友也是轮番着来我家拉架劝和,看笑话的不少。 我见过大小小小吵架的缘由,买菜要在哪家超市买,吃饭时砸吧嘴,没收晾在楼顶的被子……总归我还是不相信他们是自由恋爱的,直到我翻出了相册,看到了父亲母亲的结婚照。 母亲坐着斜侧着脸,抿着嘴角,眼眉低垂,欲说还休,我瞅见了新嫁娘的羞怜,从脸上不是粉打的腮红里,父亲轻扶着母亲的肩站在一旁捧着花,还是不苟言笑,却是实打实新婚的紧张无措,呆愣的大木头学不会自然。 身姿挺拔瘦削的少年,笑容天真明媚的少女,是爱情啊,八十年代初兴起自由恋爱的敞快鲜亮。 那时不兴涂脂粉,女孩的香是头发香,皂角香,踏实得像堵墙的男孩是丈母娘嫁女的潜标准。那时女孩也不大爱看小白脸,当是父亲铮铮挺拔的骨架才入了母亲的眼。 这份纯粹不灭的爱火还是消弭殆尽了。 是孩子,四个皮孩子张开嘴不管不问啼哭的时候白头发扎下了根。 是婆母,难缠的婆母心偏得看不见父亲,老眼昏花只看得清父亲没有长子。 是穷困,几只会嗷嗷闹着要吸血的小蚂蟥,每月每月几两几两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猝不及防就来的喜茶喜酒人情往费。 是诘问,“钱都给你花到哪儿去了?”,信任早侵蚀淡褪的封存在了旧照片里。 是碎了的花瓶、茶碟,水和玻璃似粉尘一样的碰撞,碎了个干干净净没生出和解。 是字字句句戳进肺腑里的口水沫子,越亲近才更清楚知道怎么伤人最疼。 爱恋时只见情人辉, 婚嫁后方悔箕里灰。 还算健全的热水器只从不讲脸面不谈情爱年至中年里认识他们:头发凌乱歇斯底里的市井泼妇,还有低头抽烟按捺无力的废物男人。 它不会相信婆娑起舞的爱会磨成这样的狼藉破败。 情没了,爱还剩一点。 要我说啊,最考验爱情的才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就是生病,那陪伴侍候的暮暮朝朝。 父母亲不怎么吵了,只是寻常的老夫老妻一样,互相给予对方的伤也在岁岁增生白发的年老中结痂熨平。 热水器也步入晚年,外壳脏污褶皱得很该进入下水道了,塑料皮脱落卷成圈的闲谈年月。 / 后来啊,父亲学会了眯着眼对我们笑学会了絮絮叨叨,却不知道他笑出了好多褶子,好多纹。 他总不服老,饭桌上天南海北的和我们聊,我们只笑他总说些老掉牙的故事,总是吹嘘些曾经有的没的。 似乎都忘了,父亲也曾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也曾战意昂扬的挥刀向天光破裂处,也曾自视甚高的想给目光所至之地颠个规矩。 老了老了,反倒给自己筑了一层畏缩的壳。 若是总结父亲的四季,该是这样的: 春天是快要烧开的沸水,混混烈烈, 夏天是刚一样的狂妄,铁一般的脊梁, 秋天是骤然打下来的霜,盼着残阳的日照, 冬天是还寥寥婀娜余烟的半截烟蒂。 热水器也没服老,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妇,三个上学的孩子要洗热水澡哩。 父亲该学着喝酒撒撒酒疯的,下辈子要自在逍遥些,像扯着鼾声香甜的梦里那样,别遇见我们这些小拖油瓶了。 生活怠慢了他几两风, 吹散了梦里的少年郎。 迢迢啊迢迢, 牵牵啊牵牵。 只剩个苍苍的白发岑岑。 父亲今年已近六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