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之死 【原文】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白话】秋季,七月,淮南王英布反叛。 【原文】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王疑其与乱,欲捕赫。赫乘传诣长安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淮南王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白话】当初,淮阴侯韩信被杀,英布已然心生恐惧。之后彭越被杀,其尸体被剁成肉酱以分赐各诸侯王。当汉朝的使者抵达淮南国,英布正在打猎,见到肉酱,极度恐慌,遂暗中派人聚集军队,侦查邻郡的警讯急报。英布有位宠爱的姬妾,生病前去就医,医生与中大夫贲赫家住对门。于是贲赫赠送厚礼,陪着英布的宠姬在医生家饮酒。英布怀疑宠姬与贲赫之间有私情,准备逮捕贲赫。贲赫乘坐驿车前往长安,上书告发英布谋反,称:“英布谋反已有迹象,可在其尚未发兵叛乱之前先下手诛杀。”刘邦阅读其告发信后,与相国萧何商量,萧何道:“英布应该不至于此,恐怕是仇家诬告陷害他。请先将贲赫关押起来,再派人去暗中察访验证淮南王。”英布见贲赫畏罪潜逃,上书告发,本来就怀疑他透露了许多淮南国的秘密。现在汉朝的使者又来到淮南,察验出一些事情,遂族灭贲赫全家,举兵反叛。刘邦听闻英布反叛的消息后,便赦免贲赫,封其为将军。 【姚论】 这段文字转载于《史记·黥布列传》,只是对于英布怀疑宠姬与贲赫有私之事有所删减,原文是:“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汝安从知之?’具说状。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布使人追,不及。”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给读者的感觉就是贲赫在医生家赠送宠姬厚礼,又陪她饮酒,故而遭到英布的怀疑。可就《史记·黥布列传》的记载来看,英布的怀疑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贲赫的做法亦确实有不妥之处。 首先,《资治通鉴》删去了《史记》中所载之“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两句,因而就掩藏了两点重要信息。第一,宠姬不是只去了医生家一次,而是多次前往医生家;第二,贲赫的官职是中大夫,而他自以为是侍中。依照秦制,郎中令是九卿之一,掌管宫庭侍卫。中大夫和侍中皆为郎中令的属官,区别在于,侍中是君王的近臣,随侍在皇帝左右,中大夫则无此职权,主要就是负责谏言议论。因此,“贲赫自以为侍中”一句的意思是说,贲赫原本不是英布的近臣,却以英布的近臣自诩,觉得自己有权利亦有义务服侍英布的宠姬,故而赠送厚礼、陪同饮酒,这又岂非是越界犯忌之举? 其次,宠姬既受贲赫重礼,便于英布面前盛赞贲赫是有德行的长者,引得英布大怒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据《史记》中所载之宠姬“从容语次”和“具说状”推测,宠姬应该是内心坦荡无私的。可是英布的震怒和怀疑,却是在情理之中且极有必要的。为领袖者,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最终架空领袖的权力。现在英布身边宠爱的姬妾居然盛赞本不该与其熟识的中大夫贲赫,则英布又焉能不追查究竟? 至于贲赫,其初衷本是奉承英布身边宠幸之人,希望能藉由他们的美言推荐让自己升官。奈何贲赫身份低微而关系疏远,平日想巴结权贵却没有门路,幸得此次宠姬就医于自己的对门,这才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又是赠送厚礼,又是陪同饮酒,却不知自己已然触犯了君王的逆鳞。虽然贲赫本人逃得性命,后来还因告发英布有功而被封为期思侯,但终究连累全家老小被英布诛杀。贲赫逃离淮南是在汉十一年,封侯是在汉十二年,去世是在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前166年),死时无后国除。换句话说,贲赫在全家被杀后的三十年间,极有可能是孑然一身的,则纵使封侯拜将,人生又有何意趣? 此外,当刘邦接到贲赫的告发信时,并未像对韩信、彭越那样立刻出兵捉拿,而是问计于萧何。萧何阅信后,居然亦不相信英布谋反,而是建议先将贲赫关押起来,再派人暗中调查。就客观而言,韩信、彭越追随刘邦时间更长,感情更深,信任更久,而英布追随刘邦时间较短,且是从项羽阵营背叛而来。就主观而言,韩信、彭越实无反意,而英布已有反心,可为什么刘邦竟对英布如此包容,萧何亦对英布如此回护呢?姚尧以为,这或许是因为陈豨在北方叛乱的缘故。我们来梳理一下时间线: 汉十年,八月,陈豨反叛。 汉十一年,冬,刘邦在邯郸,击败陈豨军。 春,正月,韩信被告谋反,在长安被杀,诛灭三族。 三月,彭越被告谋反,在洛阳被杀,诛灭三族。 夏,四月,刘邦自洛阳返回长安。 五月,刘邦派陆贾出使南越。 秋,七月,淮南王英布反叛。 由此可见,当刘邦击败陈豨主力后,即返回洛阳处理所谓韩信和彭越的谋反问题。当刘邦于四月自洛阳返回长安时,汉军主力仍在周勃等的率领下追击陈豨残部。在这种情境下,即便刘邦明知英布谋反,亦无法再南北两条战线上全力出击,故只得暂时囚禁贲赫以麻痹英布。待到英布于七月反叛时,陈豨军已不足为患,则刘邦就能够从北线抽调主力南下平叛了。 【原文】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令尹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①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 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 对曰:“出下计。”上曰:“何为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白话】刘邦召集诸将商量对策,诸将皆道:“发兵征讨,活埋了这小子,他怎么能这样!”汝阴侯、滕公夏侯婴召来原楚国令尹薛公询问。薛公道:“英布本来就是会反叛的。”夏侯婴道:“皇上割裂土地而为他封国,分赐爵位而让他称王,他为什么还要反叛呢?” 薛公道:“陛下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这三个人,本是功劳相同而命运一体之人。英布担心会祸及自身,所以就反叛了。”夏侯婴将这些话报告给刘邦,刘邦遂召见薛公,向其询问,薛公答道:“英布反叛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英布出上策,则崤山以东地区将不为汉朝所有;如果英布出中策,则谁胜谁败难以预知;如果英布出下策,则陛下可安枕无忧地高卧。”刘邦问:“什么是上策?” 薛公道:“向东取吴,向西取楚,吞并齐鲁,传檄燕赵,令其固守,则崤山以东就非汉朝所有了。”刘邦问:“什么是中策?” 薛公道:“向东取吴,向西取楚,吞并韩魏,占据敖仓的粮食,封锁成皋的通道,则谁胜谁败就难以预知了。”刘邦问:“什么是下策?” 薛公道:“向东取吴,向西取下蔡,寄希望于百越,自身前往长沙,这样陛下就能安枕无忧,汉朝就可平安无事了。”刘邦又问:“那么,英布会选择哪一种策略呢?” 薛公道:“会选择下策。”刘邦问:“为什么英布会舍弃上策和中策,而选择下策呢?” 薛公道:“英布,原本只是骊山的囚徒,满足于自己奋斗而成为万乘之君,不是会顾及后世子孙,为百姓长远谋划的人,因此我说他一定会选择下策。”刘邦道:“说得好!”封赏薛公千户食邑。于是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 【姚注】 ①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韩信被杀是在汉十一年正月,彭越被杀是在汉十一年三月,英布被杀是在汉十一年七月。薛公用“往年”“前年”或许是出于某种语言修饰,故我们在“白话”中照原文摘抄,不作翻译。 ②下蔡,今安徽凤台。在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秦时期·山东南部诸郡》中,将下蔡画在淮水北岸。然姚尧以为,下蔡当位于淮水南岸。盖蔡国分封于西周初年,都城在上蔡(今河南上蔡)。蔡灵侯十二年(前531年),楚国灭蔡。三年后,蔡平侯复国,将都城迁往新蔡(今河南新蔡)。蔡昭侯二十六年(前493年),蔡昭侯避楚就吴,迁都于州来,为区别于上蔡、新蔡,将新都改名为下蔡。《史记·管蔡世家》记:“吴人来救蔡,因迁蔡于州来。”索隐注:“州来在淮南下蔡县。”《左传·隐公四年》之正义引《蔡国侯爵谱》云:“至平侯,徙新蔡,昭侯徙九江下蔡。”前者称下蔡位于淮南,后者称下蔡位于九江,皆指下蔡位于淮水以南。且上蔡、新蔡皆位于淮水以北,蔡昭侯既要躲避楚国的锋芒,自然是要迁都于淮水之南,以淮水天险来作为屏障,又岂有背水建都以避人锋芒的道理? 【姚论】 由于薛公在为刘邦分析局势时雄辩滔滔,获得了刘邦的嘉许封赏,且《史记》后文中又提到英布“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而刘邦最终又击败了英布。于是,这就给后世学者造成一种薛公早已对一切都洞察先机、算无遗策的错觉。事实上,薛公的所谓上、中、下三策的分析可谓荒谬绝伦、漏洞百出。 项羽天下分封时,将原楚国领地分作四块,其中七个郡划入自己的西楚国,以九江郡和庐江郡封英布为九江王,以衡山郡封吴芮为衡山王,以南郡、长沙郡和黔中郡封共敖为临江王。待到项羽覆灭时,刘邦将项羽原楚国七郡中的南阳郡收归己有,徙封韩信为楚王,统领原楚国七郡中的其余六郡。封英布为淮南王,统领九江、庐江、豫章、衡山四郡。其中,豫章郡是从原庐江郡分离出来,衡山郡则是原衡山王吴芮的领地。临江王共敖于汉三年七月去世,其子共尉即位,一直坚持到项羽覆灭而拒不投降。刘邦遂将原临江国之南郡收为己有,以长沙郡和黔中郡封原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汉六年,韩信被擒,其楚国六郡中,陈郡由刘邦收归己有。之后以淮水为界,东边为荆国,下辖鄣郡、会稽郡和东海郡的南部(设为东阳郡);西边为楚国,下辖薛郡、泗水郡和东海郡的北部(仍称东海郡)。据此,我们可以得出原楚国领地在汉十一年七月时的分封形势如下图17-1所示: 图17-1 原楚国在汉十一年七月的分封示意图 由图可见,英布坐拥淮南四郡,最重要的地缘凭恃就是淮水天险,然其东面是同样位于淮水以南的荆国。因此,英布反叛后第一步,必然是向东攻击荆国,以独享淮水天险。故薛公所论之上、中、下三策的第一句皆是“东取吴”,也就是不足为奇、情理之中的了。下面,我们就来分析其“东取吴”之后的三种策略。 首先,按照薛公为英布拟定的上策,攻取荆国之后,北上渡过淮水攻取楚国。攻取楚国之后,继续北上攻取齐国。试想,即便英布能够顺利攻取荆、楚,他还能顺利攻取齐国吗?要知道,当时的齐王是刘邦的长子刘肥,齐相则是在汉朝封侯时被诸将奉为功高第一的曹参。纵使英布骁勇善战,可是在他连续作战之后,还能击败以逸待劳的曹参吗?薛公又说,在攻取齐国之后传檄燕赵,令其固守,这就更可笑了。当时的燕王是刘邦最信任的发小卢绾,当时的赵王是刘邦的儿子刘如意,当时的代王是刘邦的儿子刘恒。这些人,难道有可能居然不听命于刘邦,反而听命于英布?最可笑的,是薛公竟然说这样一来,崤山以东就非汉朝所有了。要知道,崤山以东与关中接壤之地,在黄河以南主要是原韩国,在黄河以北主要是原魏国。英布若不占领原韩魏之地,又怎么能说崤山以东就非汉朝所有呢? 事实上,英布攻取荆楚,就相当于基本恢复至原项羽西楚国的领土;继续攻取齐国,就相当于项羽在天下分封后出兵讨伐田荣、田横。其结果,就是项羽所率领的楚军主力深陷于齐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邦率领六十万诸侯联军攻入彭城。试想,以英布的政治威望和军事才能皆远不如项羽,以曹参的政治威望和军事才能皆不逊于田横,则当年项羽都走失败了的棋,英布有可能走得赢吗?这怎么还能被说成是上策呢? 其次,按照薛公为英布拟定的中策,攻取荆国之后,北上渡过淮水攻取楚国。攻取楚国之后,则继续向西攻取韩魏。占据敖仓的粮食,封锁成皋的通道,与刘邦打持久战,故而胜败难以预知。事实上,薛公的中策,正是楚汉在荥阳、成皋一带对峙的翻版。由于彭越自魏地频繁南下袭扰楚军的后方,使项羽终究不能彻底突破荥阳、成皋防线。由于韩信占领齐国又不愿叛汉,使得项羽在战略上处于必败之地,这才主动与刘邦鸿沟议和后撤兵东归。之后,刘邦毁约追击,韩信、彭越领兵南下,遂将项羽主力击溃于垓下。试想,以当年项羽之锐不可当,尚且深知齐国既失,则无法与刘邦对峙于荥阳、成皋,现在的英布又凭什么胜败难以预知呢?如果曹参仿效当年的韩信故计南下,英布又焉能不败?这怎么还能被算作是中策呢? 最后,按照薛公为英布拟定的下策,攻取荆国之后,向西攻取下蔡。下蔡,位于楚国故都寿春附近,是淮水以南的战略要地。很明显,这是战略上放弃攻取淮北而专心固守淮南。顺着这条思路出发,向南交好于南越,向西结盟于长沙,与汉朝南北对峙。事实上,这就是项羽赶在刘邦、韩信、彭越三路大军围攻前自陈县撤离时,准备顺颍水南下,渡过淮水后在淮南固守的战略。只是,刘邦在追击项羽时,另派刘贾引一军南下包围寿春,劝降了奉命驻守淮南的大司马周殷。周殷降汉后,随即帮助刘贾平定淮南,接应英布军北上,一同参与对项羽的围攻。这才迫使项羽放弃南渡淮水的计划,转而由项县、新阳、下城父、蕲县一线东撤,直至垓下。由于项羽大军最终未能南渡淮水,故而我们难以断言若其顺利南渡后是否能守住淮水防线。但仅就情势推理而言,固守淮水防线已经是英布唯一可行的战略,这怎么反而被算作是下策呢? 由此可见,薛公口中的上策犹如痴人说梦,薛公口中的中策实在荒谬绝伦,唯有其口中的下策尚有一线生机。刘邦不辨善恶,反而重赏薛公以千户,后人不察于此,亦多盛赞薛公之智谋,实不免见笑于大方之家。 【原文】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①:“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①,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白话】当时,刘邦患病,想要让太子领兵前去征讨英布。太子的门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劝说建成侯吕释之道:“太子领兵,即便有功劳,地位也不会再提升,如果没功劳,则会遭受祸患。您何不立即奏请吕后,让她找个合适的时机向陛下哭诉,就说:'英布,是天下闻名的猛将,善于用兵。现在诸将都是陛下的故旧平辈,让太子去统领这些部属,无异于让羊去统领狼,是没有人愿意为其所用的。况且一旦英布听说此事,就会大张旗鼓地长驱西进了。陛下虽然有病,还是得强打精神,乘坐辎车,躺着监护诸将,则诸将不敢不竭尽全力。陛下虽然辛苦,可为了妻子和孩子,还是得强行振作一下。’”于是,吕释之连夜求见吕雉。吕雉乘机在刘邦面前哭诉,按照四人所教的意思表达。刘邦道:“我就知道这小子不足以派遣,还是老子亲自去吧。” 【姚注】 ①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lù) 里先生:对于此四人的生平,《史记》并无详细记载。因《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记:“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故后世称四人为“商山四皓”。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当刘邦欲废太子刘盈而立赵王刘如意时,吕雉内心恐慌而又无可奈何,有人建议其问计于张良,故吕后令其长兄建成侯吕泽去强迫张良献策。张良遂向其推荐商山四皓,称此四人是刘邦极其敬重的,可四人却因刘邦傲慢轻侮而隐匿山中,不愿出任汉朝的臣子。若太子能不惜重金而又言辞谦卑地去延请,则四人应该愿意前来。延请来后,让四人经常跟随太子一同上朝,则皇上就会看见,看见后就会询问,询问后知道四人居然辅佐太子,则必将对太子有所帮助。于是,吕雉令吕泽派人手持太子书信,用谦卑的言辞和厚重的礼物迎来四皓,居住在吕雉次兄建成侯吕释之的府内。此次刘邦欲令太子领兵征讨英布,故四皓向吕释之建言。不过,按照《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四皓建言之后是“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汉书·张陈王周传》亦记作:“于是吕泽夜见吕后”,可《资治通鉴》却记作“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这或许是因为司马光认为四皓既向吕释之建言,故亦当由吕释之连夜面见吕雉。然就史料记载而言,协助太子巩固权位之事多由吕泽与吕雉沟通,所以当时更可能的情况,是吕释之在听到四皓的建言后即转述给其兄吕泽,再由吕泽连夜入宫面见吕雉,《资治通鉴》当属误记。 ②辎车:古代有帷盖的车子。既可载物,又可躺卧。 【原文】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争锋!”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临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 【白话】于是,刘邦亲自领兵东征,群臣留守,皆送别至霸上(今陕西西安东南)。留侯张良患病,勉强起身,行至曲邮(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东),面见刘邦道:“臣本应当跟随,奈何病情严重。楚人剽悍迅猛,希望陛下不要与其正面硬拼。”进而建议刘邦任命太子为将军,统领关中的军队。刘邦道:“子房虽然患病,亦强行卧病而辅佐太子。”当时,叔孙通是太子太傅,张良便代行太子少傅的职务。刘邦征发上郡、北地、陇西三郡的车骑兵,巴郡、蜀郡的步兵以及中尉所属部队三万人,作为太子的禁卫军,驻守在霸上。 【姚论】 《汉官仪》记:“高祖命天下郡国选能引关蹶张,材力武猛者,以为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常以立秋后讲肄课试,各有员数。平地用车骑,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楼船。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以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八月,太守、都尉、令、长、相、丞、尉会都试,课殿最。水家为楼船,亦习战射行船。边郡太守各将万骑,行鄣塞烽火追虏。”由此可知,刘邦统一天下后,曾选拔天下各郡之勇猛健壮、孔武有力者,整编为车兵(轻车)、骑兵(骑士)、步兵(材官)和水兵(楼船)。中尉,是京师卫戍部队的最高长官。三秦和巴蜀,是刘邦统一天下的根本,京师则更是自不待言,故而刘邦交给太子统领的这支禁卫军,不仅在军事上堪称精锐,政治上更是极其可靠。试想,此时韩信、彭越、韩王信等异姓王已经被杀,陈豨之乱已趋于平定,再无智谋勇武之人能够威胁京师安全,可刘邦尚且留下这样一支精锐之师坐镇。而当陈豨初反之际,韩信尚在之时,刘邦又怎么可能不在亲征前留下一支精锐坐镇呢?一个被常年软禁的淮阴侯,家里能有多少仆从,又怎么可能指望仅凭释放官府中的囚徒和奴隶,就妄图袭击吕雉和太子呢? 【原文】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荆王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①,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白话】英布反叛之初,对其部将道:“皇上老了,讨厌打仗,必定不能亲自前来。皇上会派诸将出征,而诸将中我只害怕韩信和彭越,现在二人已死,其余将领皆不足为惧。”于是举兵反叛。果然如薛公所说的,向东攻取荆国。荆王刘贾逃跑而死在富陵(今江苏淮安市洪泽区西北,现已没入洪泽湖),英布尽数兼并荆国军队,渡过淮水攻击楚国。楚国发兵在徐县(今江苏泗洪南)、僮县(今安徽泗县东北)之间阻击英布,分为三支部队布防,以期能互相救援而出奇制胜。有人劝说楚将道:“英布善于用兵,民众素来怕他。况且兵法上说:'诸侯在自己的领地上作战,是为散地’,现在将部队分为三支,敌人只要击败其中的一支,其余两支就会逃跑,还怎么能互相救援呢?” 楚将不听。英布果然击破其中的一支,另外两只溃散逃跑。英布遂领兵向西。 【姚注】 ①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语出《孙子兵法·九地篇》:“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是故散地则无战……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盖士卒近家恋土,战不利则心易散,故名散地。因此,孙子认为,散地不宜作战,战则务必统一全军将士的心志。楚将居散地而为三军,犯了兵家大忌,故有此败。 【姚论】 这段文字源自《史记·黥布列传》,基本没有删减。唯“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一句,在《史记·黥布列传》中记作“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在《汉书·韩彭英卢吴传》中记作“果如薛公揣之,东击荆。”字词上虽有小异,但句意都是相同的,皆称英布反叛后的动向尽在薛公的意料之中。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前文提到,英布反叛后第一步,必然是向东攻击荆国,以独享淮水天险,故薛公所论之上、中、下三策的第一句皆是“东取吴”,关键在于“东取吴”之后的动向。按照薛公的说法,上策是西取楚,并齐,取鲁;中策是西取楚,并韩,取魏;下策是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且断言英布会取下策。可事实上,英布“东取吴”之后的下一步是“西取楚”,“西取楚”之后再向西,那便是韩魏的方向。由此可见,英布所采取的,明明就是薛公所谓“胜败之数未可知也”的中策。 正如我们前文所分析的,一旦英布舍弃淮水天险,就已在战略上陷入必败之地。故其虽有东取吴、西取楚的战术胜利,亦终将无法逃脱被覆灭的命运。 公元前195年 丙午 汉高帝十二年 【原文】冬,十月,上与布军遇于蕲西,布兵精甚。上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① 【白话】冬季,十月,刘邦和英布的军队在蕲县西相遇,英布军十分精锐。刘邦在庸城筑垒固守,望见英布军的布阵与项羽一致,内心十分厌恶。刘邦与英布遥相望见,便对英布道:“你何苦而反叛?” 英布道:“我想当皇帝啊!”刘邦怒骂英布,于是双方大战。英布败逃,渡过淮水,多次停下来与刘邦军交战,皆不顺利,只得带着一百多人逃往江南,刘邦派遣别将追击。 【姚注】 ①别将:别部之将,即配合主力作战的部队将领。 【原文】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酒酣,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乐饮十余日,乃去。 【白话】刘邦班师回京,路过沛县,停留下来,在沛县行宫中摆酒设宴,召集全部的故交、父老、母辈、子弟陪同喝酒,畅谈旧事以欢笑作乐。酒酣之际,刘邦亲自作歌,起舞,慷慨激昂,内心感伤,泪下数行,对沛县父老道:“游子思念故乡。朕自沛公起事,诛杀暴逆,遂有天下。现将沛县作为朕的汤沐邑,免除当地百姓的赋税徭役,世世代代皆不再征收。”欢乐畅饮十多天后,这才离去。 【姚论】刘邦所歌者,就是著名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歌记于《史记·高祖本纪》,《资治通鉴》在转载时却删去不提。盖刘邦之所以能统一天下,靠的就是帐下名将如云,猛士如雨。现在才短短六七年过去,何至于就发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悲鸣?刘邦真的是缺少镇守四方的猛士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刘邦缺少的是能与猛士共治天下的胸襟和智慧。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以及燕王臧荼、韩王韩信等,这些原本不都是为汉朝镇守四方的猛士吗?可他们却或者被诬以谋反,或者被逼以谋反,以至于被刘邦逐一剪除。异姓诸侯王的位置空缺出来,刘邦代之以同姓诸侯王。可这些同姓诸侯王们,或者才具平庸,或者年龄尚幼,皆不足以承担镇守四方之重任,遂使刘邦发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悲伤感叹。而一旦同姓诸侯王们成长为足以镇守四方的猛士,则又令汉朝中央寝食难安,想着如何削藩以剪除同姓猛士了。 【原文】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 【白话】汉朝别将在洮水的南北两岸攻击英布军,皆大败其军。英布原与番君吴芮通婚,因此长沙成王吴臣派人诱骗英布,假装说要和他一同逃亡至南越。英布相信而追随他,结果被番阳人杀死在兹乡民众的田舍里。 【姚论】 番君,即吴芮。项羽封其为衡山王,刘邦徙封其为长沙王。英布娶吴芮之女为妻,故称“布故与番君婚”。汉五年二月,吴芮去世后,其子吴臣即位。吴臣谥号为“成王”,故称“长沙成王臣”。然《史记·黥布列传》记作:“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记作:“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皆称诱骗英布的是吴臣之子、长沙哀王吴回。据《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记载,吴芮是在汉五年二月去世,吴臣是在汉惠帝元年去世,可知在英布反叛的汉十一年,长沙国仍是吴臣当政,故《资治通鉴》将《史记》原文改作“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应该是有道理的。 洮水,在今广西全州北,地处长沙国与南越国的交界处。《水经注·湘水》记:“(湘水)又东北过洮阳县东。洮水出县西南大山,东北迳其县南,即洮水以立称矣。汉武帝元朔五年,封长沙定王子靖侯狗彘为侯国。王莽更名之曰洮治也。其水东流注于湘水。”《读史方舆纪要》记:“洮阳废县, (全)州北三十五里, 汉置县, 以洮水经其南而名。 ”至于英布被杀的兹乡,则仍在豫章郡内,番阳以西不远处。唐师古注《汉书》于“兹乡”处曰:“鄡阳县之乡也。”鄡阳,在今江西都昌东南,现已没入鄱阳湖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合理推测,英布在反叛之初,确实曾与长沙王吴臣、南越王赵佗达成某种合作意向,故英布会有重兵屯于洮水两岸。可是,在英布兵败淮北以后,吴臣决意出卖英布而忠于汉朝,遂一面引汉朝别将南下大破英布军,一面诱骗英布西行而将其击杀。《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记:“吴芮,秦时番阳令,甚得江湖间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既然吴芮在番阳曾有如此根基,则吴臣令番阳人将英布击杀于番阳西的田舍,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我们不禁设想,倘若英布真的执行了薛公口中所谓的下策而固守淮水防线,动之以骨肉姻亲之情,晓之以唇亡齿寒之理,临之以精兵锐卒之势,则长沙和南越未必就不愿意与淮南结成“泛越人”的统一战线。这,才是英布真正的上策,才真正是令汉朝“胜败之数未可知也”,甚至令“淮南非汉之有也”。 【原文】周勃悉定代郡、雁门、云中地,斩陈豨于当城。 【白话】周勃将代郡、雁门郡和云中郡等地全部平定,将陈豨斩首于当成(今河北蔚县东北)。 【原文】上以荆王贾无后,更以荆为吴国;辛丑,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白话】刘邦因为荆王刘贾没有后代,故而在其死后将荆国更改为吴国。辛丑日,刘邦立其兄刘仲之子刘濞为吴王,统领三个郡,共五十三座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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