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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狮尾(二)

 zhb学习阅览室 2022-10-15 发布于上海

作者:孙晓明

3

“冬练数九,夏练三伏!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这一行歪七扭八的文字,是我写在“宝书”扉页上用来激励自己练习武术的座右铭。

个子大了,这时,我与青哥不再放牛,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虽活儿不再轻松,但一点也挡不住我练功夫的热情。我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来练功,好在爹娘见我去了玩心,且努力学习,目的是为全大队争光,很是支持。这让我更有使不完的劲,真正是如饥似渴地在学书本里的真本事。冬天练腿功,我会在大清早的雪野里,腿上绑着沙袋狂奔;夏天练臂力,我会在蚊虫乱飞的半夜,在屋后老椿树下一待就是几小时,只因椿树上挂着一副我请公社农机厂的铁匠打的吊环,树边还立着我用毛竹自制的单杠,地上有我用水泥浇筑的石锁。

手劲有了,为练“鸭掌赶路”,我常在半夜倒立着围着我家的房子一圈又一圈走着,“嘴啃泥”这种摔倒后的苦头不知吃了多少次。

汗水洒落一地又一地,两轮春去秋来,我不仅自学成了“燕子劈水”“旋风脚”,还在与爹娘商量后,又迂回进攻,提着一只大公鸡,上阿娣家的门,请尚未过门的她,做姜帆的工作,收我为徒。在得着姜帆这个让我奉为偶像的“超级狮尾”的师傅后,我几乎每月有十个晚上,来回20里路,请“大神”指点“江山”。也是我对师傅恭敬有加,更是自己发奋学习,基本功在身,半年多时间,姜帆的本领就在有形无形中进了我的骨子。

练功夫与练出功夫是两回事,我在这两年的苦练中,为不让人知道练习中的屡次失败而落下笑话,以免传到惠芳耳里有不良印象,基本都是一人在僻静处练习。不像青哥,他拜师张解放学狮头功夫,是敲锣打鼓大鸣大放学的。不过,不管怎样,在我不时的怂恿下,他确实也把张解放那一套功夫学到了手。

在我18岁那年初冬的一个晚上,青哥拉我去他家,在他房里,我坐板凳他坐床沿,抹着反向梳着的“大背头”的青哥,高高在上地对我盘问起来。

“沙和尚,当初说好的,我学狮头,你学狮尾打配合,咱是三斤白糖两斤红枣外加二十斤全国粮票,恭恭敬敬去拜了张解放的,凭俺现在所学的功夫,完全可顶师傅的班了。倒是你,只见每天神神道道练的那些不上路数的半吊子功夫,今后还能不能与我做搭档?”

我怕青哥对我没信心,影响他练功,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说起了大话:“咱功夫如何?告诉你真话,哥呐,怕你吓得湿了裤裆!”

青哥顺手用右拳给我胸口“咚”一炮,嘴里笑骂:“你就吹吧!”

青哥这拳明显有试我的意思,出拳不轻,没想我的身体纹丝不动。为证明我没说大话,我索性站起身,摆开马步,一本正经道:“哥,来、来、来,你加把劲,再连打上十下,看我可吃得住你的老拳!”

青哥这才有了数,他示意我坐下,笑眯眯地向我说起悄悄话来:“黄家兄弟知道你背地跟姜帆学徒,丢了他们面子,心恨着你哩。不说这个吧,告诉你,我师傅私下与我说了,顾奋荣也看不下这兄弟俩扮的狮尾,有心从咱大队培养一个,将来也好给咱大队狮队争个脸面,这肥水能外流?弟,我举荐你了呀!”

顾奋荣是我们的副大队长兼狮队队长,与我们一个生产队,住村东头第二家,他老三闺女顾小娟也是个大美人,而且还是我同学。

我一听好事来了,马上又跳起身子:“哥,啥时的事?”

“全大队想扮狮尾这个这念头的人多着哩,顾奋荣说了,为公平,得比基本功,擂台上见高下。”

我听了小青哥这一句,信心十足又拍起胸脯:“这好,有人敢挑战我沙和尚,格'杀’勿论!”

狮尾选拔挑战是三天后的晚上在大队会堂展开的。顾奋荣为表示民主,大队狮队的全套班子都是评委,他只做主持人。

顾奋荣做主持,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我自3岁开始就总剃光头,开始是我爹为了节省开支,从大队理发店的剃头师傅赵长贵那里要了把缺角剃刀,自己动手胡乱帮我刮的。长大了,我渐渐发觉光头的诸多好处,便习惯剃光头了。而我“沙和尚”这绰号一开始便是顾奋荣喜眉笑眼叫出来的,可见他从小对我的好感。

老天从不忘记努力的人,那晚,我出尽了风头。

我排在第六位上场。当第一个上场的杨小明表演他的“绝招”——在地上做着单臂卧撑时,我在会场一角先热起身来。我万没料到,当我从马步到扑步、从正踢腿到劈叉、从软腰到甩腰等一组热身动作刚过,就把所有评委的眼光吸引了过来!

顾奋荣直冲到我面前,喜出望外地说道:“沙和尚,还能来两招让大家开个眼吗?”

我二话没说,当他面就立马5个前空翻,接着来了个燕子劈水,然后马上变化,“刷”一倒立,用“鸭掌赶路”绕着一众人小跑起来!

或真就是一脉血亲,我加入狮队与青哥搭档,两人的默契实在太好,经年关前两个月排练,顾奋荣见我们已把本大队狮队的常规节目表演得有模有样,在年前的一天半夜排练散场时,他手摸着一把乱山羊胡楂儿,对着狮队的全体人员,用听似商量实是拍板的口气大吼道:“咱大队咋就突然会冒出'沙和尚’这武曲星?只差与小青多多磨合,还不早晚把新河狮队拉下马?嗯,今年春节,如不给这两娃机会多多锻炼,咱不就成了不关心培养青年人才的罪魁祸首?”

顾奋荣把大帽子一扣,谁也不敢顶嘴。后来腾出位置的张解放、黄世清一肚子不快,但这两人毕竟还算狮队的“预备队”,虽是靠边站,多少还有大队补贴些工分,况张解放是青哥师父,场面上还得强装喜欢,说徒弟青出于蓝,好像是一种荣誉。其实我和青哥知道,他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恨把真本领全传给了青哥,反砸了自己饭碗。黄世清则不同,从此后就变了个人,见着任何人都没好脸色,尤其是对我,好像借了他一斗金钱没还。不过好在我很理解他的失落,从没与他斤斤计较,特别是年关去外大队对调演出,在人前,我还对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坦率说,我不是怕他,你技不如人还想霸着茅坑不拉屎?我所担心的是,惠芬长得越来越漂亮,某天我开展爱情进攻时,假如惹得黄世清成个冤对头,要紧时在冯老师面前说我儿时偷瓜摸枣的不是,背里捅刀,这不就坏我终身?所以,我得忍!

这年春节初试牛刀,参加了几场调演,我的亮相就震得周边几个大队的年轻人服服帖帖。春节过后一大阵,他们口中还动不动就会来一句“跃进大队的小狮尾了不得”。这话对我来说不光很受用,还见着了更美好的事:陈圩大队就是近邻,我有这好名声,惠芬还能不入耳?

坦率地说,那阶段我梦里都常常会笑醒。

也真是好运来了,大门都挡不住,我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这年秋天,因我这春节期间小狮尾的精彩表演,让县里剧团的钱导演看中了!

钱导是陈圩大队的人。我们跃进大队的狮队是正月初六去陈圩调演的,他在台下见着了我的功夫。这次我们公社成立了一个京剧团,请专业导演来帮助排练,他在挑演员时,竟想起了我来!

这天,顾奋荣亲自送我去了公社,把我引荐给正在会堂戏台为演严伟才的演员说戏的钱导。

我本是杀头只当留下个疤的人,大大方方接受了钱导安排的角色,便很快与剧组人员逐个打起招呼。就在我与坐边角最后的一位女同志礼节性地照面寒暄时,那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梨窝脸就突然出现在面前。

惠芬她一声不响坐着,正在笑吟吟地看我。

当我走到惠芳面前,本想与她打个“新人,请多关照”的招呼,一看,认出竟是梦中人,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你、你、你好……”

毕竟是女大十八变,两年过去,惠芳变了,比如,这张本就精致的脸,变得更加楚楚动人;又比如,面对面看着,我看见她那双大眼睛中乌黑的眸子如一潭碧水,里面竟会泛着我在水中的倒影。

我的娘呵,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劲溜哪儿去了?咋就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必这脸红脖子粗的反常被惠芬看出来了,只听她细语慢言中透着甜蜜的话如一阵春风拂了过来:“钱导亲自点将,小明哥,你真了不起……”

这天两人再逢,惠芬说的其他话我再没听进,这段甜糯糯的声音已让我醉醺醺的了!

在戏中,我一连三个空翻出场,在雪地里360度凌空旋转翻山越岭,从岩崖上纵身跃扑下山……我将这些舞狮中的绝技运用到了戏里,不仅让钱导笑眯眯地向我竖起大拇指,也一下子惊倒众人,从敲板鼓的到拉京胡的,都傻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将目光齐刷刷地聚向我,而惠芬居然忘记还在表演中的角色,兴高采烈地向我拍起了手。

是惠芬给了我胆量,在后面排练的间歇里,我也敢大方地打量她了:角色中的惠芬,脑后盘了一个乌亮的发髻,她右手高举握拳,目光炯炯。这种艺术形象美得我如痴如醉。

这年年前参加全县公社剧团会演,我们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剧组不仅为全公社争得了荣誉,每人还获得了一只印有红牡丹图案的搪瓷脸盆、一条绣有鸳鸯图案的枕巾。

四个月的相处时间,为避嫌,我与惠芳从没单独交流过。那天从县里参赛回来约四点,剧团提前吃完散伙饭后,演员们各自骑着自行车陆续返回。我与惠芬有六里同程,即将分手,再见不知何时,故在两大队的分岔道前我再没忍住,下车与惠芬打招呼时,就用了心计,我从挎包里拿出那条获奖枕巾,硬着头皮递向她:“男娃要一条绣着两只傻鸟儿的花东西干啥,送妹子留个念想吧!”

我是热情满满,哪知惠芬没接。她正手扶半新的凤凰自行车,低头,尽管用穿着解放鞋的右脚尖在钻马路。

我有些下不来台了:“妹子看不起人?”

惠芬头低声音也低,在我听来,她好似自言自语,且答非所问:“今年春上,有支舞狮队来了陈圩……我们全家都去看了……”

我急了:“哪个大队的狮队?”

“那青狮的小狮尾演得真好……回家后,我娘直夸……我爹边喝酒边向娘介绍,说这男娃绰号'沙和尚’,人虽憨厚,可好学……”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这、这……那妹子可收下我的枕巾?”

“真是傻鸟儿……待它羽毛变得更亮时,我……”

惠芬再抬头看我时一脸羞涩,可就是丢下这半明半白的话,便飞快地骑上车,像一只彩凤般飞走了,弄得我一头雾水。


4

水乡各地舞狮队除了参赛、调演,还会按照风俗,于农历大年初一在邻近村庄挨家挨户登门拜年。受贺人家为表示谢意,都会回送一些糖果、瓜子、整包香烟或小红包等。

前一年外出拜年没轮着我,19岁这年,顾奋荣终于安排我上。

正月初一太阳才刚探头,狮队全班人马就在大队集中了。

这天,我和青哥打头阵。

我俩身穿红绸裤,青哥肩上扛着彩色狮头,身后斜披着绸布麻线做成的黄红蓝彩色狮皮,而我将狮屁股里面的一根筷子粗的麻绳从屁股后面穿过裆部,然后扎在了裤腰上,舞狮队首先向邻村的薛家村出发。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一路响起。

村东第一家的薛仁贵,是他们队的老会计,家境好,人缘也好,基本是周边狮队来该村上门拜年的第一家。年近花甲的薛会计再清楚不过这情况,此刻,听到锣鼓喧天,他早已在家大门前等候。

离薛会计家十多丈时,托着大红方盘走在头里准备“接财”的狮队队长顾奋荣向身后稍挥了下手,我与青哥便瞬间钻进狮皮,成了只活灵活现的青狮,在锣鼓声中,三蹿二跃进入薛家厅堂。

青哥一声低喝:“上板凳!”

“上板凳”是掂量舞狮人水平高低的一把尺子,薛会计是看舞狮的行家,早就把一条扎实的桃木长板凳放在堂屋中央,青哥见着它就心领神会,我听其招呼,两人配合默契,忽地一下就跃了上去。刚上板凳,我俩便同时用脚“咚”的一下蹬了凳子。这震脚声是我俩统一动作的信号,随即,我便左手抓住凳脚,右手捏住凳面一侧,腹肌一收,与青哥共同完成头一个亮相的“青狮倒立”。

“好!好!”狮皮外,人群欢呼声一片。

突然间,锣鼓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顾奋荣清脆的方言唱声:

“小小狮子一点青哎,

登门拜访薛会计喽。

祝你福如东海长流水哟,

寿比南山不老松呐。”

顾奋荣刚刚唱罢,又是锣鼓齐鸣,喜得薛会计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他知道这时间是我们讨彩礼的黄金时间,也不再对我们提过分的要求,嘴里说着“托福托福”,马上一手捏着一包“大前门”香烟,一手拿着块红纸封里插着一毛钱的一块小方糕,放进顾奋荣托着的大红方盘里。

大年初一,不仅仅是上门入户得扮狮跳动,就是户与户、村与村之间走动,一因锣鼓响着,二是大群孩子们始终跟着,再是初次以拜年方式露脸,我与青哥一直憋着想此时显山露水,青狮离开薛家村进崔家圩,离开张家湾赶到陈家坞,顾奋荣手里的大红方盘收的谢礼一盘又一盘倒入随队挑着箩筐的黄世清的担子里,而我们身上的狮皮基本没有脱下的时候,尽管外面寒风刺骨,在狮皮中一路蹦跳,我与青哥早已浑身湿透。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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