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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藏之间:木里大寺

 春友社xufan 2022-10-18 发布于云南

滇藏之间:木里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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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ven in my eyes-8

至今我们对木里藏族自治县(隶属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依然知之甚少。100年前约瑟夫洛克首度向世人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在《国家地理》(1924) 第47卷发表《喇嘛王国》。1933年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以洛克的游记为场景,虚构了一本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小说不厚,作为口袋书的代表作品,是上个世纪最流行的出版物之一。1937年好莱坞大导演卡普拉斥巨资将之搬上银幕,黑白电影。1973年英国导演加洛特再次将之拍成电影在好莱坞上映,这次是彩色影片。最吸引观众有两个元素,第一是异域的风土人情,第二是神秘的东方女子。书中故事发生的地方叫做:香格里拉,由此在西方世界名声大作。

2001年,云南的怒江州、丽江县和四川稻城共同竞争“香格里拉”之名,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县最终胜出,正式更名为香格里拉县,即今天的香格里拉市。喇嘛王国木里则继续掩映在神秘的群山之中。

从永宁日月和出发,前往木里大寺的距离,大约只有一百公里,却是我所经历过的山体滑坡、塌方和泥石流最多的一段路程。

这种担心和困扰在出发之前已持续存在。地图上关于这一地区的测绘信息十分宽泛模糊。导航给出的线路,则显示出即使人工智能+大数据算法,同样对这一地区感到困惑迷惘和犹豫不决。

木里地区大约在2010年以后才正式通公路,距离今天县城驻地最近的国道是G348和G227,在一个叫做梅雨镇的地方交接。盐源县梅雨镇以西为G348,梅雨镇以东为G227。名义上G227贯穿木里县全境,但显然它在这一区域太窄了,不足以信赖。

作为“喇嘛王国”(今天汉族习惯上称藏传佛教为喇嘛教),传统意义上是政教合一的组织体系,那么古老的木里大寺才是它过去的中心。今天的县城是新近社会发展的产物。但是大寺距离国道348太远,需要绕道盐源县梅雨镇,先到达今天的县城,再曲折前往瓦厂镇。简单计算一下,要比从宁蒗县城经永宁日月和直接前往多出100公里。

今天纳西族生活的地区,例如丽江、玉龙、泸沽湖等地,建筑上有两个特色,一是屋檐下的悬鱼,二是屋脊上的瓦猫,来源均可追溯到汉文明。瓦猫,是镇宅兽,其相貌狰狞。但是今天人们看它却是着实可爱,昵称瓦上的猫咪。我在宁蒗客栈曾逗留一夜,窗外隔壁人家屋脊上的镇宅兽却是一只可爱的鸽子。大约是喇嘛教护法神金翅鸟的化身。从男主人的口中得知,有一条从永宁前往木里大寺的路线。年初他曾开着卡车走过。

于是,倾向保守的我选了这条冒险路线。

出永宁镇,网络通信和卫星定位处于失灵状态。宁蒗客栈男主人口述中曾多次提到一座桥。在我的预想里,整段路程分为桥前和桥后,能够正确的渡过那座桥,便能证明我行驶在正确的路线上。虽然我很快发现了桥。但它已经垮塌。断桥下是湍急的河流。也许刚发生不久。

路人告诉我往回走,穿过眼前山谷地的村庄,从远处的山脚下,可以绕回到前往木里的路线。过去这一地区女始人倮倮人藏人交界,一个村庄每个部族都会给它取一个名字,彼此之间似乎是不相沟通的。

我同路边缺牙的老人交谈,他表达了对我的关心。向走出屋门的妇人询问,她又求助于正好路过的行商,来做临时翻译。实际上当地人处在一个独立语境的世界,我既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明白我的目标,也不能确信自己听懂了他们的表述。

有一次我正在大声的向一位长者请教,一队干活的农妇在田间对我喊:不要说了,他老了耳朵听不见。还有一位忠厚的农民骑士对我说:这条路是上山的,哪儿也到不了。其他无可奉告,无法表达,手足无措。

接下来只能回归原始的方法,凭感觉。我一度经过了一座新搭的钢铁桥,像是二战中发生在东南亚的某个场景。两辆昂贵的旅行摩托车从我面前经过。随后我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想掉头开回去,桥太窄,太难了。

在理想世界里,我以为绕过一座断桥的途径一定是经过另一座桥。但其实不是。最后,我循着前人的车辙,穿过一段涉水泥潭,便似乎回到了正确的路线上。

当天是2021年9月8日,雨季还没有过去,深入群山之后,这种感受愈加明显。这一天我经历了大约300处因降雨造成的山体塌方和滑坡,它们通常发生在道路向内拐角处,或者山体坡度较大的路段。山体表面的土壤层吸满了雨水,只要持续降雨,它们随时都会崩塌。道路的表面都很新,没有陈旧的痕迹,通常十分平坦,没有坑洼,不会颠簸。让人误以为只要是车都能跑。但这300处塌方只发生在险要处,要么地基被掏空一半的路面悬在空中,要么不知深浅的淤泥堆积在路面,要么车道变成瀑布的上游,任何一次车轮打滑都是致命的危机。

那天下午,我看着来来往往,在迷雾烟雨中穿梭,为数不多的车,它们的身影还能浮现眼前,似乎胸有成竹,一副平静淡定的模样。实则处理不好的车辆,都已在世上消失了,我哪里还能遇见呢。

木里大寺位于今天瓦厂镇外的一座高山,云雾之上,群山之巅。大约在午后三点半钟抵达寺前。地面太久没有干燥,刚落脚便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四周有许多空置的建筑,难得一见的是人。阴冷潮湿,天上落着雨。原本接待游客的房屋,玻璃门内空无一物,屋檐下雌雄分明的孔雀默默躲雨,地上散落着竹条扫帚,山鸡们躲在另一处角落,偶尔有猫或者兔子,稍显活泼的路过。

这里一度曾有300户居民,700名僧侣。如今此地的居民不及过去的十分之一。寺庙的建筑规模却扩大数倍有余。每一个对外开放的重点寺庙,均是登记在册的国家工程。即便没有足够的僧侣,也会修建得雄伟壮阔,轮奂翚hui飞,着实不易。

从来没有一个大门,上面写着木里大寺。甚至这个名字本身,也是外人对它的称谓。在这里它是唯一,不需要名字。100年前洛克第一次到访这里的时候,察觉木里土司对于藏族了解很少,对于汉族知道得也不多。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地方首领,每一代的木里土司一生仅在木里地区的三座主要寺庙轮流居住和活动,未曾涉足群山之外半步。土司偶尔得知有个国家叫做德国,但不知世上有海洋,他手里有一叠西方世界的相片,但吃饭既不用筷子,也没有刀叉。

在雨中仔细端详主殿。背后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崖壁神山还是旧时的模样。如今的寺庙则是新近的产物。辉煌有余,灵气不足。有点冷冰冰的感觉。几乎见不到僧人,他们也不出来活动。残缺不全的旧寺遗址,被保护起来,在其上新建了雨棚。已经毁灭的50英尺高的强巴佛(弥勒佛)也许曾矗立在那里。另一座破败闲置的旧殿,和独立的香炉塔,与它为伴。旧址有着更开阔的视野,可以俯瞰流经的理塘河以及整个峡谷。

躲起来的僧人,令我无从征求许可。天色将晚,当下决定在此宿营过夜。我将车停在旧殿的角落,古色古香藏式窗户的下面,屋檐可以遮挡大部分的雨滴,前后是墙壁凸起的部分,行人只能从我的左侧车窗经过。

趁着日落前的余晖,沿着铺装路面步行至大寺下坡的村庄,稀稀落落的分布着一些民居,彼此之间相隔甚远,不是聚集,而是散居。我蹲坐在玛尼堆附近的山坡上,遥望峡谷里的风云变幻。不消半个钟头的功夫,天空转晴,烟消云散,青山露出真实的面目,两道宛若弯刀的彩虹横亘理塘河。我没有带相机。有缘得以相见。接受山川给予我的礼遇。随后,风起云涌,阴云再度笼罩整个山谷。

回来遇见两名僧侣围着旧殿散步锻炼。口中念念有词。其中一位听着佛经广播。我回到车上,喝了一小玻璃杯的酒,并不因此更快乐。

第二天起床,雨已停。只是清晨浓雾弥漫,按照经验大约午后散去。他们跟我说大殿早上开门的。在等待雾散之前,我可以再去一次。

旧殿附近有一个新建的公厕,负一层是自行车停车区。昨晚7点半钟暖色光的路灯已经亮起,我站在厕所门口刷牙,一对本地夫妇骑车从我面前经过,见我如此自在,坐在后排的妇人羞涩的笑了。仿佛她是来客,我是主人。

户外宿营,符合条件的机会不多,需要顾虑的因素太多。我很少睡帐篷,第一收纳花费时间多,第二缺乏安全感,第三回去清洁太痛苦。昨天午后抵达木里大寺,留足时间观察和体验,便不够时间进城住宿。通常我会因此放弃舒适的床,宁可睡在车里。即便随遇而安,也需带上恰当装备,经过几次磨合调整,以适应狭小空间的睡眠。停车的地点需要地质安全,向阳避风,无后顾之忧。如果附近有厕所和水源,更是加分项,可遇不可求。尽量不要投宿山里人家,第一寒暄客套格外耗费心力和时间,第二住宿环境未必更好,第三未知的因素会令人不安。

木里地区,康巴文化与彝族文化交汇,旧时以大寺为核心,多是信仰格鲁派的藏民,其他地区则散居着彝人(倮倮)。明清之际将这些部落统称西番。到清朝康熙皇帝执政后期,木里土司和香根活佛分别传到了第四代和第三代,由此可以推断藏传佛教在木里地区传播大约有400年历史。洛克在文章中称木里土司受清朝雍正皇帝册封,正式拥有世袭的权力。

木里大寺最富盛名的是一尊的甲娃强巴坐佛(弥勒佛),建于1710年,集万千珍宝于一身,有四层楼那样高,洛克说有50英尺,实际上超过80英尺,接近27米。文革时毁于一旦,所有珍宝被瓜分完毕。今天仅存大佛的四分之一块披肩和左手小拇指的指尖。

山里的藏民告诉我,以前强巴佛的眉心有一颗夜明珠,夜晚光亮透过佛殿,光芒万丈,整个理塘河谷都能看见它发出的光芒,给迷途的人指引方向。但当他说起重建后的佛像,新的夜明珠从哪里来时,这一关键部分的言语模糊不清,我未能听明白。

卫、藏、康、安多,几大西藏的亲身体验告诉我,喇嘛通常会对进入寺院的平民表现出傲慢和轻蔑,体型瘦削的友好一点,体格魁梧的十分跋扈。或许是我的偏见或者错误认知。

木里大寺空旷的建筑内部,几乎遇不见人,凡是敞开门的似乎都可以进,又似乎都不可以进。有一条幽长走廊,位于大殿后侧的高楼底部。突然一道门开了,里面走出一名瘦削的喇嘛,似乎打算锁门下班回去吃饭。见我站在面前,便招呼我进去。

我跟着走进大厅,发现这里正是新的供奉28米高的强巴坐佛的大殿。喇嘛对我示意,从大佛背面走过去绕一圈。你确定?我犹豫不决。大佛身后明明是一堵墙。

喇嘛点头,让我继续往前走。满怀困惑疑虑不解,待走近佛像背面,方才发现贴近地面有一个狗洞大小的入口,我弯腰再弓背,低头蜷缩,进以跬步。数十米长幽暗悠长的洞穴,是黑暗无底的深渊,未知的恐惧,迷惘的前途,维艰的步履,诚者惟有不退转,直至重现光明。

藏传寺庙喜欢转佛转经转山转水,自东向西转佛的行为并不鲜见。自己也转过很多次。这一次深深受教。拜佛。感谢喇嘛的礼遇。退出佛殿,回到走廊。继续阅览墙上的图片文字。写在墙上的字很重要,读书肯定读不到。喇嘛临走,按了一下开关,开了走廊上的灯。

匆忙之中,未曾观察佛陀眉心的宝石。它实在太高,恐怕看不清。顺着楼梯可以继续向上,大约登到四五层,便可企及佛陀双目的高度。走到第三层,上锁了。

今天一早从佛殿墙根下醒来,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昨天傍晚的双彩虹。这次背上相机,重蹈覆辙,来到昨日的山坡,幻想奇迹可以出现第二次。奇迹当然不会once more,我坐在迷雾中,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当地牧人,带着牲口进山,有牛、羊、马和猪。这里的黑猪也是放牧的,有一只小家伙在我面前演示了一遍它掘食的本领,不消片刻功夫一块坡地便被它的鼻子翻了个遍。最后,那些牧人把我也带进了山里。

他们友好而纯真,话不太会说。有问必答,不知所云。听不懂,便笑。我问:只有两头牛,有必要你和妻子两个人一起跑上来放牧吗?他说:我没事干啊。他们不在村庄附近放牧和砍柴,而是翻山越岭,到很远的地方去。只砍枯萎死掉的朽木,辛苦的背回来,或者用马拉。

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便说自己要看风景。待我呼吸平静,他们早已消失在云雾中,化作一片片风马旗。

他们是我遇到过的,最自然的人。

十一

他们告诉我不必走原路下山,从经过村庄的这条路,可以到县城。

顺着理塘河,风景应该也不错。尚未见到河,道路又塌方。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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