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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军战纪(7):尾声

 拾叁亿人 2022-10-19 发布于云南

1951年4月 中朝边境 新义州

两侧满是断壁残垣的道路上,行进着一支军容并不严整的队伍。4月的春风里,他们仍穿着臃肿的破烂棉衣,黑瘦的身体和蹒跚的脚步也都表明,他们刚经过一段艰难的时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激动的声音:“到鸭绿江桥了!”

队伍中“轰”的一声,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老成一点儿的,免不了再次努力整理根本那无法整齐的军容,年轻的士兵,则早已忍不住脚下生风。

1951年4月中旬,在汉江南北防御战中大伤元气的50军,奉命回国休整。

丹东,鸭绿江桥中国一侧,当江对面的那支队伍慢慢靠近时,群众队伍中开始锣鼓喧天起来。血战白云山的故事早就传遍全国,甚至在半个月还以连环画的形式在《人民日报》上刊登。今天白云山上的英雄就要回来,谁能不翘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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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血战白云山》

率先走过江桥的官兵,毫无例外地被人群高高举起。根据后来的回忆,当被人群抛起之时,这些沙场余生的士兵们,无一不百感交集,泪水滂沱。不过,他们记忆最为深刻的,还是5个月来第一次脱下棉衣,第一次躺进澡盆之时,水面上飘满的跳蚤、虱子..........


同年7月,补充人员,更换苏式装备后的50军重返朝鲜。此时第五次战役已经尘埃落定,朝鲜战场结束了第一阶段波澜壮阔的运动战,双方围绕着三八线开始陷入旷日持久的相持。

1951年10月,50军各部受命执行渡海作战任务,攻占位于朝鲜北部西海岸之外的大小和岛、椴岛、碳岛等岛屿。这是我军历史上第一次海、空、地协同的登陆夺岛作战,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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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深长的是,这些位于鸭绿江口附近,铁山半岛以南的岛屿,明末时曾为明朝大将毛文龙所据,明廷在此设东江镇,成为牵制满洲后金军的重要基地。如今的椴岛,正是当年名震一时的皮岛。自崇祯二年(1628)毛文龙被袁崇焕枉杀之后,东江镇渐衰,而后金之势遂盛。1637年,后金联合朝鲜攻陷皮岛,岛上军民数万人遇难。后顾无忧的后金,终得以全力图谋关内。314年后,国朝鼎新,王师又至。时过境迁,攻守易位,思之令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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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登上碳岛滩头,向纵深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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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占小和岛后庆祝的士兵,手中已是换装后的苏制波波沙冲锋枪

自1951年10月起,为防止美军再次发起仁川登陆式的袭击,中朝两军开始沿海岸线严密布防。50军接受了防御自清川江口至鸭绿江口100公里的西海岸防御任务,这次和他们并肩防御的,还是汉江阻击战中的难兄难弟,同样刚刚从国内休整归来的万岁军38军(38军中间还跑出去打了个白马山,被韩军搞得灰头土脸,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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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守朝鲜西海岸的50军炮群和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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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但50军仍驻扎朝鲜协助战后重建,一直到1955年4月1日才奉命回国。该军第一批入朝,最后一批撤离,是在朝鲜驻扎时间最长的部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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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丹东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多年来致力于收集抗美援朝战役中的阵亡将士名单,截止目前已收集了183108人,虽然还很不完善,但已经是目前最全的数据了。通过该纪念馆发布的数据,我们可以借此分析一下50军在整个战争中的伤亡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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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纪念馆查询页面

在该数据库中,收录了1101名50军烈士的信息,这仅相当于上一篇文章中50军截止1951年3月减员人数(10033人)的1/9(参见滇军战纪(6):汉江血痕)。当然,10033是减员人数,不仅限于阵亡,但即使按照3:1的伤亡比进行校正后,阵亡人数也应在4000人以上,两者相差甚远。

出现这种偏差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档案的遗失和统计的不完整,这份名单还远远谈不上完善。此外,目前有记录的这18.3万人仅是目前得到了民政部门认可的烈士,但在类似白云山那样整班、整排阵亡,且最后阵地丢失的战斗中,很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指战员只能被视为“失踪”,这类失踪人员如果无法提供过硬的证据是很难被认定为烈士的,以后有空可以专门写一篇文章讲一讲这种情况。简单举个例子,上一篇文章中反攻光教山的穆家楣连长曾回忆,他的副连长,云南老乡代学友被一颗高爆弹近距离击中,粉身碎骨。但由于有国民党起义军官的历史污点,尸骨无存的代学友一直被认定为已叛逃台湾,其家属蒙冤数十年方得昭雪。这种情况下,代学友自然不会被统计为烈士。

总的来讲,纪念馆现有的这份名单只能视为一份抽样,我们姑且认为这个抽样具有足够的代表性吧,否则下面的估算就没有意义了。

相对于50军全军的阵亡人数来讲,云南籍官兵的数量并不占多数,约占18%。这其中的重要原因是,50军中的云南籍官兵大多是5年以上军龄的老兵,而老兵在战场上的生存几率总会高一些。另外,抗战中的滇军系统内还有大量来自川、黔、桂几省的士兵,加上这部分人的话,原滇军老兵的阵亡比例会更高一些。而仅以籍贯统计的话,50军中烈士数量最多是吉林省(279人,占烈士总人数的25%),这些士兵的“参加革命时间”一栏中,大多是1949-1950年,应该都是在50军长春起义后的九台整军期间补充入伍,且其后未经大战的新战士。

从年龄上看,191名云南籍烈士牺牲时的平均年龄接近25岁,大大高于来自其它省份的烈士。其中出生日期在1921年以前,即很有可能在1937年60军成军时就已在军中服役者67人(35%)。其余大多数人的出生日期也在1930年以前,应该都是在抗战中参军的。此外,有6人在1946年参加革命,自然是1946年海城起义的滇军士兵;更有155人(81%)在1948年10月参加革命,那就是长春起义的滇军老兵了。其余30余人则大多参加革命时间更为久远,极可能是从整编期间从各支解放军老部队调入的云南籍干部战士。

最后,在这1101名烈士中,牺牲日期在1950年12月至1951年3月之间,即第三、四次战役中的人数合计764人,占总牺牲人数的70%。50军在朝鲜作战近4年,但70%的阵亡却集中出现在这4个月间,汉江两岸作战的残酷也由此可见一斑。


1955-1967年,50军驻防丹东、凤城一带,归沈阳军区所辖。

1967年5月,50军奉命移防四川,军部驻成都,下属部队则分驻夹江、乐山、邛崃、峨眉各地。

1979年1月,50军按甲种师整编,次月开赴云南、广西,参与对越自卫还击作战。

2月27日-3月7日,配属在云南方向的50军149师在越南沙巴、黄连山一带与越军5大主力之一的316A师一对一硬撼,大获全胜,毙伤俘敌2400人,越军输得无话可说,这是自卫反击战中最精彩的一战,当时所谓“东有55,西有149”,即此。

但50军并未因此再次辉煌起来。因为配属在广西方向上的50军150师448团遭受了重大挫折。1979年3月6日,就在中方宣布撤军的次日,在广西方向作为预备队的50军150师入越作战,其任务是掩护主力撤军。3月11日,其448团奉命从班英地区向北回撤,但在50军驻150师工作组的错误指挥下,该团2营在那嘎及其以北地区夜间行动时遭到越军阻击,团里派出接应该营的援军1连和8连也随后陷于阵中。3月16日,当中国政府宣布在越南已无一兵一卒时,这数百名士兵还在越北深山中苦战。坚持至19日,最后的一个连在弹尽粮绝后投降,448团的一个营和两个连至此全部损失。448团的这次失败,是整场战争中最大的败仗,一共损失了542人,其中219人被俘(占中方全部被俘人员的95%),而剩下300多人,至今仍不知埋骨何处。

正当大家热烈庆祝战争胜利时,越南方面发表了一张女民兵押着大批解放军俘虏的照片,全国人民惨遭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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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近披露的信息来看,这支部队其实打得还是相当英勇,失败的主要责任是军驻师工作组贪功冒进,但这也并不能掩盖十年文革后军队作战能力断崖式下降的事实。而这次失败也成为5年后的百万大裁军的起因之一。由于150师的这次大败,在1985年的大裁军中,50军首当其冲,成为成都军区第一支被裁撤的部队。

当年接见从汉江前线下来的50军领导时,彭德怀曾拍着胸脯说“只要有我彭德怀在,就有你50军在!”。但彭德怀早就被打倒多年,更已在1974年病逝。1963年朱德也曾打过保票:50军是起义部队的一面旗帜,一定要好好保住。但朱老总也早已不在了。

时过境迁,丢了人的50军,只能承受裁撤的命运。


不过,我们的这个系列说的并非50军军史,而是滇军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是轻取越军的149师,还是走了麦城的150师,其实都跟滇军没有关系了,只是故事写到了这里,不得不说上一段罢了。

我们知道,50军麾下曾先后有过三个150师,第一个150师是在长春起义后由原60军暂编52师改编而来,这个暂52师实为军统掌握的原伪满军队,并不受60军节制,且由于在长春围城中军纪败坏民愤极大,改编后不久就被撤销。第二个150师是在1949年从1948年2月营口起义的国军暂编58师改编而来,而该师的前身是伪满第7旅,自然也非滇军血脉,平心而论,该师在汉江防御战中表现也不甚佳,差点儿坑死了38军。1965年,150师改为辽宁省独立师留在了东北,并未随50军入川。第三个150师则是50军移防四川后,在当地几支地方部队的基础上重新组建的,同样与滇军无关。

50军149师改编自原滇军60军的暂编21师,这个是的老底子来自于台儿庄首战日军的62军183师。但在1968年,50军149师与当时驻守西藏的52师对调番号和驻地,开赴了西藏。因此,在越南大显神威的149师,深究起来其实是来源于中原野战军的原52师,自然也不是滇军出身。不过被调到了西藏的原149师,也因此躲过了被裁撤的命运,保留至今。因此,那个曾在佛弥地大破英军坦克营,白云山上美名远扬的149师,至今仍在中印边境的雪域高原上戍边。

如今,中国人民解放军仅有的三个山地合成旅之一,驻藏部队的头号主力,防守藏南林芝一带的山地52旅,正是原50军149师(国军60军183师)的直系传承,这是解放军序列中目前唯一成建制存在的原国军起义队伍,也是滇军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一般来讲,我们以1911年清国新军第19镇响应武昌起义,建立云南军政府视为滇军的发端。这么算起来,这支部队今年已经111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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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弹演习中的52山地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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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存在的白云山团

当然,所谓血脉,也不过就番号传承而言,解放军中并无军阀派系,因此严格说来,滇军早已不复存在。即使以滇军为骨干的解放军第50军,在60年代中低级军官大规模转业后,其队伍中的滇军老兵也早已不占多数,只不过高层军官中仍有不少云南人罢了。时至今日,滇军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那支在国难中数次拔剑而起,在抗战中无一人投敌的队伍;那支两入异国首都,血洒汉江南北的队伍,已经消散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从苍松翠柏的中条山,到绿竹青翠的井冈山,干戈寥落的国土上浸透过他们的鲜血;从莺歌燕舞的越南海防,到高楼大厦的韩国首尔,关山万里的异域中回荡过他们的战歌。

那支并不算强大的部队,曾立在时代的潮头,推动过历史的车轮;也曾被碾做轮下的泥尘,哀叹着命运的不济。但终归,他们能昂起头颅,发出自己的光芒,迎接自己的归宿。

滇军已经远去,但他们的功绩,仍在世间传扬。

云南名烟大重九,这个创立于1930年代的品牌,纪念的正是1911年阴历9月9日滇军推翻清廷的重九起义,抗战中该品牌的卷烟也是滇军的必备军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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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昆明护国路上,如利剑般直指天际的护国起义纪念碑高高矗立,纪念着1915年袁世凯称帝后,滇军首倡义旗,推翻帝制,再造共和的护国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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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起义纪念碑

翠湖之畔,云南陆军讲武学校仍是游客们的打卡圣地,这座当年与黄埔军校和保定军校齐名的滇军摇篮里,不仅培养了几乎所有的滇军将领,也走出过朱德、叶剑英、周保中等解放军的将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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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讲武堂

江苏邳州,台儿庄以南,1938年60军浴血奋战的禹王山上,人们建起了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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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夏县,中条山,1941年中条山战役中与日寇血战身亡的军长唐淮源、师长寸性奇以下万余名滇军第3军官兵的纪念碑,已经修建完毕(2018年10月完工,惜未找到照片)。

湖南长沙,影珠山。滇军58军在1942年第三次长沙会战中战斗遗迹仍历历可见,山顶的纪念碑上,鲁道源军长“倭寇不曾留片甲;英雄驻此障长沙”的对联依然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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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高安,老虎山。1941年第三次长沙会战高奉战役中在此地牺牲的滇军新3军新编第12师六百余名将士,至今祭祀不绝。战后余生的司号员尤汉清(云南宣威)和他的后人已在此守墓70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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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新编十二师第三次长沙会战高奉战役阵亡烈士公墓

韩国的水原、坡州,朝鲜的平壤、开城,到东北的丹东,一座座有名或无名的墓碑下,寒冷北方的黑色泥土中,还埋葬着他们来自红土地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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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东烈士陵园

滇军已经远去,老兵已经凋零,我的邻居,我的同乡们,已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慢慢走入时间的深处。而站在时间的这一端,我似乎还能看到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正如80年前那个初秋的上午,他们的队伍穿过金马坊,从昆明街头隆隆东去,消失不见...........

全文终

1937年,穿过金马坊北上抗日的60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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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金马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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