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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风|小说:茶山微雨(罗惠娟)

 魏维 2022-10-20 发布于中国澳门

茶山微雨

文/罗惠娟

小青自打记事开始,眼里望见的就是起伏的群山和自家背后那座茶山。她无法描述这种生活,因为从落地啼哭那一刻起,她的父母将茶就带进了她的生命。

她揉揉惺忪的小眼,充满稚气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伸长脖子探出床沿,因为个子太矮够不到床前的鞋子,一个踉跄滑到了地上。不过她好像身经百战似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自己扶着床脚缓慢的站起来。寂静的空气里荡起嘎吱一声,清脆响亮。小青妈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小青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噗嗤笑了一声说:“和小菩萨一个样。”用蜷起的食指划了两下小青的鼻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飘进了小青鼻子里,小青伸了伸懒腰,揉揉鼻子,说:“阿妈,你的手真香。我阿爸叻?”“你那阿爸一大早就开始制茶了,容不得自己有片刻休息,快穿好衣服,给阿爸送点早饭。” 

小青妈手里提个小竹篮,从厨房里小声嘀咕的走了出来。堂屋正中间摆放着一个红木的八仙桌,但是年岁一长,光泽不怎么亮堂了。小青正荡着小腿,使劲的伸长脖子够面前的馒头。阿妈将篮子递给小青,篮子里装着一块乌青色的土布,土布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着,凸出一个疙瘩形状,小青知道这是阿爸的专用早餐,那硬疙瘩是阿妈泡的恰到火候的一杯岩茶。每每从茶厂制完茶回家后,阿爸躺在摇椅里呡几口茶的模样,被时光牢牢的刻进了小青的头脑里。

小青趿拉着鞋子,提着小竹篮,跨过堂屋的台阶,哼着小曲儿直直的走着。乡间的小路上尽是忙碌的脚步,太阳打下金色的亮光,浮在空中,湿气慢慢被分解成五彩的菱片,静静的消散了身影。只见采茶人的身姿熟练地在丛丛茶叶中穿梭。每个人腰间挎着一只竹篓,在竹篓的外面,套着一层薄纱或塑料袋,避免茶叶被阳光直射产生过高温度。采茶人一手托着茶叶,另一手掌心向上,用食指勾住鲜叶,用拇指的力气,将茶叶轻轻摘断,再轻轻抛入竹篓中。小青最爱观赏空中扬起的那道弧线,她觉得那是茶和采茶人生命交融而成的,她嗅到了比茶叶本身更鲜活灵动的味道,只是她现在年纪太小,或者用阿妈的话说:“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她还无法形容出这味道的独特。

她看着一丛丛绿意盎然的茶叶,思绪不禁打了盹儿。她想起几天前那场蔚为壮观的祭茶盛事,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喊山”的壮美。喊山仪式是一种与季节相关的岁时仪式,惊蛰一般为三月初。冬去春来,正是茶树发芽的好时期,一般喊山仪式完成后的几天就开始采摘茶叶了,俗称采青。

天刚显露出鱼肚白的颜色,阿爸早已穿戴整齐,立在小青床前。看着小青熟睡的面孔,睫毛在她圆嘟嘟脸上安生的卧着,呼吸清晰有力。要不是昨晚小青的软磨硬泡,非闹着跟阿爸一起去喊山。阿爸才不会这么早就摇醒她。尽管小青面露倦容,但还是乖乖穿好衣服。阿爸用那双有力的手在小青脸上拂了拂,温柔的说:“醒了吗?”“阿爸,我想'骑马’。”阿爸一把扛起小青,走向了喊山台。

喊山台在茶园左右两侧各建一场,悬挂“茶场”的大匾。在阿爸的肩膀上小青能清楚的看到喊山台的全貌。远远望去,它就是一个在通仙井之畔建的一高五尺的平台,台子上也支起了祭台,摆满了红烛、鞭炮、果品以及去年收获的优质茶。这次喊山仪式由阿爸主持,他是乡里一致选出的德高望重之人,阿爸将小青放在一边。带领着乡绅和茶农茶商径直走向喊山台。只见红烛高烧,层层翻滚着热浪,烟雾缭绕下依旧能清楚看到阿爸冷峻严肃的表情。突然祭台上所有人朝天振臂高呼,直到天际传来回响,紧接着他们双手合拢拱在额前,疾呼: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流香,龙团佳味。贡于天子,万年无替。资尔神功,用伸常祭。语音刚落,隶卒们鸣金击鼓,鞭炮声响,茶农们拥集至台下,同时高喊:“茶发芽!茶发芽!”响彻山谷,回音不绝。所有声音汇聚成一条巨流河,横贯在巨大的天幕上。在这回荡的声浪中,小青清楚的看见喊山台旁的通仙井井水正慢慢升高,向上喷涌,最终形成三四个笔挺的水柱,此刻日头已经上来了,阳光流泻进井水中,晕染出神秘而灵动的光芒,照的祈福人心里暖暖的。

“小青,你阿爸肚儿空喽”背后传来的这一声,把小青整个从记忆的河流里拽了出来,她回头望向从茶丛中探出的头,摆了摆小手。蹦跶着小腿,迎向了阿爸的制茶厂。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当中露出一两块白墙和两三屋脊,便是制茶厂。不一会儿小青上了那斜着的坡道,往左走不远,就有一些还未完全风化的红石,石旁生着几丛细竹,再往上走,树上半黄的柑橘和红了的苹果,总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赞几声。绕过果树的遮挡上了坡,小青走在茶厂窄而明洁的石板路上,相对生长的两株青松,松树上挂着两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着“制茶厂”。小青走到门口,大喊起来:“阿爸!阿爸……。”过了许久不见有人回应。她就顺着茶香,推开门进去了。经过一个狭长的通道,来到了一个空屋内。上百扇竹子编制的盖子上铺着新鲜采摘的茶叶,昏黄的灯光打在一个略微驮着背,中等身量的中年人背上,背影在青绿色的茶叶衬托下,显得十分单薄。

【倒水坑】

在小青一岁的时候,茶厂并非是她现在眼中的模样。茶厂规模是现在几倍大。在青山绿树的帮衬下,这可以称得上制茶王国,帮手也达到上百人,但在市场经济的诱惑下,所有人一哄而散。留下阿爸和几间破屋和一些家伙什。

改革开放前,阿爸继承了祖宗留下来的手工制茶技术,那时村里大多数人都只会种茶 采茶,但一份手工制茶的价格可媲美珍宝。有无数人上门拜师学艺,阿爸是手艺人,当然也注重手艺的传承。不过他一直在等待那个可以倾囊相授的弟子!

阿爸有一次在街上卖茶,碰巧看到一堆人聚在一团儿,他感到好奇,也围上去凑个热闹。地上正趴着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梧,面如古铜,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一双深陷的眼睛暗淡无神。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黑黢,穿一身辩不清楚颜色的旧布衫裤。尽管袖口膝盖都打着补丁,但他广额高鼻,眉眼间有股消散不去的傲气。两位陌生客有一副流浪汉的架势。不知怎的阿爸想到了从前闹饥荒和父亲一起逃难的日子。他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拉起这个孩子的手:“孩子,跟我学门手艺吧,能填饱肚子!”一旁的老人听见立马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谢谢恩人啊,快叫师傅啊!”把头探向旁边的孩子。“师……傅”孩子还没回过神来,机械的重复刚才的命令。就这样一句师傅,阿爸将手工制茶的要领悉数传授给了这位弟子。弟子也争气,吃苦耐劳的性格帮助阿爸开办了茶厂,不断有人加入,茶厂的规模迅速扩大。但几年后,闭塞的小山村吹来了远方的风,从一些村民口中蹦出了市场经济这几个字,阿爸的弟子也是其中一位,他在制茶的同时,也负责销售茶叶。所以他了解市场的动态与变化。他有个大胆的想法想找阿爸商量。

一天上午,他一脚插进茶厂来,他巡视着屋里,一摞摞摆放整齐的干茶叶遮住了四周的墙,墙旮沓生个大铁炉子烘木炭,都烧红了。温润的、暖烘烘的茶香扑面而来,一直往鼻孔里钻。阿爸一心扑在翻炒茶叶上,忘记身后有人。他有意的咳嗽了一声,阿爸依旧在忙碌。“阿爸!”他大声喊道。阿爸拿起毛巾搽着脸上的汗,抬起头笑道:“有啥事儿啊!急匆匆的。”“阿爸,我们厂是不是得换种经营方式啊?”“换啥?你说说看。”阿爸注视着弟子。他不紧不慢的说:“我看外面好多制茶的都买了机器,利润翻了几倍。使用机器既可以节省时间,人工费也省下来。这样咱们茶的价格也便宜了,在市场经济中也处于有利地位。”阿爸直接摆手打断了弟子说话。“金子贵,银子贵,金子银子不是庄稼人贪的,学身好手艺就是打不烂的铁饭碗!”“你这属于保守、不解放、跟不上趟儿。脑袋迂成木头了!”弟子眼睛斜睨着墙壁。“我没那福分,也不强求,我只想守住老祖宗的东西。死了才能闭上眼。”阿爸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弟子脸扭曲成了一团。平静的说“你不想做,你就离开吧,你我师徒缘分尽了,你尽管去大展宏图吧。”

弟子发誓做出一番事业给这封建的老师傅看看,证明他是先进、进步的。他带着几个手艺好的工人离开了。

一年过后,茶厂里的工人陆续离开了,统一步调都迈进了阿爸弟子里的工厂。因为他们口袋里会揣满厚厚的钞票。从前那个闪光的制茶王国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了。有种黍离之悲的苍凉。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但阿爸拖着身心疲惫与伤痛,顽强的抵抗住了生活带给他的困境。

诗人拜伦说过:“真正有血性的人,决不去以求的别人的尊重,也不怕别人的忽视。”别人的误解、忽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自信与坚持,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真理从来都是简单、朴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不需要额外的加以解释。日升月落,阿爸用手艺人的坚持,把每一份茶送进了懂他的人口中,冒着热气的一杯岩茶,串起了不同生命个体的记忆。

  从前发生的事情都已流逝,只有此时阿爸的身影还如初。只见他双手抓着筛子,不停地晃动上面飞舞的茶叶,透过被汗水浸湿的薄衫,隐约可见手部肌肉的结实,一条条鼓起的青筋像晒干的茶叶。“阿爸!快吃饭吧。”小青爸转过身,慈祥的笑了笑,继续手中的活:“马上就快好了,天都亮了吧?”这一问可把小青惊住了,阿爸居然一夜没睡!在小青惊讶的眼神注视下,阿爸开始了下一道工序:杀青。杀青是让茶受热迅速升温,以钝化其中的酶性,从而巩固品质。在柴火烧热的铁锅里倒入茶叶,阿爸用宽大的手掌入锅翻滚,翻得太快手会烫起泡,过慢又会有糊味,但阿爸将时间掌握的恰到好处,行云流水间茶叶便炒好了,他接着将茶叶揉捻成条索,挤出茶汁使之凝于叶表,放到传统的木炭里烘焙,阿爸长吁一口气,满意的看着炉火中的茶叶,将手背在身后,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睁开,自顾自的说:“真是死去活来的复杂过程啊!”阿爸这才转过身喝那壶已经凉透了的岩茶。许多年之后小青也不记得是在谁的口中听到,一整套古法制茶工序下来,需要制茶人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最终制出的茶才称得上“活甘清香”四个字。那时她才对阿爸产生由衷的敬佩!

【天心村】

新茶又冒尖了,小青也长大了。小青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全村人都为她感到骄傲与自豪。阿爸脸上流露出的除了高兴还有不舍,小青也如同他精心烘焙的一壶茶,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去处,由自己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生活的炉火中锻造意志。阿爸掩藏住内心的伤感,为小青准备好了一切生活用品。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好好读书,去外面开阔眼界,想家了就泡一杯阿爸泡的茶。话音刚落地,阿爸背着的手伸到小青面前,摊开一个布帕,里面露出蜷在一堆的墨绿色茶叶!小青接过来,低头啜泣了一会儿,就摆手告别了她生活了好像一辈子那么长的村庄。小青也许是年纪尚小,她对身后的这座村庄并没有过多眷恋,她当时想的就是她是一个自由的鸟,她需要迁徙来强壮羽翼。她去寻找适合自己栖息的巢颗了。

城里矗立的高楼大厦笔直的朝向云端,看得人窒息和慌乱。在大道上直行的汽车不停的摁响喇叭,催促前面行色匆匆的过路人。而行人走在七拐八拐的马路上,握着电话窃窃私语,每个人挨得很近,漂浮的尘埃都无落脚之地,但是人与人之间却是冷漠的。小青推着行李看着眼前的场景,这是她将要面对的生活。

在这座新的城市,她不再被茶围绕,她一下子觉得空荡荡的,出门撞见的都是摆满各色高档商品的店铺,或者一些稀奇的舶来品。偶尔幸运会在某个街角遇到同样面孔,操着熟悉口音的同乡人,但她们售卖的茶却变了味。时髦的女郎倚靠着橱窗,小口抿着咖啡,配着一小块儿奶油蛋糕,享受惬意的下午茶时光,她们脸上搽的厚厚白粉隐藏起了所有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每个寂静的深夜,在月光的陪伴下,她总会捧出那包茶叶,放在鼻子上用力的嗅一嗅,这是续燃她生命的烛火。靠着阿爸给的茶叶,度过了大学四年。

毕业了之后,小青被分到了离家更远的一家报社工作,小青没有拒绝,她只是顺着生活的潮流前行。远离了象牙塔之后的生活,依旧很糟糕慌乱。刚分配进去,她面对的是更加陌生的环境和人,有时候外派任务多起来,她都忘记自己究竟在哪里?每天赶通宵写稿子,低头笔下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报道这些生活负能量的标题还要起得触目惊心,抬头便是一身油腻味儿的中年大叔,抽着烟数着时针,准时抄起公文包就飞奔,嚼舌根的更年期妇女,也不敢示弱紧随其后,生怕比他满了半拍不划算。她在报社接触的人与事,让她心底的乡愁彻底决堤。某天清晨,外面窗明几净,天空像被洗过一般。小青立在窗子周围,她清楚的听见她身体响起破碎的声音,她背后的羽翼也蜕化成了地上的一滩水。她晃着空荡荡的身体,不知道会被风吹到哪里?

第二天,她买好了车票,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将那袋茶叶放进了口袋。她下了车,重新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已经是早上八点,天还没甚亮,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在这大雾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飘飘摇摇地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直滴下来,把雾裹上一些黑暗。茶园里的茶静静的低着头,还是从前的模样。茶山微雨,一场空梦。从前的种种都被雨冲刷进了茶园的泥土里,她昂起头,走上了那条她从小踏遍的山路,烟囱里升起的炊烟正向她招手!

【天心寺】


作者作品简介:罗慧娟,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此文获2017年“武夷风”主题征文大赛一等奖。

短评本文以一个乡村小女孩的视角凭借时间和空间对武夷山的风土人情进行描写。空间描写作为主要的叙事手段,将武夷山传统活动喊山详细记录;过去,当下,将来三段不同时间对比着重体现人物情感变化,使原本单纯的叙事充满人情味,而联结起时间与空间的正是主题武夷文化。文章结构看似松散但却紧扣核心,颇有几分可圈可之处。美中不足的是,文章中对传统部分的介绍显得过于严谨生硬,与全文的清丽风格不相宜,希望作者今后在创作中对这部分多加注意。(17广电黄俊乔)

图片来源:豆瓣青简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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