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静(江西萍乡人)
撰文:胖爷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来深圳的,最初我和老公在工厂里打工,干了将近十年。虽然很努力,但没存到什么钱。后来经同乡介绍,认识了一个搞装修的小老板。他的装修生意不错,正缺人手,老公便辞了职,跟着他跑装修现场。一年下来,到手的现结款,比进厂强多了。
正是那段时间,老公认识的人也多了,于是我也出了厂,开始摆地摊。过了三四年,我们手头多少有了些积累。原本,我们计划着,攒到一定的数目,就回老家,开一家小店,在家照顾老小,享天伦之乐。
恰在那时,有人主动找到老公,问他是否愿意当房东。那些年,我们一直在龙华租房子,虽然房子条件一般,但房租并不便宜。
据说,本地业主把房子整栋转包给别人,自己过逍遥日子。而二手房东,则加价出租,从中获利不菲。但想当二手房东,并不容易。首先,你得认识本地业主,并且他愿意把房子租给你。其次,你手头得有足够多的钱,这可不是小数目。
有些二房东有这样的关系,从业主手里盘下房子后,立马转租给三手房东,从中赚取差价。老公的朋友有些关系,认识的一位本地老板,想转租整栋楼,他一个人资金不足支付承租费,因此找了几个能力相当者,一起来干这件事。其中,包括老公。
老公回家和我商量,我们都很兴奋,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却又有些担忧,毕竟,这笔投资不是小数目。一夜未眠后,我们决定加入,但到底有些保留,不敢倾囊而出,出资出他们少了一半。
一番沟通,业主把房子签给了我们。合伙人当中,他们都要忙于装修业务,我出资最少,负责整栋楼的管理工作,包括收租金、带人上门看房等等。从此之后,我摇身一变,成了租客们嘴里的房东。
房子在民治,民治有深圳后花园之称。住在我这栋楼房的租客,分成两个部分,一半属于白领,在福田、南山等市内上班。另一半在附近工业区上班,大多很朴素,以年轻情侣与中年夫妻为主。
这栋房子我们承租了两年,我当了两年管理员。这个职位几乎全年无休,尤其最初那几个月,除了日常买菜,平时我基本上都待在出租屋里,随时为租客解决各种问题。
房东和租客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用一个形象的比喻,相当于媳妇和婆婆,很难融洽相处。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事实。我在深圳租过很多年的房子,对此感同身受。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当我成了房东时,身份换了,我心里面其实更多的,是站在租客的角度想问题,所谓将心比心是也。
深圳的城中村,有许多亲嘴楼、握手楼,楼与楼之间,间隔很密,阳台上几无隐私,采光也不佳。这样的房子,我也住过,当时为了省钱。但住在里面,感觉实在太压抑,一个月后,就搬了出来,连押金都没要到。
我们盘下的这栋楼,还算不错,采光很好,加之我对楼道卫生要求很高,经常打扫,每个进来看房的租客,都有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
另外,常听说,房东会在水电上做手脚,一家赚一点,整栋楼积累下来,就是很大一笔钱。在业内,这的确是事实,但我从不干这样的事,打工者工资不高,赚钱不易,我感同身受。
时间久了,租客们慢慢觉得我与前任房东不同。如果你真的用了心,别人一定能看得到。人与人之间,是用心沟通和交流的。除了在涨房租这件事上,我无法做主,其他事情,我能做的尽量做得更好。租客们对我的认同,越来越高。
积累了这样的口碑之后,大约半年之后,老租客越来越多,房间的空置率很少。即使有人退租,不出数日,又有人搬了进来。来来去去之间,我遇到过许多记忆深刻的租客,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
有一户房客,一家五口人,住在一房一厅的房子里。忘了讲了,我们承租的这栋楼,每层楼有六套房,其中四套一房一厅,其余一套为单房。说是一房一厅,其实面积并不大。一家五口住在里面,实在是有些拥挤。
更何况,五口之家中,包括一个小孩。因此,他家阳台上都摆满了物件,鞋架则放在门口。根据消防规定,门口是不允许放鞋架的,我几次三番,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当天收进屋里,第二日再去,鞋架又摆回了原位。
原本,我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公婆和儿子儿媳,外加一个孙子。直到他们要离开深圳了,搬走前一周,我才偶尔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他们是临时组合的一个家庭。
年长的夫妻,并非真正的公婆,他们在上油松一家工厂打工,几番交往,对上了眼,决定一起生活,节省开支。那对年轻的夫妻,和年长的两个人并无血缘关系。他俩没有真正结婚,小孩是女方的,孩子老公抛弃了她。
男孩有点英雄主义,想要保护她。年轻的女子与年长的女人,算远房亲戚。于是,她们决定二一添作五,一个奇怪的家庭诞生了。虽然不是真正的家庭,但他们一家关系融洽,胜于一家人。
虽然生活艰难,但我每次见到他们,看到的永远是明丽的笑脸。他们搬走后大约半年,我从年轻女子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发布的结婚的消息,新郎是出租房里的男孩。看到他们终于幸福圆满,我很开心。
至于,那对年长的夫妻,离开之后,便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们离开后,回归各自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在出租屋的那段时间,他们是快乐的。生活真是讲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很多事,无法用道德标尺来衡量。
在他们的隔壁,也是一套一房一厅,住着一位男子。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显得更怪异。在我们乡村老家,有一些异能人士。而这位租客,则类似于这种人。他家房门,几乎永远是闭着的。
门楣上方,贴了一道字符。他没在工厂正儿八经地上班,而却异乎忙碌。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除了每月交一次房租,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搬家之后,我带阿姨进屋打扫卫生,才见识到屋中的情况。
我原以为,一个独居的男人,屋里清扫工作量很大。结果,进了屋,大吃一惊。屋里干净整洁,甚至比一些年轻女租客,都要注意卫生。深圳的租房,大部分都是空房,不带家具。当然,前任房客离开时,一些床桌椅等物件,留下来,可以给下任者继续使用。
这户租客搬家时,把家具都留了下来,一样未动。打扫卫生的阿姨,打开摆在墙角的桌子抽屉,突然“啊”了一声。我走过去,看到里面摆着一本书,旁边是两只尚未启用的避孕用具。这本书和这样的东西,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
每个月底是固定的收租日,有些模范租客,总会很准时,从不拖欠。当然,拖欠的事,在所难免。因此,我设定了5天的弹性时间。如果超过5天,还未交租,我才主动上门。有个高大的年轻男租客,每次都在二号交房租。
有一次,他提前找到我,说最近公司经营困难,还没发工资,他晚几天交租,请我通融一二。我答应了。月初,又过了五天,我也没催他。又过了两天,在楼梯时,碰到他,他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没提房租的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种事并不鲜见,也许他真的有困难。再说,他真想跑路,我也不怕。当初租房时,多交了一个月的押金。一晃,又过了一周。这天晚上,他突然上门,手里提了一袋水果。
水果是送给我的,以此表达我暂缓收租的感谢。我以为他发了工资,盛情难却,收了水果。但他紧接着又说,拖欠的工资还未发放,恳请我再宽限一点时间,他会连下个月租金一起给我。
他交租一直准时,我答应了,知道他遇到困难,让他把水果带走。谁知,他说完感谢,转身便跑了出去。到了第二个月的交租日,他一连几日没见人影。敲门也无反应,打电话也不接,实在没办法,我只得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里面早就楼去人空。
他应该害怕我逼交租金吧。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把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并不是不讲情理之人,我曾为一对中年夫妻免过一个月租金。
那对夫妻是湖南人,两人五十多岁了,儿女儿媳在长沙工作。两人租了一个单房,极节省,想多帮衬点儿子,让他早点在长沙买房安家。每个月,几乎发了工资,他们全打儿子的卡上。两人都做着低微的工作,下班之后,男人还出去拾垃圾,赚补家用。女人则从附近工厂,拿一些外发手工订单。
日夜辛劳,积劳成疾。终有一天,男人病倒了,还是很严重的病。男人住了院,女人请假,在病床陪护。两人生活原本积余无多,生活一下子陷于困境。我主动为他们免了一个月房租,虽然微不足道,但我能力有限,只能如此。
原本,我还争取到了其他合伙人同意,想继续为他免租下个月,但男人出院后,无法工作,离开深圳,回了老家。
有人说,深圳是一座人情冷漠的城市。住在城中村,即使门对门住着,也许几年了,连面都没见过。就算见了面,也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这样的现象,的确存在。
在深圳这样的快节奏生活中,大家都在为生活奔忙,但这并非这座城市的全部。只要你用心观察和体悟,深圳也有温暖与关爱,也有让人感动的人与事。我不敢说我做了什么让租户感动的事,但我的确常常被租客们感动。
当二手房东的两年时间里,我与其中的许多租客成了朋友。上面所说,只是冰山一角。那些租客的名字,我几乎都记得,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他们的大致情况。见了面,我们都可以热情地打招呼。
尤其到了饭点时间,他们主动地喊我吃饭。这样的邻里关系,是我们年少时,在乡村的童年生活,才经历过的。时隔很多年后,再在异地他乡遇到,自然倍觉珍贵。
每每受到邀请,我会进去,看看他们饭桌上有些什么菜,当然我并不真正落座。他们都是平凡人,干着最普通的工作,却给了我最多的感动。
如今,我也离开了深圳。二手房东早就成了人生中的一段历史,过去了七八年了,他们的笑容仍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