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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忆旧] 唢呐

 慕尼黑雨后斜阳 2022-10-31 发布于山东

唢呐是朝瑞的家传。

这个行当在鲁南一带十分流行,书面语称之为“吹鼓手”,具有悠久的历史。通常是在农村丧事上成规模地组团应邀出动,唢呐、笙为主打,辅以打击乐等其它,在主家出殡时吹吹打打,渲染气氛,壮大声势,在卖力为主家脸上增光的同时,也能赚得丰厚的赏钱。

“文革”期间,这个行当自然作为“封资修”予以封禁。但朝瑞不愿丢了祖传手艺,所以入伍时便把全套的家伙什带到了部队。

那年,我们坦克团的新兵分别来自两个邻近的县市,朝瑞是T县的。当时新兵集训一共编了三个连,以J市兵为主的为一连,以T县兵为主的为二、三连。在全团举办的七三年春节联欢晚会上,我们这批新兵大展身手,一炮而红。J市兵的歌舞尤其是维族舞蹈表演引起轰动,而朝瑞则是一把唢呐打天下,赢得满堂彩,凭一己之力撑起了 T县兵的门面,足见其吹奏技艺何等了得。

新兵集训结束后,我和朝瑞都被分到高炮连,成了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当然也是我们连业余演唱组乃至团宣传队的主力。

朝瑞人品很好,正直坦率,不歪不斜,与我们这帮城市兵的关系处得很好,相互之间没有丝毫的芥蒂。

当年农村生活很苦,吃不饱饭是普遍现象,而我们团有农场,菜肴好孬不论,主食从不定量。所以,来到部队能放开肚皮吃个饱,可想而知有多么开心。朝瑞身大力壮,一顿能吃六个馒头,拿馒头都是两根筷子各插三个,乐呵呵地回到餐桌大快朵颐。

这还不算,他还恣得边吃边谝,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奶奶的,老子当兵就是奔着这大白馒头来的”!

当年流行的入伍动机是“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能在这般重大原则问题上赤裸直白地袒露心机,足见朝瑞的率真有多么可爱。

朝瑞还非常诙谐,常常语出惊人,一吐而成经典。比如,在有捅了篓子听凭发落的语境下,他会说:“去他娘的,管球儿,该死该活屌朝上!”意思是,就是死,也得坦坦荡荡地直面应对,不能窝窝囊囊地趴着躲着。这句“该死该活屌朝上!”流传甚久,跟着我们从部队,到地方。

再比如,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儿,在垂头丧气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的语境下,他会带有几分解嘲几分鄙夷地说:“一家子守着个逼哭——没个办事的人”。话虽粗鄙,但很应景,也是经典得很。

他拿手的唢呐自不必说,是团宣传队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尤其是在农村的慰问演出,更是倍受欢迎,特别是那首唢呐名曲《百鸟朝凤》,每每惊为天籁。

朝瑞的返场节目通常是“咔戏”,用的是一种类似唢呐而又不同唢呐的乐器,喇叭口很大,喇叭管是弯的,没有音孔,全凭口腔掌握发音,吹出的声音是拟人化的效果。常演奏的乐段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吹奏得活灵活现,特别是那一句 “奶奶,您听我说!” 的叫板,更是还未成曲,便先邀得头彩。

不仅擅长演奏,朝瑞的乐感也很好。京剧《奇袭白虎团》中,有一幕是崔大嫂带路直插白虎团团部,忽遇桥梁被敌破坏,严伟才有一段“面临深涧桥梁断”的二黄唱腔,主要伴奏乐器是唢呐,高亢激越,十分吊劲儿。看完电影回来,朝瑞拿起唢呐便能学吹,居然也有模有样有腔调,让人惊叹不已。

如此舒心畅快的日子一晃便是三年。

虽说朝瑞的唢呐演奏技艺已臻化境,好评连连,但我隐隐地觉得,从上到下,尽管大家表面上都不吝夸赞,其实内心里还是暗暗地有些瞧不起他,并未真正拿他当回事儿。

这种预感终于成为现实。

七六年初,我们连离开莱阳营区,替换步兵连去穴坊农场搞军农生产。到农场不几天,老兵退伍名单就透出风声,有朝瑞。

说实话,凭我对朝瑞的了解,他并没有多高的奢望,一不在乎提干,二不在乎入党,只不过想着能在部队多呆些日子,“三个饱、一个倒”的舒服惬意哪怕再维系个一两年。

然,他的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至今难忘离队前不久的一天,朝瑞吹奏的那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在此之前,我们团军史上发生了一次重大变革,由原直辖装甲兵,成建制改而划归26军。

那天,我们团主管文化宣传工作的最高领导、曾担任过前卫文工团舞蹈队长的王副政委,带着26军宣传队舞蹈队的孙干事,驱车百余公里赶来我们连,有目标地想为军宣传队考察物色一名舞蹈演员。

朝瑞不知内情,听说王副政委来了,便把留队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从朝瑞他们班的宿舍里,传出了那首攥人心旌的曲子。

大家都明白,朝瑞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首长,意识到他的存在,过问下他的境况。或许,说不定就能改变让他退役的决定呢?

朝瑞的想法终究是天真了。

多少年过去,我始终也未搞清那首唢呐的曲目,也许那本来就不是一首成曲,而是朝瑞临场即兴的吹奏,彼时彼刻心声的倾诉。

曲子吹的那是没得说。在我听来,那就是唢呐曲中的《江河水》,瞎子阿炳的《二月映月》,感天动地,一样的悱恻缠绵,一样的哀婉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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