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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随想】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乡土天下 2022-11-03 发布于广东

作者:王安石    编辑:文翟

人到中年,怀念故乡。

每当看到有人写故乡老家的文章,总被触动。尽管自己早已走过千山万水,内心被世俗覆盖厚厚的青苔,情感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绽放,但对故乡的牵挂不仅没有消失,相反,不淡反浓。

这种牵挂,可以说是人到中年后的省悟,是历经沧桑跌落红尘的回归,亦或是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情愫。

故乡是一场始于“背叛”的旅行

弗洛伊德心理学讲,一个男孩心智的真正成长,是从父亲的高大形象跌落破碎时开始的。他只有在认识到自己的父亲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后,才会痛苦地告别曾经仰望的高山,去开始充满叛逆的自我英雄重塑之路。这,同样适合我们对故乡的态度。

相比很多人对故乡充满诗画意的描写,我则认为,90年代以前的邵东老家的真实情况是,贫瘠多于浪漫。在那个贫穷而闭塞的年代里,人们除了要遭受吃不饱穿不暖的窘迫,精神生活也单调苦闷。最痛苦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累,经济却始终难有起色。因此,即使是改革开放前,很多人都渴望离开家乡到外面改变命运,闯出生天。到了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集体离乡更成为主旋律。

也就是在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开始对故乡的“背叛”(离家出走)。至今记得,自己当年从衡阳金兰寺镇坐上去衡阳的长途客车,内心充满兴奋。当第一次站在衡阳湘江公铁大桥上远眺一望无际的湘江,感觉水天空阔无边无际,惊叹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大江大河。对比之下,老家门口的那条小河(蒸水支流),显得多么渺小。进入衡阳城,仰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看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内心陡然升起乡下人的自卑与羞赧,暗暗发誓今后要要努力闯出个人样。

少年记忆里的“大城市” 

走出故乡的我们,最初带着故乡原始的乡土文化原体,不断遭遇时代洪流的冲击,最终被迫丢掉乡下人的朴素羞涩,慢慢融入唯利是图的城市。这无疑是冰与火的交融锤炼。因为有这样的锤炼,我们才得以真正长大和成熟,慢慢在内心进化出两个不同的自己。在城市,我们是努力拼搏的市民,回到老家,又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如同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所描绘的:一个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最终成为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一个是“床前明月光”,成为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

也因为“背叛”,曾经形影不离的家乡,变成关山重重的故乡。

故乡是“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地方

“露从今夜白,月明故乡明。”对进入中年的我们来说,经历颠沛流离、疲惫不堪,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出走半生,曾经拼命“逃离”的故乡,却是最能抚平伤痛的地方。正如费翔唱的那首经典老歌:“我已厌倦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伤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

最近读邵东老乡陈胜乔写的《回望故乡,少年踽踽前行》《在老家建一个房子,让自己能随时回家》以及《邵东印象》《邵东名胜古迹》等系列文章,对此感受尤深。

同为湘中农家子,我和胜乔兄对故乡有着相同的情感。尽管我们现在不常回故乡,但它始终是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种柔软是一种我们少年时代与故乡山水的自然相依,是当年父母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气息,是傍晚墟上炊烟袅袅升起时爷爷奶奶的望归,是生活虽然艰苦但也不乏家庭欢乐的血脉亲情。

 故乡的老屋和拦河坝

这种柔软也承载着我们对故乡的眷恋。亦如“白鹿原”里白嘉轩轻抚重重麦浪,孤独站在山岗上目送消失在白鹿原上的儿女亲情,“廊桥遗梦”女主人弗朗西斯卡一生固守家乡小镇寄托远方的思念,以及“芙蓉镇”里胡书音哀而不怒的爱恨情仇以及对道德与历史的批判记忆。

宋代禅宗讲人生三层境界: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我们只有到了中年,才会深谙其中道理,才会去思考未来身归何处。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对广大中年人来说,故乡已变成一种“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情结和念想。而这样的心路历程,正是对最初那个背叛逃离的原点的回归。

故乡是一场出生入死的生命离歌

关于对故乡和生命的思考,余华在小说《活着》里面尽极压抑地讲述主人公福贵在跌宕起伏的大时代背景里,悲恸而辛酸落寞的一生。“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当和尚。”这不是一个美丽的乡土少年的奇幻漂流,而是一段真切而短暂的尘世烟火的苦旅修行。

对我们这一代进城的农家子来说,时代给予我们的残酷体验是:注定我们要把一生当中最多的生死别离定格在故乡的土地上。从幼年第一次经历葬礼的恐惧,到中年陆续接到亲朋师友的讣告,匆匆回乡送他们最后一程,逐渐接受生命无常,人生凉薄的事实。

“忍看新坟落旧岗,他年何人新埋吾。”

如今的故乡,一年当中属清明节最热闹。儿时发小不期而遇,大家穿行在青山丛林之中,烧钱成灰,杏花沾衣。看着大家对着睡在土里的祖先跪拜作揖,不禁想起陶渊明的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祖先们尚有山阿托体和后人祭拜,而我们这一代进城的农家子今后会怎样呢?

 故乡清明扫墓的场景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提到,一个传统的中国人,透过故乡的祠堂看见自己的祖先、看见自己,进而再看到自己的儿孙的血统在奔流,他就自然而然产生一种生命之流永恒不息之感。而他一想到自己是这长流中的一环,他就会觉得自己不再是孤魂野鬼而有所归属,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随之而扩大,这种思绪会随之在故乡的黑山白水里蔓延开来,而乡土就是这样的文化认同与自我存在的双重焦点。

在过完四十岁这个半截入土标志性的中年,我悚然意识到:自己终将平庸而碌碌无为。对比古人尚能告老还乡,埋骨桑梓地,我们这一代人已属于“城里的家无法离,故乡的家不能回”。可以预料,如果不出大的意外,若干年后,我们大部分人会终老于他乡,终将被推进炉膛,瞬间化作几缕轻烟,与故乡不再有半毛关系。

这也许就是萨特所说的“人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热情”。

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必沮丧。一生豁达乐观的苏东坡说过:“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当然,如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回到故乡,死后葬在父辈身旁,使自己成为家族生命长流中的一环。也让后人知道,我曾来过这世界一趟。

附:「乡土天下」坚持独立、理性,心存善良和敬畏,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乡土历史人文。长期坚持原创不容易,如果文章引起共鸣,敬请留言分享思想,以鼓励作者写作。

作者简介:王安石,原名王希盛,邵东市杨桥镇人,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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