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倌 文/蔡万破 突如其来,嘹亮的一嗓子,在谷场上空炸开,尾音拖得有五里地长。二爹爹从牛棚中窜出来,一看万猛那一脸捉狭的表情,气便不打一处来。话音未落,二爹爹顺便朝牛桩瞥了一眼,哎哟,怎么有一头牛不见了?二爹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头牛正慢腾腾地啃着河边的青草。二爹爹心里有些懊恼,你说吧,我对你好点,你就爬杆子上树,不听话啦!要说照顾,二爹爹对这头小水牛真的没话说。队里田多,缺牛,今年开春买牛时,卖牛人送的,半买半送,价格便宜,二爹爹请示生产队长。这样一来,牛也又了,加点料,顶多明年就可上岗,同时也为生产队节约一大笔钱,这样的好事,到哪找呢!要说养牛,二爹爹还真有一套,也不知他是跟谁学的,村里人猜测,他是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来的。四五个年头,牛在二爹爹里手里,从原先的一两头,如今已发展到五头,牛棚也扩充了二三倍。农忙时牛棚里空荡荡地,牛都下地干活去了。霜降一过,牛棚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满了干草,一直堆到棚尖,是牛越冬的粮食。二爹爹站在田里,手里绕着缰绳,缰绳的一端穿过牛鼻子,一种叫犁的工具,套在牛的身上,二爹爹缰绳一抖,牛便拔动四蹄,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出一条笔直的线,后面的泥土像浪花,一片片翻开来,在夕阳下煞是好看。到了田头,牛是不会拐弯的,但二爹爹会呀,只见二爹爹提前算好了距离,还是手一抖,扶犁的手顺带向一侧,牛懂得了意思,带动身后的犁转了一个大弯,又直直地向前了,身后浪花四溅,摔了二爹爹的裤脚子斑斑点点。这是耕田,耕过的土地都是巨大的土块,还有一道工序,叫耙田,耙子上面的若干铁钉,像梳子一样,把大土块拾掇成小土块,那样就可以种庄稼了。据说耙田叫酝,一分耕酝,一分收获,就是从牛身上总结出来的。我们也喜欢像二爹爹一样,在得到他的允许后,站在巨大的耙子上,牛在行走,我们感受到身体的颠簸起伏,大地仿佛活了过来,而我们自身就是一只只小船,在碧波中航行。其实我们更关注的,在那些巨大的土块逐渐变小的过程中,眼尖的我们能发现荸荠,一种野生的果子,嚼在嘴里甜甜地,可以充饥。牛拖着石磙子碾场,是重头戏,意味着农忙即将拉开了大幕。牛转着圈,我们跟在二爹爹,也转着圈。接下来的碾谷子,牛轮流地上,白天黑夜,也不知转了多少圈。二爹爹经常忙得几夜不合眼,实在撑不住了,让牛停下来,他躺倒在谷草上,打个盹,叫我们小孩玩一会儿,到时把他叫醒,接着重复单调的转圈工作。生产队的粮食就是这么颗粒进仓的。盛夏,牛一般泡在水里。生产队的牛棚建立在打谷场的北面,背靠河流。但二爹爹喜欢带着它们,到南边的河塘里。北边的河塘上下垂直,较深,南边的河塘浅些,河肚子宽。牛爱翻身、打滚,对河口的宽阔自然就比较在意。二爹爹是懂牛的,处处为牛着想。一群孩子站在岸边,看水牛一头一头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水塘。牛眼睛很大,水汪汪地,能照见我们弱小的身影,我们是在牛眼深情的注视中慢慢长大的。牛下河后,二爹爹就返回牛棚去了。再回来时他手里托着一个竹匾,匾里盛着豆饼,散发着大豆和麦香。这是给牛加料来了。夏天的牛在炽热的气温下,在无数牛虻的叮咬下,睡不好觉,容易歇夏。二爹爹见不得牛消瘦下去,就想了这一办法。小孩子见了也眼馋,二爹爹便从一张大牛饼上,撕下一小半,让我们自行分配。每人掰一小块,眼睛盯着牛的咀嚼,我们的牙齿上下叩动,除了不会反刍,其他的已经和牛没什么区别。二爹爹人高马大,下巴的胡须像秋天的芦花,头发剪得很短,穿一身粗布大褂,尽管摞着布丁,可给人的感觉像打扫过的打谷场地一般,很干净,很精神。乍一看,二爹爹也是一头牛,一头勤勉的牛。二爹爹应该有半辈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吧。与牛相处久了,不知道他还是否还愿意回到人群中与人相处。也许那个年代人们都很朴实,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一直理不清二爹爹的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你听听这些称呼,差不多。-毛爹爹,瞎爹爹,小爹爹……,都是爹爹,一家人,我也分不清排行,只记得他们兄弟每人不一样,特征倒是鲜明。毛爹爹壮实,矮小,做得一手好农活;瞎爹爹每天拄着木棍去外村乞讨,一开始还请个小孩子在前面拉着木棍,后来就独来独往了,村里村外的路那么复杂,田埂那么窄,还有桥和水塘,也不知他是怎么识别的,难道他能掐指算出来;小爹爹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上过几年私塾,有一些文化,做过几年小学教师,后来不知怎么主动离开了学校,回家务农,而错过了以后代课老师的转正;二爹爹是跟着村里人叫的,估计排行老二,哪一个是大爹爹呢,我就搞不清了。在我印象中,他们那一家人,只有二爹爹有家室,其他兄弟全是光棍条子。在那个时代,也挺好,起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后来队里有了第一台拖拉机,我们称呼它铁牛,因为它与牛的作用一样,负责犁田和耙田,只是全身都是黑铁,冷冰冰的,不像牛那样温暖。它的力气比牛大,只要给它喝油,它可以一直突突突地工作,不知道疲倦。再见二爹爹,已是我十七岁,父亲陪我到县城,准备坐长途汽车,去盐城求学。赶到汽车站时,天还未亮,父亲说二爹爹就在附近,我们去他那歇歇脚。沿着一条砖石路,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子,慢慢有了路灯,鬼火似的,一闪一闪,再往前,有一家门面露出了里面的灯光,接着闻到了豆腐味。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在外求学的几年,渐渐疏远了村里的物事,也淡漠了人事。二爹爹是怎么走的,事后回忆起来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二奶奶长寿,前两年才去世。去世的那几天,我问村里的老人,二奶奶高龄?他们说大概99岁吧,过了这个冬天,家里还准备给她贺百岁的。我想起来,有一天回家看母亲,在小区里转悠,遇见二奶奶,她向我絮叨,说农保卡被儿子收了起来,不给她,上面有好多钱呢!听二奶奶的语气,那钱应该由她自己来保管。多么幸福的一个老人呀,都上这个年纪了,还能自理,还知道埋怨。家人负责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干干净净的,每天在村子里到处溜达,晒太阳,吹风,谁见了都尊称一声:二老太。时光的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一晃,我也是半百年纪的小老头了。庆幸自己骨子里也是一头牛。我和父亲都是属牛的,父亲大我三转。每当我走在乡村,看见春天收麦种稻,秋天收稻种麦,我便没来由地想起那些牛,想起二爹爹耕田、喂牛吃饼的情景,想着想着,二爹爹形象在我心里就变得高大起来,也许到死我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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