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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童自荣:毕克老师最后的日子

 黄之中 2022-11-06 发布于上海

配音大师毕克最后的日子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常去看望他的童自荣深情回忆这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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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毕克先生

2000年的深秋,将届七十岁的毕克老师因肺气肿、哮喘而住进瑞金医院。本以为一个月左右便能出院返回工作岗位(那几年,年年如此),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一个月又延续一个月,进去了便再也没有出来。

一眨眼已过去20余年。现在我早已越过七十,奔向八十了。感受至深的是,我心目中的配音界国宝级大师毕克老师、邱岳峰老师,是两座宝库,无论是艺术造诣抑或是他们的人品,都是值得今天的人们尤其是年轻的同行们好好学习的。也许他们的艺术水平我们很难赶上或超越,但静下心来,一点一滴努力,必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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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给报社写过一篇小文,标题是《绅士毕克》。毕克老师那种通过声音、语言、语气等等呈现出来的绝妙的绅士气质和风度,我以为是他最大的特点。所以,他能活灵活现地配出《音乐之声》中的冯·特拉普上校、《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大侦探波罗。那么他本人在生活中工作中,一定也像他所配的角色那样,绅士风度十足吧?影迷们如果如此推想,倒是想对了。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

那回是我进上译厂后开始跑龙套的首秀,配苏联影片《解放》中一个接电线的小红军战士。台词也就短短两三句,又经过底下的排戏,但此时状态就是僵僵的放松不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台词是机械地说出来的。而和我搭戏合作的正是我崇拜的偶像毕克老师,他配崔可夫将军,这让我无形中更加慌张,一连录了几回都无法达到要求。须知,我一有差错,毕克老师就得一遍又一遍陪着我重录。待第五次来过,我无奈侧过脸用气音说:“真抱歉,毕克老师,我……”老师微笑着没说什么,大将风度地抬起了左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哇,那真是大将军对底下小战士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啊!我顿时沉下心来,脑子里有将军的画面了,于是,第六次的台词就顺顺当当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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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长影配音演员来交流时合影,左起于鼎、童自荣、徐雁、毕克、孙敖、孙渝烽等

还有一件事,亦是我没齿难忘的。上世纪80年代,毕克老师刚开始担当现场执行导演一职,就有一部日本电影《蒲田进行曲》交到他的手上,男主角银四郎的配音他就找到了我。这是个自私得近乎反派的角色,毕克老师是用心良苦,有意要开拓我塑造反面角色的戏路子。开始有机会不配王子、侠客,而配反派了,又是个戏份很多的角色,我当然跃跃欲试。谁会想到待要实录了,我却感冒突然加重,鼻腔完全被炎症堵住,嗓子也完全不在状态。我知道自己的患病过程,按惯例没有个三四天痊愈不了,就很遗憾地把情况告知毕克老师,这个戏和我心仪的这个角色也就要和我擦肩而过了。

图|日本电影《追捕》片段,毕克为杜丘配音

没想到,毕克老师居然毫不动摇,不愿我失去这样一个重要机会,请示和说服了老厂长,决定录音暂停三天,就等我病好。我真的很幸运!这样的处理也是罕见的。而配女主角的小丁,因为要去北京出席一个妇女会,一个精彩角色就此与她擦肩而过。对毕克老师如此的坚持和有意栽培,我永远心存感激。后来我也常有机会为反派配音,为银四郎配音则是第一次。因还算符合要求,在毕克老师只提要求、从不示范的贴心指导下,最后鉴定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成为我的又一个配音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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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毕克老师入院之事。这回我打定主意要去看望他。或许各位看到以上这行字会发笑,同事身体有恙,我们去医院探视,不是人之常情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坦言,我在这方面是有点特别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理念,我做得有点过分。比如,老厂长是我的恩师,但逢年过节,我从未去他家里拜访过。把工作尽力用功做好,这就是最好的报答,近二十年里我都这样想,这样做。1991年他喉部生了大病,动完大手术后失声,我单独去医院看望,关切程度浅浅的,也就是那么一回。至于邱岳峰老师,他1980年走得那般突然,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

再说,我们的毕克老师,我们间的关系还真有点与众不同。他如同我的老大哥,而把我当成一个小弟弟。他常常拿我开点玩笑,这在其他同事身上是看不到的。也许是因我这个人为人木讷,被他揶揄也只会笑笑。这种关系常常令我想起那个英国片《孤星血泪》,是我开始在厂里配主要角色的时候配的,我配男主角匹普,他配我的姐夫。这个“姐夫”好厚道好善良,“我”飞黄腾达、财富堆成山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但当“我”从天堂栽到地狱,身无分文、负债累累、大病一场的时候,却也只有他陪伴在“我”身边,呕心沥血地服侍“我”,开导“我”。这“姐夫”有时也跟“我”开开玩笑,为了逗“我”开心,为了鼓舞“我”的士气。我有时真分不清,这是姐夫这个角色呢,还是毕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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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去老山慰问演出:程晓桦(左一)、刘广宁(左三)、毕克(左四)、童自荣(右一)(程晓桦供照)

我把我要去探病的想法告诉了我太太,她当然100%赞同,末了还小心地提议,能否带她一同前去?我望了望我太太,心里顿时满是歉意。这个老三届老高中“小女生”,当她还在上初中时,便是翻译片的狂热影迷,特别崇拜邱岳峰、毕克等人。我看过的毕克主配的片子,她一个不漏全都看过。她还很欣赏毕克老师所配的旁白,说是这一招完全可以单独地挑出来做成光盘。我深知她对我们工作状态、对这些前辈演员充满了好奇,可因为我的怪异,当别的同事们的家属甚至子女早就在上译厂满厂转的时候,我的妻子只能在厂外远远地观望和想象。我因一投入工作就心不在焉,傻傻的几十年了,忽略了多少我太太心头的感受和希望啊!“好的,这回你陪我去。”我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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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当年的上海电影译制厂

那次的探望可说是一次愉快的小陪伴。秋高气爽,夕阳斜照,我们兴冲冲地进入他瑞金医院单间病房,只见他背靠床头坐着,气色还不错。他专门从外地赶来的女儿,全力照料着他。因为知道毕克老师近几年年末都这样,经一个多月的诊疗和调理就要打道回府的,所以我们是怀着一份“轻松”的心情,在病房内高声地又说又笑。我和我太太甚至矛头一致地开起“控诉大会”来,“声讨”毕克老师——就因为迷毕克老师的配音,害得我们为了等退票,竟然逃课,不安心上学(当然逃的都是体育课之类)。毕克老师还是那个老脾气,不多话,但显然兴致勃勃地听我们说听我们笑。

我太太考虑得周到,带了几个拿手的家常菜给毕克老师品尝。好像这位山东汉子平时里并不讲究饮食,这点小东西也许会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吧。其实,很惭愧,我们实在对毕克老师缺乏了解。比方:他有没有业余爱好?我猜想,他应是在家里完成配音准备工作的。因为记忆有窍门,理解力又特强,所以准备、酝酿角色乃至实录的过程可谓多快好省完成。不像我这样的,一上了戏,就“如临大敌”,整天捧着工作本拼命背台词,唯想到棚里会吃“螺蛳”。他倒是潇洒得很,坐在候场室沙发上,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可能脑子里也不会闲着吧,可惜我们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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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左起:刘广宁、毕克、孙愉烽、胡庆汉

探望一个病人能这样开心,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天回家,一路上我们亦净是在议论毕克老师了。尤其我太太,兴高采烈,亢奋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对她来说,这回无疑是圆了一个期盼多年的梦,也可说好奇心完全得到满足。从前想当然就认为:《仅次于上帝的人》《海军少尉巴宁》《音乐之声》《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那些主角,以及高仓健,都是毕克、毕克、毕克。而今毕克居然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怎不令她感慨啊!毕克老师的形象也未让她“失望”,配音演员的声音和本人形象割裂的情形并未在毕克老师身上发生。他个子高高大大,鼻梁挺拔,五官端正,完全可以上银幕去演戏的。

图| 《尼罗河上的惨案》片段,毕克为波洛配音

看到我太太一脸的兴奋,我则更有一番感慨。我心想,太太啊,你光看到毕老师辉煌、光鲜的一面了,他几十年配音生涯中,尤其人到中年之后所遭受的磨难,不尽如人意之处,你哪里会想得到啊!人说,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生最大痛苦,可怜这个厄运就降临在毕克老师身上了。他最疼爱的一直生活在他身边的大儿子,因不堪个人感情问题上的折磨,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毕克老师是个坚韧不拔的汉子。那些日子,他在厨房熬粥,而他孩子就躺在隔壁客卧两用的大床上,他却一声不吭,把常人难以面对的痛楚,独自吞咽,咬牙渡过难关,然后,平静地对导演说:“可以了,给我安排工作吧。”他就是这样用创造性的艺术劳动来抚平心头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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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毕克先生与高仓健合影

还有件事也给予他冲击。几年前,日本演员高仓健完成了他晚年的心爱之作《铁道员》,进入后期制作阶段,诚意邀请毕克老师为影片配上中文,且是去日本录音。毕克老师自己也很愿意、有信心。但是他极谨慎,为负责起见,特地去上译厂录音棚录了一个片段。可惜试录的声音效果欠佳,估计到了日本因为气息什么的,恐也难以获得良好状态,这次合作机会无奈只能放弃了。

对毕克老师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倒并非失去一个去国外配音的机会,而是眼见自己的嗓子失去控制,一年比一年走下坡路,这个痛苦的无奈是致命的。须知,他是把配音事业视作如同宝贵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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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第一次,后来就有第二、第三次。差不多一周里有两次,我和我太太会一起去探视毕克老师。毕克老师心情也分外愉悦。他女儿说,送来的菜她父亲极为欣赏,一扫而光。有这样的反馈,我太太自然格外兴奋,不但翻点新花样,有时还主动骑了车到朋友介绍的批发地去采购东西,那地方虽挺远,但毕克用得着的随身物品要比别处便宜得多。

就这样,一个月很快过去,我们心里盘算着,估计再有几天他该出院重返工作岗位了。但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正当我们又要去看望他的时候,却接到他女儿的一个来电:主治大夫说,她父亲的病情有变化,由肺气肿转到了肺衰竭,这几天就要动大手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都蒙了,束手无策。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和我太太就赶到医院。手术是很成功的,但并未减轻我们心头的疼。虽然思想上有一点准备,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们震惊。毕克老师已经完全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食道、气管都开了大刀,胸前到喉部被左一根右一根的管子缠住,有的负责输送流质食物,有的负责连通呼吸机维持他的生命。我们试图强颜欢笑,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还生怕打扰他,只好默默地陪坐在一旁。毕克老师平静地闭着眼睛,他脑子还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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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上世纪50年代初上译片配音演员合影,左起:邱岳峰、尚华、赵慎之、毕克

我们对医学都是外行,对他病情的严重性还是估计不足,总还抱有幻想,希望出现奇迹,让病情有个大逆转。哪怕躺个半年、一年,到时候便可摆脱所有的管子,从床上走下来。毕克老师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从来也不怕死,但我知道他要活,他舍不得离开心爱的配音事业,舍不得离开这周围沸腾的充满生机的生活,舍不得离开千千万万喜爱他的配音的影迷朋友,舍不得离开脚下这美丽的土地啊……

在他弥留之际的前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插曲。那天我们抓紧去看他。似乎是回光返照,他显得很有欲望和我们做一点交流,而不是光听我们说。这时候他唯一可主动说什么的,就是依靠一块小黑板。他示意他女儿拿过小黑板来,在上面缓缓地写下一行字。是写给我的,我接过一看,上面书着六个字:“你是一个好人。”

获得这样一个评语,我心里是高兴的。要知道近二十年的接触,我从未得到过毕克老师的表扬。他对人对事是极严格的,在业务上很难得到他的满分。同时,我又深感惶恐,我哪里有他认为的那么好!就从业务的角度说,跟他的差距又是何等之大,他身上又有多少东西值得我去学习和研讨……我久久地凝视着小黑板,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后来很后悔,为什么不把这块小黑板保存下来,这是完全可能的。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像鲁迅先生小心保留下恩师藤野先生的那张纪念照,摆在家里显眼处,可时时鞭策自己,鼓舞自己,努力去做一个好人。

2001年3月23日,毕克老师走完了他70年的人生路,与世长辞。

我当然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我一直到现在都难以相信,毕克老师会永远离我们而去。我常常想,今天,我们缅怀毕克老师,怎样才是最好的纪念呢?我想,我们应以最大的虔诚,欣赏、珍惜和保存毕克老师长留人间的所有配音作品;我们要老老实实总结和学习他的配音经验,把配音事业传承下去,且还要有创新;我们还要都来做一个好人。恐怕这些才是毕克老师以及可敬的所有前辈在天之灵最愿意看到的。是的,我们要这样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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