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根柱（小说）

      根柱哥比我大十五岁。——他家的辈分在村里比较低，所以尽管年龄那么大的差距，他也就是个哥的级别。

      根柱哥人长得比较憨。一副壮身板，一身蛮力气，一颗实在心。村里不管谁家过事儿，他都热心地去帮忙。当然了，他的帮忙只能是干那些出力气的重活，那些技巧性的活儿，他是做不来的。重体力活，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尤其在像我们那样的小山村里，其实才是最最实在的，最能帮到人根本上的。

      那个时候，村里人家的大事情，无非就是盖新房，娃结婚，老人下葬。其中盖房是个最大的工程，花钱多，费时长，从头到尾至少得二十多天。一般情况下，村里一家盖房，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帮忙，——至少一家来一个人。这样的情况其实挺公平挺有人性的，因为无论谁家都是这样的，所以邻里之间的关系就显得那么亲密。这所有帮忙的人里面，根柱哥是最最唯一的一个：他给人家帮忙，是从挖地基开始，一直帮到人家可以入住他才撤身。

      那个时候的盖房子，真的是全凭体力。打胡基，耍体力，体力不行的一天下来胳膊就肿得像个白萝卜。砌山墙，耍体力，力气不行的胡基和泥巴都上不了架，好些精壮小伙子干一天，第二天就累成了一摊泥。上梁架脊，立木使瓦，一根根木头，一片片瓦片，一块块泥巴，都得靠力气递上去。这些活儿，一般人都是帮一天忙就歇着了，只有根柱哥是个铁腿子硬劳力，从第一天干到最后一天。这样的好劳力，真的是打个灯笼也难找。

      我喜欢跟在铁柱哥屁股后面晃荡，就是喜欢看他那一副干活非常投入一点儿不惜力气的样子。他人长的黑但敦实，大脚板，厚嘴唇，嘟噜着脸蛋儿，一副胖乎乎憨憨的样子。他干活爱出汗，汗滴子顺着胖嘟嘟的脸蛋下雨一般地往下滚，他就那么拿袖子一擦，手里头的活儿一点不受耽搁。吃饭饭量大的很，每一顿饭一大老碗干面，俩拳头大的蒸馍。你看着他香喷喷吃饭的样子，再联系到他干活比别人出活儿，就更觉得这个人的憨厚实在了。真的，他给人家帮忙一点儿也不耍奸溜滑。

      我最爱他的，是他那一副不挑人家不挑贫富的热心肠。村里无论有钱人家还是贫困人家，只要过事儿，需要帮忙的，他都去。我发现，力气这东西不像钱，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看他今天干累了，吃过饭在土炕上睡一觉，第二天满满的又是一身力气。——我特别服他！

      那个时候，村里还有个不成文的风俗。过喜事，给帮忙的人，尤其是出了大力气的人和负大责任的人以及一帮到底的人，送一条毛巾。过白事，给挖坟墓的人，要送一瓶酒一条烟。像盖房这样的大事情，除非知己亲戚，像根柱哥这样打老实帮忙的，主家会买一条被面子和一条烟，送到家里去感谢的。

      我说的这是个礼性，是对大家而言的。都是出于主动而为，并不是有人提出的要求。我们村子里的风气能一直这么好的保持下来，跟这样的礼性有一定的关系。在农村这里，法律不一定能比风俗习惯管用，这是我长在村里体会到的。

      不过，毕竟只是农村，纯朴里难免夹杂着不少劣根性的东西。比如，父母太软势（关中方言，人有点老实）的话，子女村子里也就比较多受欺负。比如，日子过得不咋样好的人家，会被别人瞧不起。

      根柱哥的父母就属于比较软势的人。他俩人老实得就像榆木疙瘩，光知道干那些笨体力活儿，成天在地里头挖抓，日子也不怎么见气色。没办法，山坡地薄，打不了多少粮食，顾不住嘴。人老实，日子还过不到人头去，根柱哥虽然这么热心这么老实地给人家帮忙，换得的还不过是一句半酸半咸的话：“娃是个老好娃，就是有点过于老实。”

      农村话里的“老好娃”和“过于老实”，直白地翻译出来就是“有点瓜”。大概，村里很多人家都是看到了根柱哥身上的这个瓜劲儿，才没有推辞他的帮忙。——给吃饱肚子，就彻底放心不管了。

      那一次后街一户人家老人不在了，请人挖墓。我们村里的规矩，白事放七天。根柱哥是被请挖墓的六个人之一。他好像在挖土掏洞方面有了技巧，就连在这样六个人的团队里，他都是要钻下去干最重要的活儿。

      按照村里的老讲究，过事人家子女要为六个人每个人准备一条烟和一瓶酒，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的。这些事情，一般都是总管安排，主儿家子女们去办乱（关中方言，购置，准备）。

      我那个时候还小，七八岁左右的样子，啥热闹都爱往跟前凑。那一天在准备给挖墓人分发东西的时候，那个主事儿的总管的几句话，叫我听了特别不舒服，居然牢牢地记住了。

      他的意思，根柱哥不抽烟不喝酒，把烟酒给他，还不是白糟蹋了么。按照他的意思，给一条毛巾，意思一下子就可以了。

      “这娃就是个瓜老实么，给不给的都一样，给好给差也都一个样。”总管人长的有点尖嘴猴腮，平时也喜欢看人下菜。他在村里喜欢当总管，遇到有钱人家欢实的很，碰到日子紧张的人家，大撒手，有的时候还耍点小心眼，胡开销。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他这一点，但不好意思说明白而已。

      “娃干活那么实在的，在村里又是那么个热心人，谁家过事他不是这样实实在在一干到底的呢？”旁人有心，觉得他不比为了巴结有点权势的主儿家就这样干。——还好，村里有很多像这样看不过眼就说的人。

      “热心顶啥？勤快顶啥？自家日子过不到人头去，忙也是瞎忙活。”总管一撇嘴，飘了一句这样的话，拧身走了。

      这话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我的脑海里。我那个时候很为根柱哥鸣不平，觉得他太不值了。后来呢，随着我慢慢地长大，我咂摸出了这句话另外的意思：人活在这世上，还真不是凭着自己的热心，勤快，甚至是善良，就能赢得别人的尊重的。最最重要的是，你要把自己活出个样子来，让别人不看低你，然后他们才可能尊重你。有些鄙视的原因，是很没有道理没有原则的，只是因为你太善良可欺，或者只是因为你太老实热心。

      根柱哥今年都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热心勤劳而过上宽裕富足的生活，反倒还是一辈子都那么紧紧巴巴的。不过，好的是，他虽然平平常常，但也还乐乐呵呵。今天回家，又见到了他，他赶了一群羊，从坡上下来。他老远喊羊的声音，还是跟那些年一样：浑厚，有力。

      时光，给了他什么呢？跟他分手后，我一路上都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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