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幸存者巴别尔

 置身于宁静 2022-11-16 发布于浙江

  章乐天

  821

  2017-05-22

  章乐天

  没有苦难也要制造苦难,以检验人民承受苦难的能力.用这句话说俄国人是很贴切的。俄苏时代出的名作家不多,但苦作家很多,不是流亡异土,就是留在本土而不得善终。

  五卷本《巴别尔全集》在手,俄苏一代大才子伊萨克·巴别尔的作品,刨掉一部书信集,摞起来还不到一千页,其中尚有一小部分是无甚文学价值的应景之作,但是剩下那些都是光华熠熠的创作,他本可以写出更多的好作品,但是他把过多的精力都用来跟苦难相搏,这苦难一部分来自不可抗的外力,一部分则来自他自身的习性和缺陷。

  他只活了不到四十七岁,取得的成就总是迅速被磨损,赚到的钱被迅速耗光。他不曾稍微长久一些地享受成功带来的快乐。创作力最盛的时候,他为混乱的私生活所累,左支右绌,而到他终于勉力稳定下来的时候,斯大林的大清洗已经箭在弦上。

  梵高的油画,时常让我感觉此人性格里的极端,有不能长命的征象,当然,这是因为我预先知道一些画家的生平。当我知道巴别尔的悲惨下场后再读他的文字,感觉他几乎是个拿钢笔的梵高,笔头滴下血来,迅速凝固成画布上的颜料,大地的伤疤。《骑兵军》里有一篇故事《我的第一只鹅》,其中有句景物描写:“我面前是环形村道,黄不楞登的,像南瓜。天上,奄奄一息的太阳正在吐出粉红色的气息。”

  即便不是梵高,起码也是蒙克的节奏吧。1920年6至9月,苏维埃政权初建不久,内忧外患夹攻,巴别尔骑在马背上,跟着一代名将布琼尼率领的哥萨克第一骑兵旅在苏联-波兰战争前线呆了三个多月,记日记,攒素材,《骑兵军》的故事多是取材这三个多月。南瓜黄的村道,“奄奄一息的太阳”,这种块状的、有很强的版画感的景物是透过一种怎样的眼光看出来的?那不太可能是如巴别尔自己所表陈的那样,一个“苏维埃文学工作者”的眼光,如果是的话,他就是文学工作者中的异数,跟法捷耶夫、富尔曼诺夫等人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种幸存者的眼光,不过他是一个荒诞的幸存者,笔触里并不是恐惧,侥幸,相反充满了无动于衷。《骑兵军》的短篇故事里,当格斗、溃逃、杀戮平民、伤兵自杀等等残酷的画面发生时,读者会感觉作为叙事人的“我”被人忘了,被那些已死的人和未死的人丢在了一边,任凭他观看,记录。《通往布罗德之路》的第一句话就让人瞠目:“我为蜜蜂伤心欲泪。它们毁于敌我双方的军队。在沃伦地区蜜蜂绝迹了。”“我”故意忽略了人的死,而去悲伤蜜蜂的绝迹。《政委康金》里,“我”周围有五个战士在与敌人搏斗,“四周都在作对儿肉搏,搂得那个紧呀,就像神甫搂老婆那样”,粗俗的比喻仿佛“我”并非就在现场,而是置身事外。

  幸存者一说,是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卢姆的观察,他说在部队里化名“柳托夫”的巴别尔一直想的是幸存下来,身在哥萨克的部队里,他跟哥萨克的伦理却格格不入。布卢姆本人是犹太裔,他提出,巴别尔之所以有如此独特的战争视角,是因为他的犹太人身份:犹太人,本来在俄罗斯就是一个“上帝安排的错误”,犹太人是一个文化属性的民族,虽然没有家国,四处流浪,落地生根,卷铺盖走人,但他们有文化,读书认字。

  巴别尔一早就看透哥萨克是一群非人类,好勇斗狠的暴力分子,视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如同草芥;此外,哥萨克并无固定的效忠对象,曾经是沙皇的忠实打手,现在被红军雇来打波兰人,明天又可能被白军雇来打红军,后来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也把这一史实写得很清楚。

  布卢姆的看法是理解巴别尔的一把钥匙。犹太人巴别尔身在现场却又站在局外,比如,他屡屡说自己有多么崇拜哥萨克的剽悍,似乎热衷制造“正能量”,可是落实到纸上的故事分明有反讽之意:“柳托夫”设法模仿哥萨克的剽悍,但他的模仿是机械的,再现了哥萨克的残暴不仁,就仿佛一个孩子学大人抽烟,让人看到大人毫无风度的恶习的一面。

  《我的第一只鹅》,写部队在一个村里宿营,柳托夫想在一贯看不起他的哥萨克们面前“露一手”,他到女房东的院子里找吃的:

  “有只端庄的鹅正在院场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把鹅踩倒在地,鹅头在我靴子下喀嚓一声碎了,里边的东西直往外流。雪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扑棱。

  “'他妈的!’我一边说,一边用马刀拨弄着鹅,'女掌柜的,把这鹅给我烤一烤。’”

  村民在军人入住后都躲得远远的,躲不了的则报之以冷暴力,更对比着无知的鹅的悲惨。柳托夫的行为让人读出了哥萨克骨子里的兽性。难道巴别尔不是有意追求这种效果?故事结束在一种不动声色的讽刺之中: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骑兵军》出版后不久销售一空,布琼尼将军出面公开指责了巴别尔丑化红军,为作家后来的厄运埋下了伏笔。真的,《骑兵军》里的“丑化”足以让故事涉及的真人恨得牙痒痒的。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巴别尔先是写他“身躯魁伟健美得令我惊叹”,穿“紫红色的马裤、歪戴着的紫红色小帽和别在胸前的一大堆勋章,把农家小屋隔成了两半”,随后开始变味:“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和肥皂凉爽发甜的气味。他两条修长的腿活像两个给齐肩套在锃光瓦亮的高筒马靴内的姑娘。”

  巴别尔并不是非这样写不可。他完全可以选择性地写士兵的勇猛,战争的壮阔。比如《多尔古绍夫之死》,写一个电话兵多尔古绍夫,部队在一场与波兰骑兵的遭遇战中吃了败仗,他负了重伤,请求“我”给他一颗子弹。这明明是可歌可泣的画面,但巴别尔是这么写的:“他靠着一棵树坐在那里。靴子东一只,西一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心翼翼地解开衬衫。他的肚子给开了膛,肠子掉到了膝盖上,连心脏的跳动都能看得见。”

  “我”心下不忍,要跑开,多尔古绍夫顿时恼怒,挣扎要去追他,嘴里破口大骂:“滚!我毙了你,你们这些四眼狗!可怜我们兄弟就像猫可怜耗子……”这时,另一个哥萨克过来将他打死,还痛斥“我”是个懦夫。

  哥萨克的语言粗俗下流,他们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勇猛”让人读来心惊胆颤:无产阶级的苏维埃军队里都是些什么人?

  《普里绍帕》写一个从白军那里逃过来的年轻哥萨克,白军把他村里的父母抓起来当人质,结果被红军的反特机关打死,黑白正邪像莫比乌斯环一样立刻混淆了起来。部队夺回村子后,普里绍帕不去追击白军,而是挨家挨户地造访邻居家,只要在那家发现他熟悉的自家财物,就大动干戈,随意开枪,连一条狗都不放过,因为他家在遭难的时候被邻居趁火打劫了。书中,“我”对普里绍帕这位战友的评价是:“死乞白赖的滥小人,被清洗出党的共产党员,无忧无虑的梅毒患者,撒谎不打草稿的牛皮大王,日后只配收收破烂的家伙。”

  《骑兵军》里的短故事,1924年时陆续在杂志上刊发,巴别尔意识到这么写会有风险。《书信集》中有他给《十月》杂志的一封信,其中声明,由于匆忙的缘故,他在发表一篇小说时没有改掉其中涉及的六师师长的真实姓名,看得出来他很不安。他还解释说,自己的故事是以“纯文学的方式”写成,不考虑史料的可靠性和历史真实性,言下之意,他都是虚构的,并非真实。

  但这有用吗?我们在《骑兵军》里看到的六师师长叫萨维茨基,已经是假名了,可是谁会因此而认为,真实的六师师长与书中所写的那个人毫无关系呢?谁又会把军人杀死手无寸铁的村民的故事当作纯粹的文学夸张呢?

  书信集有助于我们了解一个更具体的巴别尔。集子里收录的唯一一封署名“柳托夫”的信,也就是他在随军期间写的信,是1920年9月11日写给机关报《红色骑兵军》的,其中写到:“我们生活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中:不停地转移,无休止地行军,反复进攻和撤退,与所谓的'文化生活’完全脱节。最近一个月来我们一份报纸都没读过,天下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们全然不知。我们就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是的,的确如此,我们整日在森林里四处游动,辗转作战。”

  他说,他对接收不到外界信息的情况无可奈何,心灰意冷,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开口向编辑部要“一套至少三周内的报纸”。信里的巴别尔焦虑不安,跟那个擅长反讽、玩黑色幽默、无动于衷地见证一切暴力的柳托夫判若两人,我们只能看到他对自己的怜悯(对战士们缺乏文化生活的焦虑恐怕只是说说而已)和对半日安宁的求乞。现实中的“柳托夫”是个深度焦虑分子,焦虑主要是由没钱引起的,光是自己家庭还好办,但他还要资助远在莫斯科的情人——演员塔玛拉·卡希里娜。

  读他的书信,跟读《骑兵军》是两种不同的感受,但两者之间又有暗合。信中的他穷困潦倒,颠沛流离,有时隔不到半个月一个月就要换一个地址写信。几乎每封有点长度的信里他都要哭穷,动辄“我已经身无分文”,跟塔玛拉说“你知道,我现在手里没有钱”(显然情人在问他要钱维生了)。他竟日等待某个出版社或是杂志社给他汇款,有时还嘱咐塔玛拉去帮他讨一笔钱,或者替他把钱还给张三李四各色人等。1926年7月,他和塔玛拉的儿子出生,巴别尔一再表示很想履行父亲之责,又是要照片,又是打听孩子的健康,为自己未能尽责而愧疚抱歉。

  可他似乎从未回去看过一眼。事实上信写得越动情就越假,越让人觉得他的私德卑下。虽然一再表示“我一定会赚到钱”,“这一天我们不会等得太久”,巴别尔到底不能安抚对方的不耐烦。他们在信中争吵的频次增高,最后一封信写于1928年底,那之后他与原配妻子复合,生下一个女儿,塔玛拉则携子嫁了别人;又过了三四年,又有新欢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虽然信中没有露骨的示爱,但巴别尔显然对肉欲有特别的擅长。肉欲,跟《骑兵军》里哥萨克的暴力癖一样,都是人类未脱动物性的证明:一个是征服异性、享受他人的肉体,另一个是杀伤他人的身体、破坏他的生命,两者都能给人带来最直接的快感。《巴别尔全集》里的《故事与特写》一辑,收录了他写的散篇故事和一些短评、演讲,其中有他20岁出头发表的几则“习作”,可见出他已对男女媾合之事极为熟悉了。他会创造一些无时无刻都渴望性快感的人物,例如《杜杜》一篇就写了一个对病人的性要求来者不拒的女护士。《偷窥》写一个男孩,花五卢布买通邻居太太,爬梯子去偷窥她家大女儿和男友幽会,那太太为了赚钱,俨然给亲生女儿当起了皮条客,年轻男女则完全沉浸其中,不在乎窗外有谁。

  肉欲癖倒是符合犹太人的特点:传统的犹太教文化里,不要压抑性欲是一条被普遍遵从的原则,成年男子必须早早结婚以防纵欲过度。尽管巴别尔并非教徒,而是一个一直认同俄罗斯人身份的犹太人,尽管他背上了沉重的生计压力,不到三十岁就谢了顶,但他在肉欲面前却总是一往无前。他一生没有离婚,却先后有过多个情人,婚内婚外都有孩子。情爱对他而言纯属生活的一部分,哪怕惹出无数的麻烦。1928年2月,在又一次发生了争执之后,巴别尔写信给塔玛拉说,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切不幸与灾难,“最终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是我一个人。”

  主动承认错在自己,只是一种缓和矛盾的策略罢了。犹太人有着独到的韧性,他们一向相信时间转危为安、大事化小的力量。读这些书信,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巴别尔虽然屡屡拍胸脯表示自己走投无路,顶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却几乎从未提到过死亡,连一句“我恨不能去死”都没说过。以死相威胁,以死赌咒发誓,他是不屑为之的——苏波战场上的死亡都是别人的事;不管在马背上还是案头,潜意识中的巴别尔始终是个幸存者。

  这就难怪他对个人的安危有些托大了。出版《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的时候,高尔基是他的保护罩,高尔基并不是一根筋的“红色作家”,他知道处在20世纪初叶,文学艺术正在发生怎样动人的变化,板板六十四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事无巨细地勾画场景和人物的写法,已是日暮途穷。当初,巴别尔去随军作战,也是追随高尔基“到人间”的旨意,结果这番经历让他脱胎换骨,在十分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巅峰(还不能说是“上限”)水准,他写给高尔基的信也是毕恭毕敬。布琼尼在《真理报》上发文痛斥巴别尔诬蔑红军,被高尔基给挡了回去。

  当1936年高尔基逝世后,巴别尔虽然名气很大,却再也不是不可动摇的了;贝利亚接替也若夫出任秘密警察头目,红色帝国酝酿着清洗之风。巴别尔最后被安上的罪名是给德国和奥地利当间谍。以巴别尔的海外关系,说他是欧洲哪一国的间谍,也没人能有异议。

  不过他最熟悉的地方是法国,前后去过一年多,他的太太长期旅居巴黎,母亲和妹妹则久住布鲁塞尔。《故事与特写》中不仅有他的旅法见闻录,还有一篇《在战场上》,是1920年他对一本法文版“一战趣闻录”中若干情节的改写,读起来与他本人的风格十分接近:短促,冷峻,无动于衷地描写人的残忍。我注意到,其中的第一个短故事“在战场上”写了一个农民出身的21岁小兵在战壕里手淫,被上尉发现。上尉拉开裤门,尿了士兵一脸,士兵惨叫一声,跳起来冲向敌阵,被德国人和上尉的枪弹前胸后背齐齐打穿。

  巴别尔总是能抓住人的行为中最真实的动物性。对人和人之间的折磨、争斗的态度,不是谴责和恐惧,而是抱着浓厚的兴趣,总想看一看,在肉欲和兽欲的共振之下,人会做出怎样极端的事。所以巴别尔跟他的伟大前辈,托翁、陀翁或契诃夫都不一样,因为他从一种肉身的角度去看人,那种无视人类生活中的神圣之维(不管是神圣的上帝还是神圣的战争),不避淫秽、肮脏来描写事物的习惯,会让人毛骨悚然,坐立不安。针对他的敌意,在现代派绘画巨匠如毕加索、杜尚等人身上也曾发生,他们都曾受过有关淫秽、色情的严厉非议。

  巴别尔死了十几年后被平反,在西方,率先将他发现并推荐给更大的阅读人群的人,是美国的一代批评大师莱昂内尔·特里林。不过,哈罗德·布卢姆不太同意特里林的一些论断,他心心念念的是《骑兵军》里涉及犹太人的段落:犹太人自安于一村一镇的小日子被战争所粉碎,被迫上战场当炮灰的犹太年轻人,行囊里还带着祈祷书、藏经匣。巴别尔将他们忍受苦难的精神转化成一种冷眼旁观的习惯,布卢姆自豪地表示,犹太人的边缘地位正是其无与伦比的长项。

  而在书信和文章里,我们完全看不出他是个悄悄地为本民族哀悯的犹太人。他偶尔还像一个满腹大国主义的俄国人一样讽刺犹太人的文弱、呆板,缺乏男性气概。不过,这不正是照片里,伊萨克·巴别尔本人给我们的印象吗?一个文质彬彬的小知识分子,乞苟性命于乱世而未得。可是,他身上这么强的欲望,对人的身体及其衍生物、对风景、对人间如画一般的感觉,若非作家的文字流传,我们也同样是看不出来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