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被视为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接班人。 但与此赞誉不匹配的是,他在日本本土的评价却两极化,批评甚至上升到政治层面,认为他暴露了日本社会的阴暗面。 实际上,他的镜头对准的是家庭的伦理关系。他基本将目光聚焦在家庭上,不厌其烦地讲述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纠葛,他孜孜不倦地以子女的角度去切入整个故事,表面上在讲爱的匮乏,实则又是在讲那些琐碎背后的爱,原来比海更深。 这是他对生活复杂性的体悟,也是对以儒家文化为底蕴的东方人情的准确捕捉。 是枝裕和 1962年生于东京清濑市,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日本知名导演、编剧、制作人 抹黑日本的导演? 2018年5月20日,第71届戛纳电影节,日本电影《小偷家族》斩获最高奖项——金棕榈奖。 这部电影,讲的是日本社会的最底层,有一个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的“小偷家族”,他们把一个小女孩从虐待她的父母手里偷走后,安置在家族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衣衫褴褛的家族,似乎比很多血亲家庭还要心意相通;但在电影结尾,道德伦理上的疑虑,却带来了毁灭性的决裂。 这部看似温情实则狠辣的电影,是导演是枝裕和继《如父如子》后,再一次在法国戛纳大放异彩。 影展期间,接受韩国《中央日报》采访时,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家庭随着共同体文化的崩溃而消解。不仅没有成熟到接纳多样性,还渐渐向地域主义靠拢,剩下的只有国粹主义,日本不承认历史的根源就在这里。我对亚洲邻国充满歉疚。日本也必须像德国那样道歉。但由于一直是同一个政权掌权,我们失去了大部分的希望。” 这些消息传到日本,让是枝裕和陷入舆论风波。但当时的讨伐声,还相对局限在小范围里。等到他回国,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他收到日本教育大臣的邀请,对方想为他办一场庆功会。 但他婉拒了,随后更在社交平台发声,称自己要跟政府保持距离。 电影动机多次被批评有问题的他,一时间成了日本媒体、影迷和评论员讨伐的对象。 他被扣了两顶帽子:虚伪和反日——虚伪是说他拍摄《小偷家族》时,拿了一部分政府资助,结果获奖后,却谢绝政府的庆功邀请,还说要和政府保持距离;反日,则是攻击他的电影,常瞄准日本社会的阴暗面,并把它们拿到国际上去曝光,对日本社会的光明面却视而不见。 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是日本保守派评论员竹田恒泰,称靠《小偷家族》拿大奖的是枝裕和是 “小偷导演”。此外,日本著名美容外科医学博士高须克弥、作家百田尚树等公众人物,也公开批判他“抹黑日本的形象”。 这事儿严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你用日本最大的搜索引擎“雅虎”检索是枝裕和的名字,搜索框里第一个关联关键词就是“反日”。 面对汹汹攻击,是枝裕和沉寂了一小段时间。 直到《每日新闻》专访时,他才第一次做出回应。 首先,围绕对他电影的谩骂,他表示,“我不去描绘那些观众能轻易从中找到希望的人物或制作这样的电影,有些人想要看到角色在电影推进过程中成长并变得强大。但我不想拍这样的电影。” 是枝裕和部分代表作,尤其适合家长、孩子和教育从业者观看 采访结尾,是枝裕和补充道: “如果你认为文化是超越国家的东西,那么你就会明白,文化拨款并不总与国家的利益相吻合。” 反认他乡是故乡 背离主流价值观的基因,似乎就根植在是枝裕和的家族里。 他的祖父和祖母,都姓“是枝”。在当时的日本,习俗不许同姓之间通婚。为了爱情,他的祖父母义无反顾地私奔到了中国台湾,并在高雄生下了他的父亲是枝兼藏。二战结束三年后,父亲被遣返回日本——所以在父亲的念想里,中国台湾一直是故乡。这对家国观念极强的日本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童年的是枝裕和,经常听父亲回忆在台湾时的往事。 父亲的执念,直接影响了是枝裕和对待中国台湾的观念。所以当他在侯孝贤电影里,看到柔媚的、带着海风湿润气息的台南,就觉得极为亲切。在很多访谈中,只要提及侯孝贤,是枝裕和即刻动情,流露出仰慕之情,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我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侯孝贤儿子!”前几年为了去台湾给侯颁奖,他甘愿自我隔离十四天,甚至表示隔离一个月都可以,而在隔离期,他又把侯孝贤的所有作品都看了一遍。 谈到父亲,他提到一件记忆尤深的事。有一次去东京郊区的化工厂看望上班的父亲,他预想父亲应该是身穿白大褂,跟各种试管、化合物打交道,没想到眼前的父亲躺在地板上,穿着布满油渍的连衣裤。多年后追忆,他说自己当时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为父亲感到难过,“他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却在外边得不到尊严”;一方面又觉得羞耻,因为自己不善表达,“我从来没法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我的感受。” 他的母亲,则出身富裕家庭,结果因丈夫收入不够,不得不外出挣钱。她曾在废品回收站和蛋糕厂工作。是枝裕和的两位姐姐因此而难过,告诫他不要在公开场合谈论母亲的工作经历。 他记忆里的母亲,绝非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反而言语相当刻薄,还会毫无顾忌地取笑别人的窘态。但这个是枝裕和口中“独一无二的人”,却培养了儿子对电影的热爱,她会在儿子放学后陪他一起打开电视看电影,她喜欢的女演员有费·雯丽、琼·芳登等。 给了儿子电影启蒙,但她却很反对儿子做导演,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在她看来,担任《彻子的小屋》的嘉宾,或《红白歌会》的评委,更有价值。每逢有导演参加《彻子的小屋》,她就录下来寄给儿子,附上一句“你什么时候能上这个节目就好了。”待他受邀参加该节目时,母亲已在病床上昏迷很久。节目结束后,他到病房,俯在母亲耳边说道:“我上《彻子的小屋》了。”只是不知道母亲是否听得到。 在自传《拍电影时我在想什么》里,提到日本人对待战争的态度时,是枝裕和曾以母亲举例。在日本,“无论国家层面还是国民层面,受害者意识非常强。”比如母亲回忆战争时,记忆只有东京大空袭。“如果不恣意妄为,只占领中国台湾和韩国就好了,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枝裕和称他母亲说出这番话时,毫无歉疚之意,明显能感觉她内心只有受害者的情绪。 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文学系读书时,是枝裕和起初想要成为小说家。但当他看了很多电影后,又考虑转行做编剧。毕业后,他进入TV Man Union(电视人联合会),做的却是几乎不需编剧的纪录片,而且一做就十年。这段生涯,虽然与电影关联不大,却影响了他对电影叙事题材的喜好与选择,甚至奠定了他此后电影的影像风格。 在自传里,他用一章回忆这十年纪录片生涯。比如伊南小镇学校一个班级的学生喂养一头小牛,在成片时,他剪掉了小孩子冲着镜头摆剪刀手的内容,事后想起,十分后悔。 比如回忆社会福利局官员,由于理想幻灭而自戕的事件后续,他称之所以选择这个角度,而不是像当时大部分媒体那样对死者口诛笔伐,是因为“我通过纪录片讲述的大多是事物中关于公共领域的部分,因此不管批判哪个方面,不管批判谁,最后都不会停留在个人攻击上。我重视的是解读催生出这样的人的社会结构,从而展现出的宽度和深度。” 除了关注社会问题和事件,是枝裕和还把镜头对准了诗人宫泽贤治、电影导演侯孝贤和杨德昌,以及流行乐手Cocco等人。正是在这些人身上,他感受到了艺术在表达个人看法时,强有力的精神内核。 除了名人,他还关注一些社会边缘人。比如战时流落日本,并冒充日本人生活长达50年之久的朝鲜人;还有日本首位公开承认自己经由同性性行为而感染艾滋病的平田裕,以及由于一起医疗事故而导致短期记忆丧失的关根宏等等。 长达十年的纪录片工作中,是枝裕和始终在探讨社会与人生的真实性问题,并形成了自己严肃持重、关注社会、思考内心、克制情感的独特风格,这为他后来转行做电影导演奠定了基础。 从无人知晓,到步履不停 1995年,是枝裕和首部作品《幻之光》面世,并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早在三年前,剧本就到了他手里。当时他刚拍了纪录片《但是……在福利削减的时代》,与其他媒体不同,他将视角放在了因丈夫自杀而服丧的妻子身上——这跟《幻之光》的故事梗概大致相似。因此,TV Man Union的制片人合津直枝女士特意找到他,问他有无兴趣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刚好跟你去年拍的纪录片有一定关联。” 这部处女作,评论家史蒂芬·霍尔登曾在《纽约时报》撰文,称赞其是“有着惊人视觉冲击力和情感深度的生动诗篇”。但该评论并没有让是枝裕和感到开心,因为他更在意侯孝贤的评论。 1993年,是枝裕和完成了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之后便与侯孝贤一直保持联系。在拍摄《幻之光》时,他问侯孝贤,是否可以把为《恋恋风尘》配乐的陈明章介绍给自己,为《幻之光》配乐。侯孝贤爽快完成,还告诉是枝裕和,“你这个故事很适合送到威尼斯电影节”——要知道,侯孝贤当时只是听是枝裕和说了下故事梗概,电影还没开机呢! 后来,侯孝贤参加东京国际电影节,见到是枝裕和时说:“技术很厉害,但在拍摄之前,你早就画好了所有的分镜图吧?”是枝裕和心里一惊,老老实实回答说:“是的,画了,当时特别没有自信。”侯孝贤马上反问:“不是应该看了演员的表演之后,才确定摄影机的位置吗?你以前是拍纪录片的,应该知道啊?” 尽管侯孝贤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枝裕和依旧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侯孝贤对是枝裕和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幻之光》之后,是枝裕和努力研习关于电影制作的一切,六年后才推出第二部作品(《距离》)。之后,他从无人知晓,成了各大国际电影节的常客,并由此晋升为当代日本最知名的导演。 是枝裕和漫画 2001年和2004年,他执导的《距离》和《无人知晓》,先后获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金棕榈奖提名;2009年,《步履不停》获亚洲电影大奖的最佳导演奖;2011年,《奇迹》获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2013年,《如父如子》获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奖提名;2015年,《海街日记》获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金棕榈奖提名,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奖,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提名;2018年,《小偷家族》斩获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使日本电影阔别21年后再次问鼎金棕榈; 2019年,是枝裕和联手法国国宝级演员凯瑟琳·德纳芙,拍摄了《真相》,在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被提名最佳导演; 三年后的2022年,靠一部《掮客》,他把韩国演员宋康昊送上了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的宝座。 当电影映照时代 我们并没有细数是枝裕和电影的台前幕后。但了解的人会知道,他不喜欢谈论这些,更希望人们把对他的关注点,全部投射到他的作品里。对是枝裕和来说,比起他的生活,看懂他的电影将更容易理解他。 作为导演,是枝裕和很容易亲近。他的电影,可以说没有门槛,你只需要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就能轻易走进他的世界。毕竟,像他这样的导演,并不多见: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满目疮痍,也洞悉着人与人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他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绝望或虚无,而是以他温柔且悲悯的善意,去凝视人活于世的苦痛与哀伤。 换句话说,是枝裕和的电影,总能用最简单的人物关系,切中最复杂的人际纠葛。这种特质,让他的电影,总带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迅猛与刚烈:眼瞅着就要大和解的柔情旖旎处,却突然暴露出当事人异乎寻常的残忍与酷烈。 之所以会呈现出这样的特征,在于他镜头对准的就是中国式家庭的伦理关系。他基本将目光聚焦在家庭上,不厌其烦地讲述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纠葛,他孜孜不倦地以子女的角度去切入整个故事,他总是表面上在讲爱的匮乏,实则又是在讲那些琐碎背后的爱,原来比海更深。 这是他对生活复杂性的体悟,也是对以儒家文化为底蕴的东方人情的准确捕捉。 比如《步履不停》里,当屋里突然飞起一只黄色蝴蝶时,之前一直看起来唠叨世俗的母亲,突然变得迷狂,她坚持认为蝴蝶就是她死去的长子。在这一刻,那些日常烟火的帷幕被拉开,里面是那些生怕被触碰的血肉模糊。真正的情感,总是在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潜藏着血肉模糊的残忍。它们在亲人之前盘根错节,以至于我们不能挑明,更没有人敢去挑明。 这就是是枝裕和最厉害的地方:他不仅让你知道家庭情感日常的琐碎、唠叨与生厌,还要让你体验到潜藏其后的残忍和爆裂——更关键的是,构筑起两者关系的桥梁,是他近乎与生俱来的温柔和悲悯。 在是枝裕和此前的电影里,每个角色都渴望着爱与被爱,但因为性情、想法及环境的推搡,只能相互误解和伤害——我们真诚地爱着对方,却也在自觉或不自觉里,切实地伤害着彼此。特别是在子女身上,当他们长大成人,不再以自我为中心去丈量世界,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尝试否认或逃避的影子,早已烙印在他们骨子里。 这就不难理解,那些看似混蛋的父母们,比如《步履不停》里不会跟儿子沟通的父亲,《比海更深》里戒不掉赌瘾的父亲,《无人知晓》里悄然离家的失职母亲,和《海街日记》里娶了新欢就舍掉女儿的父亲等,都在最后若有若无地得到了子女们的原谅——因为怀着敌意生活到最后,子女们才发现,原来自己正重复着父母们的毛病。 没人能摆脱自己的偏狭,就像没人能逃得过宿命。 这就是是枝裕和电影的基本逻辑:那些困囿在家庭关系里的主人公,都有一个巨大的心结无法释怀,他们总要在突然意识到近乎轮回的自我命运后,才会开始变得松动。但是,不要习惯性地以为这些主人公会像好莱坞电影那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身为东方人,是枝裕和再清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 所以他镜头前的主人公,绝对不会重新做人。他们更多的只是一声轻叹,然后生活如常。 审 | 周春伦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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