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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群孤雁盼南飞——老革命家秦忠回忆受伤后寻找部队的艰难历程

 铁血老枪 2022-11-19 发布于上海

1947年3月,我跟随中原突围后成立的鄂西北军区三分区5团,在河南信阳西南的白庙子一带,遭到敌整编第八十五师的堵击,部队陷入重重包围圈中,为了让首长带领大部队突围,担任鄂西北军区三分区政治部主任的我率领130多人留下断后,经过数次战斗,只剩下30多人。战斗到天黑,大部队突围成功,我们也在夜幕掩护下撤离,结果遭到敌人反击,我的腿部不幸中弹。

炮声已经稀疏,枪声也渐渐远去。

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眼前一片黑暗,却不知身在何处。脑袋像炸裂般的疼痛。这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在哪里?我怎么了?过了好半天,这才想起杨秀坤旅长让战士们用担架抬着身负重伤的我,在山里同敌人周旋了两天;敌军步步紧逼,死追不放;部队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将我安置在当地老百姓家中……

部队哪里去了?我要找部队!……

我拽开盖在脸上的稻草,试着动了动那条负伤的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叫了一声。只听身边有人轻轻说:“千万别出声,'大帽子’还没走。”

国民党军头戴大檐帽,我知道老乡们管他们叫“大帽子”。我忍着痛没敢乱动,那人又用稻草盖住了我的脸。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那是翻毛皮靴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重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透过盖在脸上的稻草缝隙,看到一个老乡手拿树枝叉棍,在这牛棚里慢腾腾地拢草。棚外的敌人停住脚步,朝老乡吼道:“喂,你这里藏了新四军没有?”

老乡不停地拢草盖住我,对敌人说:“没有,新四军早就跑远了。”

“我问你藏了他们的伤兵没有?”

“老总,你可以看看,我这破屋哪里藏得住人呢?”

敌人到屋里面翻腾了一会儿,没进牛棚,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老乡蹲下来,扒开我脸上的草说:“你已昏过去快两天了,'大帽子’来了几次找新四军的伤员。我没法,只有把你放在牛棚里。”

“谢谢你,老乡。我的部队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啊,你伤得不轻哩!你们的人往东走了都快两天了。”

我环视周围才发现,老乡在牛棚角落里挖了个坑,将我安置在坑中。上面盖上稻草和牛屎,敌人在外面是看不清昏暗牛棚中的我的。

此刻,一位大婶进了牛棚对我说:“'大帽子’查得太紧,我家打眼,保长又天天追着不放。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今晚就把你转到别家去。”

当夜,老乡夫妻俩把我抬到了村里另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一对老夫妻,老爹爹白天下田、打柴,老妈妈放养了一条牛,看样子他们都是善良的穷苦农民。像第一家处置一样,老爹爹连夜在牛栏里挖了一个坑,铺上稻草,将我放在里面,再盖上稻草和牛屎。

老妈妈每天来给我送饭送水,为我洗伤口。每次老妈妈来时都以拍草三下为暗号,而别的时候草响,我是不能动的。

为了避免敌人怀疑,老妈妈除了为我送饭或洗伤口,平时不来牛栏。我躺在牛栏里不知时间,也不知到外面的情况,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伤口的疼痛折磨着我,人不能动,可思想活动却非常激烈。想部队、想首长、想战友们。想得最多的是我军打回来了,救我出去了,自己回到了部队。

我十三岁参加红军,负过四次伤。前几次负伤时,部队都没丢下我,同志们抬着我行军打仗,从没离开过部队,离开过同志们,部队就是我的家,战友们就是我的亲兄弟。可如今,我身负重伤,陷入困境,孤独和寂寞袭来,伤口疼,可心更疼。

好多天过去了,没有药治疗,伤口感染化脓。钻心的疼痛让我多次昏厥。有一次,老妈妈进牛栏连拍了几下草,见我没有动静,赶紧将草扒开,发现我昏迷不醒。老两口将我抬进屋中,又是灌水,又是搓揉,终于把我弄醒了。原来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满嘴燎泡。老妈妈用冰凉的井水浸湿布片,搭在我额头帮我退烧;老爹爹采来草药,煮熬后让我喝下。几天以后,他们将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伤病中的我整天迷迷糊糊,幻想百出。想着想着,我这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淌满脸颊,那真是:重伤罹病困此间,藏身牛栏有谁怜。老天不管人受罪,叫它万句也枉然。

在老妈妈家里一呆好多天过去了。敌军追赶我部队去远了,但敌保安团、乡公所武装和保甲长三天两头来村里查找新四军伤病员,不得已,老爹爹又将我放进牛栏里隐蔽。可这样下去不行呀,总有一天会被敌人发现的,如被敌人抓捕,自己牺牲了是回事,还会殃及乡亲们,想到这里,我无论如何也呆不住了。

我对老爹爹和老妈妈提出来要走,老两口劝我留下,说部队走远了,你也追不上,路上危险,出了事他们没法交代。身上有这么重的伤,往哪里去呢?

我无论如何不能连累老乡,执意要走。老两口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向北,一定能找到我们的部队。老两口没办法,只得同意。老妈妈给我换上打满补丁的便衣,将一顶破草帽扣在了我的头上。老爹爹用树枝给我砍了根拐杖,乘夜送我出村。他挑着一担沙锅装扮成一个买锅的在前面带路,我拄着拐杖一步一拐地跟在后边。

漆黑的夜晚,没有一点星光,我不辨东西南北。此时虽是早春,可乍暖还寒,冰冷的夜风吹得人全身发紧。我想好了: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是被国军拉夫出来的,现在患重病在身,腿上长了个大包,我要乞讨回家。其实我已暗下决心,我要朝北走!北面是我们晋冀鲁豫根据地。再不,就向西北走!那里是我们的延安,毛主席党中央就在那里!

老爹爹不时停下来搀扶我跨沟过坎,我心里不断涌出阵阵热潮:多么好的乡亲呀!我一路上询问老爹爹:“老人家,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你村子的名字,终有一天我定当报答。”

因为我听别人叫他“老李”,但老爹爹却告诉我他姓陈。我心里明白,在国民党统治区里,谁帮助了共产党,若被发现谁将遭来杀身之祸。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中,老乡们舍身忘死帮助共产党,但也适时隐蔽保护自己,老爹爹不愿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实属无奈,我是可以理解的。

天快亮了,老爹爹停下来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下面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你不要感谢我,只望你早日安全找到你要到的地方。”

老人走了,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的晨曦中,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我孤独的身影,我拄着拐杖坚定地向北走去。我一定要找到部队!一定要找到党!

为了避免遇到敌人,我只能昼伏夜出,白天藏在树林荒野中,夜晚慢慢跛行。走了好几天,老妈妈为我准备的几个红薯吃完了,饥饿折磨着我。可最要命的是伤口化脓,高烧又起,晕头转向。我在孤山野坳里寻找泉水洗伤口,没有食物就沿途要饭。

此时骨瘦如柴、虚弱不堪的我,一步一跛,走走歇歇。眼见一个小村庄,半天走不到,望着一个不陡的山坡,一天半日也上不去。下山时,腿又蹬不住劲,几次从山上滚摔下来,昏迷不醒。不知讨了多久的饭,见不到我军的踪迹,也打听不到我军的任何消息。我离开老妈妈家是装扮成要饭的,现在不用装也是要饭的乞丐了。

走了许多天,记不清是什么日子,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一天走不了二里地,好歹离开了山区。我认为朝北走一定能找到部队,晴朗的夜晚还可以凭北斗星辨别方向,可一连数天的绵绵春雨,根本就无法判断方位。白天躲藏,夜晚行走,想问个路都找不到人。淫雨浇透了我的全身,我晕晕糊糊在泥泞中挣扎,实在累得不行了,找片树林歇息,可离开时,竟将唯一能遮雨挡日的破草帽也遗忘在大树下了。

又走了几天,我发现前面有一片似曾见过的松树林。我跛了过去,决定在此休息一会儿。背靠大树刚想闭眼打盹,竟意外看到了几天前我丢失的那顶破草帽。天哪!我走了好多天,原来绕了一个大圆圈,现在又回到了原起点。这么多天的路白走了!我一下子垮了下来。

何时能走到华北根据地?何时能找到部队和同志们?我几近绝望,在这没人的树林里嚎啕大哭起来。天有四方就黑了五方呀!我不知往哪里去找部队。这真是荒野茫茫,无限忧伤,风筝断线在飘零,病舟脱缆任游荡。孤苦伶仃,部队在何方?天涯路遥举目望,何日归队拿起枪?

过了许久平静下来,我知道在这危难的时候,我是一个斗士,是共产党员,哭泣解决不了问题,气馁会前功尽弃。我一定要战胜困难,活着就是胜利!

我坚定了信心,朝北,继续一步一步地跛行、跛行……

又过了许多天,我来到一个村子。这时负伤的那条腿糜烂流脓,我已经不能走了,几乎在爬行,爬到一家就讨点饭吃。人家看到我这副模样,生怕我死在他家门口沾了晦气,赶紧给一个红薯或半个馍,打发我离开。由于口音不对,我也不敢问人这是什么地方,又怕狗咬。可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村里的狗认准我是个要饭的,对我呲牙咧嘴汪汪狂吠,为防狗咬,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挥杖打狗。这真是虎落平阳任狗欺呀!

我艰难地爬到一座庙前,想到这庙能遮风挡雨,能躲避狗咬,于是翻过庙的门槛,爬到菩萨身后躲了起来。这庙虽不大,但还是有人前来朝拜。敬香的老百姓将馍馍当供品摆在了供桌上,磕罢头就到庙外讲话去了。

见庙中无人,饥肠辘辘的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抓起供品就大咬大嚼起来。庙外的人闻声赶进来,两个年轻人见我这样,抄起东西就打。任凭扫帚落在头上,饿极了的我不顾一切将馍馍塞进嘴里。一老者见状,吼住那两个年轻人:“住手,你们没看见他饿的那样,人要是经得住就不会这样。你们会把他打死的,这也下得了手?”

老者叫人端来一碗水。就着这碗水,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些供品,泪水流进碗里,又喝进了肚里。

老者问我如何落泊这般。我没敢暴露身份,只说是被国军拉夫出来,患病罹难才讨饭至此。老者叹息道,这是什么世道呀!从他那里,我才知道到了南阳的方城地界。当得知我要去华北时,老者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你这样还能去黄河北?那可有上千里呀!”

我这才知道,去华北的路是那样的遥远,我这样,到不了黄河边就会死在路上的。天穹苍苍,荒野茫茫,我该怎么办呀?

这时我想起了妻子谢建华,她的家不就在信阳吗?我向老者打听信阳。他告诉我向东南走,不到三百里地。于是我想先去信阳,找到谢建华家,她父母都是穷苦人,我这个女婿去了,也许能在那里暂且栖身。谢家如果能收留我,待养好伤再去找部队也不迟。打定主意,我对老者谎称:我父亲的朋友在信阳,要不,我就先去信阳。

善心的老者为我准备了干粮,给我指明方向,送我上路。

我沿路乞讨,向东南方向跛行。伤口烂得更加厉害,每到一地,我总设法讨点盐,化水洗伤口。盐水洗伤产生剧烈的疼痛,几次我都疼昏了过去。行军打仗不能没有腿呀,为了日后能重上战场,我一定要保住这条腿,再大的痛苦也要忍受。

不知又走了多少路,也不知是什么日子。从老妈妈的牛栏里开始上路时还是春天,可这会儿已是盛夏了。我又看到了大山,知道大概离信阳不会太远了。

一日,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天快黑了,我走进一条山冲里,突然遇到了一条大恶狼。我正在一口大水塘埂上站着,恶狼死死地盯着我,看得出这是只从狼群中被撵出来的衰老孤狼,它没有群狼的锐气和杀性,但它要生存就得吃掉比它更弱的生命。

老狼的皮毛已失去光泽不再油亮,像乱草般支棱着,可那凶残的双眼仍闪着阴森贪婪的绿光。那狼和我保持着距离,我走它走,我停它停。我知道它在寻找我的弱点和破绽,随时会对我发起攻击。

我紧握那支树根拐杖,绷紧了头皮,随时准备和它搏斗。它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一步不挪地瞪着它,四目相对,就这样僵持着。这真是在比耐力,比意志。

眼瞪着老狼,可我的心在哭,想到自己参加红军以来,不知经历了多少枪林弹雨和艰难险阻,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软弱无力。首长和同志们,还有建华,你们哪里知道,我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枪下,今天却要死在狼嘴里,又有谁来证明这一切呢?

我瞪圆了眼睛,紧握木拐杖狠狠盯着老狼。那狼或许是惧怕我的毅力和木棒,久久不敢进攻,蹲坐那里一动不动。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丧失了斗志,谁就成为牺牲品!

天黑了下来,正当我万分苦愁无奈时,突然从北面冲出两个赶集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呀,他们看到恶狼正威逼我,便大吼一声:“呵嘁!讨饭的,你不要命了,看狼要吃了你!”

这两人举起扁担将狼赶跑,对我说:“你命真大,我们原想走大路,因天要下雨,已经黑了,才改走小路。这倒救了你。你看,好险啦!”

危险过去,紧张的心松弛了下来,饥渴伤病的我几天没吃东西,刚才又受到惊吓,这会儿一下子瘫软在地。他俩见我这样像个死了没埋的人,顿生怜悯之心,要我随他们一块儿走。他们把我背回家,先给我灌了点米汤,后又将仅有的一点猪油炒饭给我吃,我这才缓过劲来。这家的大儿子也被国民党军拉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对我的遭遇非常同情。

我在这好心人家中休息了两天后继续上路,向南走去,沿途乞讨。我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找到信阳谢建华家,一定要找到部队找到党!

一连走了几天,为了避免狼或其他野物的袭击,我不敢再走夜路,天黑前尽量赶到有人烟的村庄,钻进人家的柴火垛里过夜。记得有天下午,我赶到一个村子歇息,见一帮人在村边议论。原来是两家人买卖田地找人写地契。执笔者文化不高,田埂的“埂”竟不会写。一群人正犯愁,有人见到我,就说:“看那个要饭的会不会写。”

忽然传来一阵哄笑。

“做啥子嘛!问问怕啥子!”

那群人向我走来。我告诉他们:田埂的“埂”就是一个“土”字边加一个“更”。

那群人都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一个讨饭的还会写字。执笔者就势将毛笔递给了我,让我写这地契。我接过笔,按他们的叙述帮着写好了地契。这群人十分高兴,一定要请我吃饭。

这晚,我被当作上宾坐在了饭桌的上席,享受他们的酒肉款待,这是我大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餐饭。我感慨万分,没想到在部队刻苦学习文化,学会了写字,现在竟能混碗饭吃。他们留我夜宿,第二天还给了些干粮送我上路。他们告诉我,信阳在南面,已经不远了。

山上的树叶开始黄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见了铁路,沿铁路南行,我见到了小车站月台上的站牌写着“柳林”,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柳林车站就那么大,我向一个放牛的老人打听,被告知,车站南头的乡下,前面那个茅草屋就是谢家。我一步一拐拖着虚弱的身子,跛到谢家门口,不敢进去,也不敢问,此时的心情更紧张、更复杂。

沿着谢家转了个圈,仍不敢进去,我又跛到谢家旁边的小山沟里。这时,一个中年人(后得知他姓王)扛着梯子走过来。我鼓起勇气说:“大哥,我父亲和谢香久是结拜弟兄,麻烦你请他来说个话吧。”

中年人去了不久,从谢家那边过来一个年轻人(内弟谢治良)。此时的我,头发胡子老长,衣衫褴褛,拄着棍子,跛着腿,浑身上下一股臭味。他见状,不敢拢我的身,离我老远怯生生地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走近点,我有话说。”

他朝前挪了两步,我问清楚了他是谁,刚想开口,可话到嘴边还是不敢讲。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姓秦,谢建华最近有信来没有?”

在中原突围前,谢建华曾抽空回过柳林,她在军中的情况谢家可能知道。年轻人一听这话,紧张地环顾四周,忙说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跟我回家再说。”

他把我搀扶到那茅草屋里,让我坐下后,就进去叫父母亲。此刻,我真感到无颜见二老。岳母很快就出来了,招手让我进屋,并询问我。我详细讲了我和谢建华如何结婚,部队如何突围,我又如何负伤遭难到此。我告诉二老,原本我一心想到华北找部队,因身体实在不行,只有到这里请二老帮忙。

谢家原本就同情共产党,女儿也在新四军,对我这个落难的新四军女婿自然不会拒绝。岳父母全家热情地接纳了我,留我隐蔽养伤治病。

我在谢家留了下来,为遮人耳目,我称岳父母为“四叔、四婶”,对外说是因为躲壮丁才到这里。为防敌人查找,我改名叫“陈定国”。

抗战时期,国民党丢下中原半壁河山,逃之夭夭,柳林沦陷,人民生活在日伪统治的铁蹄下。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五师在此曾开展抗日活动,我部队和游击队也经常到此,我党地下组织也在此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很快占据了平汉铁路线,柳林车站地处武胜关北的咽喉要道,这里就成了国民党的统治区。

中原军区突围时,北路军正是从柳林车站突破封锁线,打过平汉路的。国民党军对此地极为重视,除置重兵把守外,还强化了当地保甲制度,国民党在柳林不光有正规部队,还有保安团、乡公所及各保的保丁等武装。国民党实行残酷的镇压,我党在柳林地区的地下组织遭受到严重的破坏,不得不转移他处,此时,柳林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国民党当地政府和武装经常清查人口,到处张贴布告:“抓到新四军有重赏”,“知情不报犯法”,“窝藏新四军,就是通匪”,“通匪者满门抄斩”。

面对当时的严峻形势,岳父家收留掩护我是要承担巨大风险的,我担心连累岳父,说是停留几天,待腿伤稍好点就走。可岳父说:“这里看似危险,其实只要你注意点,我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岳父谢香久为人耿直,行侠仗义,广交九流,在当地的穷苦人中颇有威望。谢家早年与我党就有接触,是我铁道地下党信阳柳林片的秘密联络点。岳父历经多次国共两党各自控制柳林又变更的阶段,有着相当丰富的对敌应变能力,他尽量不去招惹国军部队,同当地的国民党乡政府保持距离,同那些保甲长们又设法搞好关系。因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保甲长们也不敢小觑他,加之几个保甲长都是当地人,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要为自己留后路,什么事情都不敢做绝。

柳林当地的乡政府严格实行外来人口登记制度,惟恐共产党渗入柳林,并通过登记来查找搜寻我中原部队突围时的伤病、失散、掉队人员。

当保里干事来谢家登记外来人口时,我十分紧张,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为了躲壮丁才来投奔父亲的结拜弟兄。问到年龄,我无意中直说了真实的年龄。那个保干事看了我一眼却说:“外来人都要登记,上峰查得紧,公事公办,我也没办法。董甲长给你作了保,你不能随便离开哟。既然是谢四叔的亲戚,我就给你填个三十五岁吧,三十五岁以上的就不会拉你的差了。”

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岳父又托人找关系,将几个穷亲戚安插进柳林车站外的保里当保丁。这些保丁平时频繁出入谢家,这样一来,只要国民党县政府、保安队和乡公所抓得不紧,柳林车站这一片的乡保情况,基本控制在这帮穷兄弟手中。我在这种情况下隐蔽养伤确实是安全的。经岳父母多次耐心的劝说,我留了下来。

虽然我留下来养伤,但谢家十分清贫,没有药物治疗,营养也跟不上,我的伤口溃烂十分厉害,很长的时间无法下地,行动不便。

天渐渐凉了,伤口还未愈合,但我基本上能拄着拐杖走动了。

我常常倚着门框抬头望着行行大雁往南飞去,思绪又飞向遥远的北方。我思念部队、思念战友、归心似箭。加之长时间住在岳父家,也担心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于是我再次提出要走,找部队去。

岳父再三劝说我留下,一是因我伤还未好利索,出去后不方便;二是如果暴露身份,被敌人抓去了,他无法向共产党交代,也对不起女儿。还有一点,他欲说又止,于是请来了当地的甲长,也就是我的保人董蓝田。不知董是谢家的哪门子亲戚,岳父让我管董蓝田叫“姨父”。

董蓝田为人老实本分,在日伪时期就是这一带的甲长,明里应付日伪,暗地里为我抗日军民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解放后,我才知道,董蓝田是1925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党的地下组织遭受敌人的严重破坏,长期生活和战斗在敌人堆中的他,因同组织是单线联络而幸免于难,但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络,就此隐蔽了下来。在国民党严密控制的柳林,他一直没有暴露身份,岳父和我都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

我知道信阳这一带国民党的乡保制度极严,国民党军四处设卡盘查新四军,因此要出远门必须由当地乡保开出路条证明才行。董姨父来了,我想着正好请他设法搞路条。

董蓝田说:“陈定国,你不能走!也走不了!我这个甲长没法给你开路条,只有到街上(柳林镇)才行,你去那里不是在找倒霉?没有路条你怎么走?你住在谢四叔家,是我给你作的保。你知道,信阳上面实行'五家连坐’法,乡公所三天两头查人口,你要是不在,不光我没法交待,这隔壁左右几家邻居都要受牵连,你四叔、四婶更是脱不了壶。”

听了董蓝田的一番话,我才知道如果我走了,岳父母及乡亲们为我要担多大的风险,我要是只顾自己一走了之,这些乡亲们怎么办?原还想说什么,这下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我暂时打消了要走的念头,继续留在了岳父家。

岳父请来街上的郎中彭松桥精心为我治伤。彭先生常年在外行医,回柳林的时候较少,柳林乡下那小地方的医疗条件很差,由于没有特效药,彭先生只能用中药治疗,经过很长的时间,伤口才慢慢愈合。我在岳父家帮忙做事,渐渐同隔壁的邻居和附近的穷哥们熟悉起来。

冬去春来,大雁又从南往北飞了。

我的心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思念部队和同志们。柳林车站南来北往的列车上依然全是国民党的军队。我多次打听,没有一点我军的消息。国民党的保安队和乡公所三天两头清查人口,岳父的那些当保丁的穷亲戚尽量应付上面的检查,我在柳林确实是安全的,即便是这样,除了岳父、岳母和大内弟谢治良外,其他的人,包括谢建华的另几个弟妹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岳父常去车站做些小生意,收些柴禾和山货然后再卖出去。我在此帮忙,对外就成了帮工的伙计。一天,那几位当保丁的穷亲戚悄悄问我:“陈哥,我看你像'四老板’(原敌伪顽占领区或根据地边缘区的老百姓都私下里称呼新四军为'四老板’),对吧?”

我心中暗暗一惊,这要说出去可非同一般。我强装镇静笑答:“我哪里是什么'老板’,四叔当家做生意,才是四老板呀!”

大家都会意笑了起来。有人说:“陈哥,你放心,别看我们都在扛枪当保丁,那都是日大瞎。'龚’(共)大哥在我们心里才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心里涌出阵阵热潮,但还是压着不动声色。

他们又说:“陈哥,你要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吱声。我们知道你呆不住,要走,可这个时候你也走不了呀!以后你要是走出去了会遇到什么,我们不敢说,不过现在你放心,有我们在,你是绝对安全的”。

后来我才知道,1948年是我军从战略防御转为全面战略进攻的一年。在柳林的小小天地之外,解放战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在柳林乡下这个小地方,仍没有我军的消息,敌人对交通线控制非常严密。日复一日,铁路线上还是国民党军的火车在行驶。乡公所原对我的身份就有怀疑,后都被岳父和那帮穷亲戚应付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外来人口在乡下呆着没事,但一出柳林,就会受到盘查。这里消息十分闭塞,为避免怀疑,又不能四处打听,我对柳林以外的世界,真是一无所知。天天在想,月月在望,真希望我们的部队打过来。春去冬来,我在孤独和寂寞的煎熬中盼来了新的一年。

1949年的春节,我发现过去国民党军运送部队和物资的火车都是从南往北去,可这会儿,大部分的运兵列车却是从北往南开。虽然不知柳林以外的情况,但凭一个军人的直觉,我知道,全国的战争形势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国民党军和地方武装对交通沿线的乡镇依然控制得十分严密,但我还是感觉到,这附近一定有我军的部队或是游击队在活动。在柳林隐蔽了一年多,和车站的一帮穷兄弟混的挺熟,我只有通过他们四处探听着我们部队的消息。

春天来了,南来的大雁掠过柳林向北飞去。抬头望着雁群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我的心也早已随着大雁飞向北方。

形势越来越明显,国民党军开始向南面的汉口溃退,柳林乱哄哄一片。此时,国民党地方武装也无心清查共产党。通过那帮穷兄弟,我终于探听到了我们游击队的消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告别岳父母,辗转北上。我要找部队去!(秦亚平)

秦忠(1917— 2021年3月14日)原名秦懋书,湖北黄安(今红安)县人。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1930年1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3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四 方面军第三十一军第九十三师交通队队长。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二 九师三八六旅七七二团排长,一二九师干部轮训队教导员,太行军区第一军分区供给部 政治委员,新四军第五师鄂南军分区供给部部长兼政治委员,湘鄂赣军区供给部部长兼 政治委员。抗战胜利后及解放战争时期,任(前)中原军区干部教导团政治委员,第一纵队第三旅第九团政治委员,鄂西北军区第三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沙市纱厂、油厂、电厂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湖北省工业厅副厅长,省公路厅党委书记,省交通厅副厅 长兼党委副书记,省交通邮电局局长兼党委书记,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第 六届人大常委会委员和中共湖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专职委员。1993年离休。2021年3月14日因病在武汉辞世,享年10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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