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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笔记:安妮·埃尔诺的启示

 df7086 2022-11-20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获得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的作品,《悠悠岁月》《位置》《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儿的记忆》,几乎完全是平实的自述句法与语气,基本不用形容词,基本上是记录自己和家人的日常细节,由此描写人的感情和社会的状态。像是日记,像是自传,但是比真正的日记和自传都更注意分寸,注意阅读的审美感受。正是这一点使其作品只是日记体、自传体而不是日记和自传本身。

审美,真情的审美,也是需要节制的,不加节制的话,就不美。而被节制之后的审美,就具有了传播的可能,就是艺术,就是文学。埃尔诺自己说,她的创作既不是文学也不是历史,也不是社会学,它们只是自己写下的文字,具有表述功能的文字。她既生活在现实里,也生活在自己的文字里,在自己的文字里她让曾经的生活复活,让逝去的亲人再次来到眼前,经历了这两次生活,生活才终于可以落地,成为可以放下的过去。

她的作品在法国连续创造过销售数量的记录,这是一般单纯的日记或者自传都无法企及的。因为她写的不是传奇故事,不是名人大事,都是寻常生活里的琐碎的事务和情感而已。何以这样波澜不惊的内容会吸引这么多读者?

无非是在大多数人的日常状态里表达了大多数人无以表达的情愫。对亲人,对自己,对生命中的时间的情愫。一直以来,恰恰是这种最普遍的情愫反而是文学中的缺失。文学一旦进入故事状态,就会走向传奇,就会在所谓情节里迷失自我。法国人对这种文学自身的问题的警醒是有传统的,普鲁斯特躺在病床上的长篇巨制《追忆逝水年华》堪称这种逆向关注的旗帜,但是比较而言还是埃尔诺的文字更贴近平凡的真实。因为普鲁斯特自身的病态以及病态中的长篇写作,就已经是大多数读者所无法体验的传奇了。

虽然说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在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感受,但是以父母为主人公的作品还是要相对客观一些,而直接写自己的作品则明显深入很多,有非常细致的分析和反思,思辨且周祥,不是观察者和判断者而就是发言者本人。这些作品的丰富度和深度,使其作品不亚于任何最优秀的小说。

她的分析和思辨丰富的自述是毫不避讳的,不避讳自己作为特定性别的人的真实,道德和伦理的社会性与生物性都不避讳。她的文字里有一种要为后世留下人类个体真实生活标本从而无限推向真实的倾向。以至在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语境中,也多有不便重复之处。

举凡文化禁忌中不能说不愿说的东西,她都直说无碍。语气之中与说别的内容并无不同,如果仅仅用客观冷静来形容显然是不准确的,事实上她的每一行文字里都隐着自己对自己从而是对人类生活的强烈关注与敏锐洞察,她的文字不是为了标新立异、惊世骇俗,在真实之上充满了人道的光芒。

不知道法国人是不是有类似中国的为尊者讳的传统,但是不说自己父母的不好、不记录他们在生活中的不堪,大致上是各个民族共同的道德准则。在埃尔诺笔下,这个禁忌是不存在的,她写自己父母的弱点、缺点、无能为力的时候,实际上恰恰是在展示最真挚的亲情。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满篇好话的墓志铭让人觉着躺在坟墓里的人不真实也不可爱,而不过是一堆从未有过生命的概念而已的反证。

她写父母的文字,讲述了二十世纪中叶法国一对开咖啡杂货店的所谓底层夫妇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况味,其中对于向往更高更好的生活的描述,以中国读者的眼光看来固然也存在其彼时彼地的合理性,但是终究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吧,对比之中就会发现比那严峻得多的同时期其他国家的人们的悲惨境况。毕竟,人从来都是特定时空境遇中的人,是特定社会状态中的人,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无法从自己的这种特定里挣脱出去。由此也可以知道,人生在世是不存在绝对的幸福的,在相对的比较中,在当下的缝隙里,如果能寻到一点幸福的感受,就已经是幸福本身。

埃尔诺自认父母含辛茹苦地培养她从他们那个阶层挣扎出来,去上寄宿学校,去留学,去做不用干活只需要读书和书写就能挣钱的工作,就有责任用文字来讲述父母的一生,用文字来描摹那些曾经真切存在的亲情。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重要的写作动机。

我们倾尽全力想让你过得更好,但是你过得更好以后好像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改变。这是她的母亲在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临界点上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话。埃尔诺只写了这一句,不着其他任何铺展和解释,却让无数读者感同身受。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对于自己的亲人有描述冲动的人不在少数,不论是有写作习惯的作家还是平常不怎么写作的普通人。在这个角度上需要向埃尔诺借鉴的是怎么在描写亲人的时候不重复,将天天重复的事情写得利索起来,这需要很强的裁剪功夫。尤其是在描写亲人的时候怎么又写细节还不重复累赘,这是很难的实现的。埃尔诺总是能直抵核心,捕捉住曾经生活中的重要场景和细节,既具体又精炼地表现自己的情感。

她的写作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经常从描写对象身上回到自己写作的现场,开诚布公地将自己对此次写作、此时写作的情绪和心理状态表现出来,议论和抒情都在这种站出来的过程中完成,同时赋予了文本双重性,让时空有了叠加的感觉,避免了单调和乏味,主要是给自己以直接抒发的平台。

埃尔诺的作品给我们的另一个提示是,写作者只需要按照自己的路数前进即可,不必追风,不必模拟;不存在过时的写法或者不流行的表达,只要是在精神气质上符合你自己的,就一定是正确的。这当然不是说艺术尺度不重要,相反不管什么写法,艺术尺度的精益求精都是必需的,都是须臾不可或缺的;这当然也不是说你不必再学习其他的一切,而只是说要在方向和路径的意义上坚定不移。因为冥冥之中,天凑地设的一切都归结为你脚下的这一条必由之路而已。

任何基于社会普遍认可或者基于个人的路径习惯而小看、蔑视其他的路径的人,都只能说明自己的短视和狭隘而已。我们需要不以为然的只是没有主见COPY,只是强颜欢笑的功利、没话找话的乏味。写作是留给人生最真实的一块阵地,用来讨巧,讨他人的巧、讨社会的巧,哪怕由此弄得了一点功名利禄,也是最大的虚度与浪费。而对人生的深入思索,对世界的精细把握,对美的持续追求,则是真正的文学和艺术者的必然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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