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收割不几天,上面发了张表格下来。表上印着我们队应交公粮四十万斤,还有什么光荣粮、跃进粮、卫星粮一大串名词儿,天啦,加起来共有六十万斤。爷爷双手捧着表,手在抖着,他好像捧的不是薄薄的纸片片,而是压场基的大石滚子。爷爷一屁股坐在稻堆上。“不能完成?你三千斤的亩产哪儿去了去了?告诉你,不上交,就是对抗国家,对执政府。”钱书记的声音一下提高了。爷爷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半片干荷叶儿,轻轻地揉碎装进烟袋锅里,划着火柴便劲地吸起来。他低着头,我猜想他一定在想着钱书记的话。“你要考虑后果,这不是辩论不辩论你的问题,而是——”钱书记有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接着说:“我可以说,你已经右倾到连爱国主义精神都没有了”我眼睛盯着爷爷,猛然间爷爷霍地站起来,他简直变成了一头恼怒的牛。他扔掉烟袭,双手撕开上衣,指着胸前的伤疤说:“我没爱国主义?让这伤疤说话吧。我冒着枪弹送粮给新四军打鬼子,为了什么?你说吧,说!”说着,爷爷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儿直滚下来。我看见爷爷流泪,我哭了起来。钱书记讲话真没良心,要是用刀劈开钱书记的胸膛看看,我保证钱书记的心。是黑的,就是偏到一边去了。我家箱子里收着的一块大红匾,听奶奶说,就是一九四二年新四军的一位司令送给爷爷的。上面用红漆写着:“送粮上山为了打日寇,光荣负伤爱的新四军。”这个匾,钱书记你不是没看见过。你为什么要睁眼说瞎话?你回答!我正想上前去质问钱书记。钱书记又开口说话了。“明天我派个监收员来监收。不交齐规定数字,不行!”不等爷爷回话,钱书记迈着冬冬冬的脚步走了。“爷爷,他挑走就挑走吧。你不要哭了,”我偎在爷爷怀里说。爷爷一把抱着我,他什么话也没说,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天暗下来了,风刮起来了,树叶发出呼呼呼的嘶叫声。爷爷拉着我向家里走去,社员们一起跟着爷爷走。奶奶划着火柴点上灯,大家坐了下来。“这样下去,真要把人遗疯了。”王老爷爷说。爷爷闷着头,巴答巴答地吸着荷叶末儿。“藏粮?”爷爷象是被大蚂蜂刺了一下,那敞开的胸脯在颤抖。我猜想可能是天变要下雨,爷爷准是伤疤发痛了。这一夜,我睡得正甜,猛地惊醒了,一轮又大又园的月盘儿挂在我的床前。一阵敲击铁桶的声音和着乱七八糟的喊声传进屋里。我急忙爬起来向场基跑去。稻场上只有爷爷等六七个人,在不慌不忙她用棍子扑打着火苗,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社员们才都来到。“这些人连失火也不着急。”我心里埋怨。要是大伙儿动作快一点,队屋哪能烧掉呢?你瞧吧,草棚儿烧成一堆灰了。稻子一定烧了不少,你看,稻场上哪里还剩下稻子?唉,粑粑是吃不成了。吃早饭时,钱书记来了,爷爷向他汇报,说烧了四百六十多担稻。钱书记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瞪着爷爷,把手一挥就走了。我懂得那意思,是让爷爷跟他走。我再也顾不上怕钱书记了,猛地跑上前,一把抱住爷爷的腿,边哭边喊起来:“稻不是我爷爷烧的呀,爷爷在救火呀!”我哭着喊着。奶奶真怪,她不但不帮我拉爷爷,反而把我拉走了。这天晚上我老是哭,我太想爷爷了。突然我眼前一亮,我的好爷爷向我走来了,我连忙喊:“好爷爷,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呀!”“乖乖,别怕”。我的双腿让奶奶逮住了。原来我在作梦。奶奶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滴在我的脸上。我一骨碌爬起床,揉了揉眼睛,这才看见我家房里又坐满了人。我听见老会计说:“失火这主意好呵。要不是老队长想得好,镰刀上墙,家里断粮,我们老老小小都得饿肚皮。”失火还好?要不是失火,我爷爷会被钱书记带走吗?我气呼呼地想着。“队屋早该做了,毛竹柱子让虫蚀粉了,棚上草也烂了。”奶奶说。“舍不得金弹子,打不下金凤凰。不放两百斤瘪稻壳儿放在杂壳中烧掉,能有焦味儿骗钱书记吗?”王爷爷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各家分的稻等两天再吃,等风头过了,免着露马脚。”呵,原来失火的秘密在这里呀,奶奶好象知道我晓得了,她轻悄悄地对我耳边说:“好乖乖,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你爷爷为的是大伙儿,将来坏人除了,你爷爷也不会撤谎了。明天夜里奶奶煮最香最香的饭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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