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春黄季刚先生于去岁重阳后二日即弃世,迄今将半载矣。其轶闻琐事,海内报纸杂志,竞相传述。予曩在武昌,曾侍讲席,耳闻目睹,尚能追忆。迩来寓居多暇,乃辑录先生生平快语,得若干则,用蒯通旧目,公之于世。诗说东海,坚以解颐,语著临川,足裨“今日谈”助,大雅君子,当亦有乐乎此也。 纗华隽永录 《纗华隽永录》 壬戌秋,有王某由北京回鄂,任武昌高等师范教授,到校后,即以所撰《古文辞通义》赠黄季刚先生,季刚先生略事翻检,以书掷地曰:“何物《古文辞通义》,钞书匠而已,此生不读此书,死亦无恨。”王、黄因是不睦。 整理者按:王某指王葆心。 黄季刚先生素不信宋人河图洛书之说,曩在武昌,诸生中有以河洛图书问之者,先生曰:“君其问诸水滨。” 李文藻孝廉在武昌高等师范教授多年,在校授孟子文法,颇有名。一日,见黄季刚先生,极言孟子行文之妙,并述其家自高曾以来,世传此学。季刚先生曰:“天生孟子,为君家噉饭计也,如无孟子,君之父祖,早已作饿莩矣。”李自此恨之。 章太炎先生读杜诗至“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二句,谓黄季刚先生曰:“杜二一贫如洗,乃有此标致夫人耶?”季刚先生曰:“云鬟玉臂,固未必佳,安知非一脸麻子耶!”章先生大笑。 民国六、七年间,新文化运动方炽,钱玄同为文,斥桐城派为谬种,訾文选派为妖孽,时黄季刚先生方在北京大学讲授《文选》,见钱氏文,心甚恶之,问钱氏曰:“与君有同门之雅,何相辱至此!”玄同曰:“吾不骂君,更有何题目耶?”先生闻之,默然无言,后每与人道及此事,辄□之曰:“此诚钱氏不得已之苦衷也。然则今人之不得已,又岂独钱氏一人哉!” 钱玄同举动言语,好为诡异,此亦近年风气使然,为射利计耳!钱氏提倡废姓,凡所专著题署,皆书疑古玄同,黄季刚先生谓之曰:“君非疑古,乃疑钱耳!”玄同为之赧然。 黄季刚先生在武昌高等师范讲授杜诗,至“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二句,谓诸生曰:“盍各言尔志?”诸生或以爱深红对,或以爱浅红对,季刚先生摇首曰:“吾则异于是。深红浅红,皆所爱也。” 黄季刚先生授杜诗《哀江头》一篇,至“明眸皓齿”等句,慨然叹曰:“人生得一美人,亡国亡天下,甚关紧要!明皇真是可儿!” 武汉市上招牌匾额,冯家灏所书为多,童伯超孝廉见黄季刚先生,言:“冯氏书法,摹拟石庵,有青出于蓝之妙。”季刚先生曰:“君受冯贿几何?”童曰:“无之。”先生曰:“观君之言,受贿当不下万元。”童曰:“因何知之?”先生曰:“家灏赠我十万,我亦未必代彼吹嘘至此。” 绍兴蔡君无忌,留学美国,习医学及生物学。归国后,任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院长。平日持论,于中国学术,多所非议。一日,在课堂中讲家畜繁殖问题,极言美国阉术之善,“国人以此事付诸屠户,彼辈不学无术,故家畜多遭戕杀”。诸生之黠者,因请求蔡氏阉猪。蔡慨然许之。即出布告,定期实验。及期,学生教授参观者甚多。蔡取一猪置课堂阶上,以刀穿猪腹左方,寻求良久,不见卵巢所在。又穿右方,仍不能得卵巢。猪呜声甚哀,蔡亦心烦虑乱,乃曰:“吾不忍闻其声,不如令其速死之为愈也。”下阶取大石击猪首,脑浆迸流,立时气绝。观众大哗而散。黄季刚先生时为中央大学教授,乃填《高阳台》词一阕咏其事。其词曰: 消息传来,报贴出,明朝院长阉猪。大好晨光,学生教授来都。孟家二彘牵其一,捆翻来抬上阶除。请先生,捲袖抽刀,试试功夫。 卵巢渺渺知何处?问左边不在,在右边乎?双洞齐开,可怜一命呜呼。取来大石当头打,博浪椎无此粗疏。看将来,这样农科,不及王屠。 中央大学教授王易见此词,问王屠出何处。季刚先生曰:“天下屠户,必有姓王者,岂必定是君耶!” 整理者按:蔡无忌乃蔡元培之子。 蔡元培与幼年蔡无忌 黄季刚先生平日言谈,鲜用“的啊吗了”诸俗语,皆以“之乎者也”代之,自名曰“文白话”。尝对人曰:“今人多作白话文,吾则提倡文白话。白话文因地域关系,未必能到处通行;而文白话则凡属中华民族,皆可通晓也。” 武昌高等师范学生有王某者,文理不通,而自许殊高。尝效《文心雕龙》作《辨骚》一篇,有句云:“帝高阳之苗裔,思君之义也。”黄季刚先生批云:“思君君不至,又当如之何?” 宜昌王容子,黄季刚先生之内弟也。曩在武昌,尝以所作诗一首,呈黄季刚先生。先生曰:“第一句似李白,第二句似杜甫,第三句似高适,第四句似王维。”容子面有喜色。先生继之曰:“四句合为一首,则不成诗。”容子曰:“何故?”先生曰:“《十八扯》终非正本戏。君能全似一人,则善矣。” 黄季刚先生为北京大学教授时,尝命题作文。某生为文不通,而篇幅极长。先生批云:“索阅者命。”某生不解所谓,持卷往问之。先生曰:“你要我的命。” 黄季刚先生为武昌师范大学教授时,与校长某极不相能。一日,开校务会议,二人争辩甚烈,某窘急曰:“余在北平时,即闻斯校有一黄侃,勾结学生,故意捣乱。”先生曰:“余在武昌,即闻北平有一某某,其母亲与和尚通。”某曰:“何故骂人?”先生曰:“尔非骂人耶?”某曰:“吾得诸传闻。”先生曰:“吾亦得诸传闻。”某曰:“君欲何为?”先生曰:“吾欲与尔流血五步之内。”言讫,即摩拳相向,诸同人急起解劝,始各散去。嗣见先生与友人书,道及某某,辄以某狗称之。后数年,先生为中央大学教授,某为市长。一日,同应友人宴,某趋前握先生手,且曰:“不见吾兄久矣。”先生缩手向后,怒目厉声曰:“愿与尔终身不见。” 整理者按:此人乃石瑛。 黄季刚先生平日持论,好抨击宋儒,人或问:“《四书改错》一书如何?”先生曰:“吾之攻击宋人,与西河有异。西河之书,应加一了字,名《四书改错了》。” 季刚与胡小石初见时,谈及《说文》及龟甲钟鼎,二人主张互异,季刚先生曰:“吾与君不妨各行其非。” 曩日考试有封门之举,时季刚与胡小石同为中央大学教授,小石见季刚对此事略作品评,季刚急止之曰:“勿多言!吾有一语,为君诵之。杜诗云:为问淮南米贵贱,此句佳否?”小石乃默然然无语。 武昌高等师范刊印同学录,教职例有小像一帧,黄季刚先生独不与。编印既就,以一本贻季刚先生,先生挟至江边,检视各教授像片毕,投掷水中曰:“腌臜东西,请赴浊流。” 胡适辈好为今人书作序,黄季刚先生名之曰“剃头”。杨树达辈好为古人书作补注,季刚先生名之曰“修脚”。尝戒学生曰:“吾辈为学,只求多读书足矣,剃头修脚之事万勿多作。” 黄季刚先生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时,曾以吴简斋介绍至清华大学讲演,讲语中于吴简斋称“先生”,于王静安称“君”,分别极严,清华学生,意颇恨之。余客南京时,叩以此事,先生曰:“彼辈非请我讲演,乃请我过考。考试中式,即可作清华大学教授。吾岂能为每月四百元大洋而虚誉王国维耶!况吾与简斋,情在师友之间,安得不称先生?王国维素不相识,安得而不君之?此春秋之笔也。” 清华大学学生某君作《王静安先生传》,有“先生生平最恶注疏”一语,黄季刚先生曰:“王国维乃有此种学生,殊属可恨。吾之弟子,若以此语加诸吾身,吾死不瞑目。” 整理者按,似指徐中舒《王静安先生传》,其言曰:“十三经注疏,至为先生少年不喜之书。” 己巳夏,余客南京,谒黄季刚先生于蓝家庄九华村。先生赠以手写简椟遗文一纸,因曰:“吾之书法,与胡小石先生不同。小石先生所书为书法家之字,吾所书乃读书人之字也。” 黄侃书简椟遗文 余在南京时,与黄季刚先生谈及清华大学研究院。先生忿然作色曰:“汝切不可学梁启超及王国维。汝试思之:王国维善作考,吾辈无所疑,焉用考?梁启超善作报纸文,吾辈不开报馆,焉用学梁?” 黄季刚先生九华村居宅,与吴研因对门。研因门榜曰“双因小筑”。余问先生曰:“研因不过一因,安得有双?”先生曰:“吾亦知其一不知其二。” 黄季刚先生向视联语为小道,然偶有所作,亦殊清隽。曩在武昌,先生尝诵赠妓月华一联云:“欲寄愁心与明月,莫教容易损年华。”上为太白句,下乃玉溪句也。武昌高等师范附属小学主任孙某,因肺疾而殁,先生挽云:“人生原多苦辛,厌世上天何不可;大暮宁分早晚,与君同病特相悲。”民国十四年,中山先生薨于京邸,武昌师范大学全体教授请先生作挽联,先生拈笔立就,其词曰:“洪以甲子灭,公于乙丑殂,六十年间成败异;生袭中山名,死傍孝陵葬,一匡天下古今同。” 整理者按:挽孙中山联,一说为章太炎作。 余在武昌时,从黄季刚先生游黄鹤楼,道出斗级营,见一丑妇,满施脂粉,倚门而笑,先生掩鼻过之,立成七古一章,其词曰:“丑妇矜庄固其分,家临大道无人问。日暮倚闾阅过人,苦从铅粉求丰韵。道旁观者偶笑嬉,翻教丑妇心狐疑。从来自诩无波井,白帽儿郎莫见欺。” 黄季刚先生与京中诸名士燕集鸡鸣寺,联句为诗。胡翔冬先生后至,见所联句,厉声曰:“狗屁不通。”满座愕然弗敢语,季刚先生趋前怒谓翔冬曰:“诗中有吾一句,汝何得狂妄至此!狗屁不通四字,吾与汝分任之,吾不通汝之狗屁。” 1929年豁蒙楼联句手迹局部 壬申秋,罗膺中兄由北平赴粤,道经南京,谒黄季刚先生于直桥。甫坐定,先生问:“汝是否仍为中山大学国文系主任?” 膺中曰:“然。”先生曰:“中山大学国学教授余弟子中更有何人?” 膺中以伍叔傥、段凌辰等对。先生曰:“汝辈已作主任、教授,吾心甚慰。吾居此间,他无所望,讲授之外,读书饮酒看山而已。再待数年,更为国内各大学造成一班教授,吾愿毕矣。”言讫,饮茶一杯。复曰:“中山大学亦尝有书相邀,吾亦愿往。但吾决不能低首下心于汝辈之下。为语戴、朱两校长,为我特设一讲座可也。然谓大禹为虫之某先生若在,吾仍不往。” 整理者按:谓大禹为虫之某先生乃顾颉刚也。 壬申夏,余过京,以牙箸两双赠黄季刚先生。先生问:“汝来几时?”余答以昨日。问:“何时北行?”余答以明日。先生曰:“汝仅有一日停留,京中无可观者。夫子庙大世界董莲枝之大鼓,不可不往一听也。切记切记。”酒饭既毕,余辞归逆旅,先生送至门外,曰:“明年北归,宜再以牙箸赠我。切记切记。” 章太炎先生谓黄季刚先生曰:“王阳明合卺之夕,忽逃入僧寺,不识何故?”季刚先生曰:“当是从世尊授房中术也。”太炎先生曰:“妙解妙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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