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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内蒙古|方勤学:驼铃叮咚上盐路(下)

 阿拉善文学 2022-11-24 发布于内蒙古

原创作者:方勤学|内蒙古阿拉善盟

连载



驼铃叮咚上盐路(下)

【原创】内蒙古|方勤学:驼铃叮咚上盐路(上)
【原创】内蒙古|方勤学:驼铃叮咚上盐路(中)



鏖战暴风雪
我们这个运输驼队,在驮盐运粮的四五十天当中,西北风几乎天天伴随左右,刮个不停,那是家常便饭不请自来,扬风交雪的日子也不少,还有一两次大雪连天的鏖战经历。
记得我们这顶帐房营运的第三趟,也是我最后一趟向营盘水送盐的时候,计划在粮站购买粮油,要准备回家了,大家都非常高兴。这要在粮站上宿营三天,因此必须准备足够的烧柴。队长决定,途经双黑山的时候每个人必须拾够两捆干柴,于是我们都很好的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清晨,我们从查拉干湖搭起垛子,摆开阵式向营盘水方向开拔。
下一个站口应该是布拉图,那里有两口水井,水位距离地面约四尺许,水深五尺,井底直径有六尺多,水味甘甜,最适宜人畜饮用。骆驼能抗旱,两三天才饮一次水的,我们每次来往路过奔到这个站口,总要给骆驼补足水份。两口井,一百多峰骆驼,至少要用两个小时才能饮完。因此今天从查拉干湖起程要比以往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
六把子骆驼合计一百多峰,连成一条长长的曲线,分六段跟进,好不气派。然而天不作美,刚刚依次上了盐路,就飘起了雪花。一会儿风声鹤唳,寒气逼人,犹如冷箭穿梭,飕飕作响,越来越紧,只觉得呼吸都有点阻塞感。但是我们的驼队只能迎风而上,别无选择。
雪越下越大,一开始雪中带着雨水,还夹杂些许沙尘,犹如泥水飘洒,凭借风势扑面打将过来,脸面上感到生疼。我不得不低头转颈应对,让脑袋顶着劲风独当一面,任凭风雪肆虐。王大义是打头的,他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他必须直面暴风雪,忍痛受冻,正视前方路径,小心谨慎地辨认被大雪覆盖了的路径,还得拿稳行进速度。
之后,风力逐渐趋缓,紧接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一会儿的功夫,皑皑白雪,就吞噬了整个世界,身入沙海雪原,天地相连一片,大自然身披白羽,神韵茫茫,一马平川,再也看不清沙漠丘陵的自然起伏曲线。
每当到了骆驼撒尿的场子,大伙儿才从骑驼背上下来,观察盐垛子的情势,幸好今天没有出过任何意外差错。到处一片白色,我强忍腰疾剧痛,也不得不下来认真查找纰漏,以免隐患险情酝酿突发。细看骆驼的眼睛、鼻子以及全身绒毛稍上,都是雪和水;四个圆盘式的蹄子上面居然结上了冰凌,眼皮上面的短毛也结上了冰层;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长睫毛下一闪一闪的,好像钢球在容器中滚动;笨重的盐垛子加上覆盖在上面的冰雪,更加沉重了。
骆驼一上路,个个呼吸急促,疾步跟进,盼望着下一个站口的来临。每走一步都得燃烧体内储存的脂肪,消耗宝贵的能量,细心观察,发现汗水与雪水混在一起延着四肢躯干不断地向下流淌。此时此景,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在冰天雪地中的无奈,好生可怜哟!
我只要骑在骑驼上,一整套防寒服装各尽其能,把我武装到了牙齿,一摇一晃,腰痛也减轻了许多,风雪严寒奈何不得。大皮帽、大围巾、毡嘎登、老绵羊皮皮袄,外加一条驼缰绳勒在腰间,任由风雪肆无忌惮地侵袭,又能如之奈何?我偏着头尽管让它吹打,了然无妨,进而还可以体验大自然的无限魅力。
我全神贯注地跟上前边的驼尾,保持合理区间,匀速前行;双耳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我的摆铃发出的叮咚声,音韵虽然单调些,但这却是在荒漠风雪中独一无二的奏章;它一刻不停的随时为我报警,只要铃声不乱,我拉的骆驼就平安无事,也就省去了一番悬心。这真是舵有人掌,路有人领,而目前的我呢?紧虽其后,概无后顾之忧也。
大雪纷飞,一直下个不停。我们来到布拉图卸下盐垛子,就顶风冒雪,分批次给骆驼饮水。前文说过,这里有两口好水井,相距不到五米,还配置着两个很长的水槽,一东一西地排列着,我们只要拿出两个帆布水斗子就足够了,饮牲口十分方便,一次能饮足两把子骆驼,分三次就都完成了任务。
下了一天的雪,地面积雪厚度足有五六厘米,骆驼吃雪就足以解渴,为何还要冒雪饮上井水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这是饲养牲畜的小常识,雪天饮井水,少吃雪,既抗寒保暖又保膘,一举多得。
另外抽调三个人下帐房、烧茶,抽空收拾垛子。在大雪天叠垛子、排大绳可不是件容易事,戴上手套无法干活,一双手暴露出来工作,直接与冰雪打交道,又湿又冻。没办法,我只好咬紧牙关,忍受腰部和手指伤口的剧烈疼痛,豁命拼了,恶劣气候同样能磨炼人。
不过这是一场落在数九天的大雪,实在难得,它孕育着一个福音,“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明年草场好,庄稼旺,肯定是个好年景,老百姓又能吃饱肚子了。天降瑞象,人财两旺,这是广大农牧民的莫大期盼。


病不择时
冬天出门最怕生病和受外伤,怎么就都让我给摊上了,也不看这是啥时候,不选择个时间,说来就来了。在第二趟运盐途中,刚一抬盐口袋,不知怎的就岔气儿了,疼痛难忍。我曾在大队上劳动的过程中就养下了这个病根,动不动就闪腰岔气,莫名其妙,后来我发现一干重活或者一着凉就犯。这次犯病后,赶到温都尔图粮站旁边的温社卫生院去治疗,不小心又碰伤了右手中指骨节正中,开了个小洞,掉了一小块肉,血流不止。正是晦气沾身,祸不单行。在医院包扎了中指伤口,腰部打了个封闭针,买了点止痛膏、纱布之类的备用药品,带伤继续上路。现在遇上了冰雪天,阴气重,指关节又感染发炎脓血不止,腰部也痛得更加厉害。
闪腰岔气最好的医疗办法就是卧床静养,使痉挛受伤的腰肌休养生息,能得到自然复原的机会,这点常识我懂,只可惜目前没有这个条件,一个萝卜一个坑,无人替换我,只好咬紧牙关死抗了。
稍一出劲用力,腰部一大片肌肉就火辣辣的抽搐,撕心裂肺地痛起来,痛得我全身冒汗。每天早上搭垛子就是一场严峻而激烈的生死搏斗,与搭档每抬一只盐口袋,就揪一回心,咬一次牙,冒一头汗,痛得我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小刘也不再唠叨了,望着我那幅痛苦的狼狈相,悲心大发,让我休闲片刻,他想一个人单挑。谈何容易!三十多个垛子,合计六十多只盐口袋,一个人能搭上吗?这本来就是一对搭档干的活嘛。后来我也疼出了经验,想个法子对付,每到搭垛子的时候,提前在伤痛处贴上新的止痛膏,皮肤一下子感到热呼呼的,再在腰间加勒几道粗毛绳,还挺管用的,疼痛好像是缓解了许多。
夜幕下的真情
又在雪地上奋战了两天,从布拉图出发,在锅桩坑住了一宿。
那天晚饭后,他们几个人不知在嘀咕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在刻意回避我似的。一会儿,一个一个地溜到外面,摸黑点检盐口袋,不知何故,我也无意过问。等他们分别回到了帐房之后,表情如旧,谈笑自若,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我也随声附和地装作没事儿。李胜武一路上处处关心我,这时他在我身后轻轻碰了一下,示意让我跟他出去一趟。到帐房外边以后,他低声对我讲:
“这是你最后的一趟盐了,明天中午到营盘水一交账,就剩下装粮了。你也“松”一下口袋弄点盐,藏到褡裢里不要声张,到粮站上住下以后,换点梨带回家。说是说有几个娃娃哩,不能空着手回家吧。”
“我哪能行哩?这不是自己找的挨斗吗?我不能干!”
“老方,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里头谁也不会害你,而把你当驼户看待,自己人。否则,我不会告诉你的,放心吧,没事的。”
“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兜不起呀!”
“放心,所有的驼户都这么干,大队的王书记曾经也干过,驼户们都通着哩,你不拿点别人还不放心,你这个'积极分子’倒反会得罪一大片。”
是的,这个干净人真还不好当。不过,这点小事纯粹属于生活小节,无关大局,为了报答和安慰大家的一份善心,我还是同意了。老李解开我的盐口袋,帮我装了半袋子盐,约有四十多斤吧。
后来我才弄清楚,驼户偷点湖盐系属惯例,是家常便饭,来往辛苦三四趟,在盐池里公开讨点吃饭盐都没问题,这不叫偷,叫拿,而且是明拿。两头收发货的工作人员对驼户们的心思了如指掌,相互心知肚明,查汉池发货是高秤出库,营盘水收货是平秤入库,每次交盐的结果,总要长出一千斤左右。这次“松”口袋至多拿去五六百斤,交盐时不仅不会短秤斤,而且还会长出几百斤的。这都是驼户们的经验。
第二天,在上营盘水的半道上,我遇上了大问题,一个骆驼受到惊吓引起一阵蹦跳,把垛子给撂翻了。我的腰疼,一个人搬不动一只盐口袋,搭不上垛子,急得束手无策,正在这无可奈何的紧急关头,压后的驼队长汪华山赶上来伸出援手,我才得以解困。

脚踏三省换冬梨。

营盘水粮站所在地归属于内蒙,座落在内蒙、宁夏、甘肃三省区界交汇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是一个座北向南的大院落,院内仓库林立,饲料堆积如山。它是阿左旗温都尔图公社的一个股级机关单位,业务上不受公社管束,归旗粮食局直统。目前,它的职责和任务,是专门为温都尔图、哈什哈、意克尔、查汉布鲁格、腾格里等阿左旗南部五个公社的广大牧民,以及机关干部职工家属,供应全年的定量粮油及票证。而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却十分奇特,站在粮站的大门口,就能眺望到三省区的自然风光,呼吸到三省区的新鲜空气。这真是:
雄鸡一唱天下白,惊醒三省梦中人。
宁夏站台卸米面,送到内蒙几分钟。
想吃冬梨也不难,漫步百米甘肃省。
谁想一眼观三地,不可小觑粮站门。
这几句不成文的顺口溜,就是对这块特殊地域的粗浅描述。
粮站面对的包兰铁路由东向西穿过,铁路以北是阿拉善一望无际的牧区、浩瀚无边的沙漠、绵延起伏的丘陵和广袤开阔的草地。粮站,背靠黑山煤矿若干个低矮的小山头,亦属于内蒙古地界。六十年代初期由甘肃上马开采该矿,后来因故停产,眼下井口早已封闭,但是从诸多出煤井口遗留下的星星点点的废煤堆,和山前庭堂林立、大门紧闭的宽阔生活区遗物等种种迹象,可以告诉我们昔日产煤的繁华景象,据说当年数以千计的矿工口粮,也是由这个粮站承担供应的。
粮站正对面不到三百米就是包兰线,横贯东西,无头无尾,有个涵洞供人畜穿越。铁路以北是内蒙,以南是甘肃的靖远、景泰,据说翻过铁路南边的那道山梁,就到了“五方市”。
在粮站东南面,也是不到三百米,就又跨界到了宁夏,那是营盘水火车站,还有它东面的小红山、干塘等车站,都是宁夏中卫县的属地。这个粮站的粮油和公社供销社货物的输入,还有盐务局原盐的输出等商品调运活动,都是通过营盘水火车站的站台来完成的,所以这个火车站是支农、支牧、利民的货物转运站,远远超出了它地理属性的功能。
这是一块脚踏一地跨三省的特殊宝地,比较罕见。
我们下起帐房,住在粮站东围墙外边,装粮油三天。人喝的内蒙水,吃的内蒙饭,而我们的骆驼却吃的是甘肃的牧草,每天从铁路下面的那个涵洞口赶出赶进,到中卫、靖远地界上放牧,自由自在地享受邻居家丰盛的干草,天天跟上两个人早出晚归,悠闲自在。
这三天当中,我受到驼队长的优厚待遇,安排在帐房里养病,清闲守家,烧青茶、炖骨头。盐务局的老工人三三两两地来到帐房光顾,他们主要是想吃肉骨头,我们热情款待。有时候他们顺手能摸到铺盖后面掩藏的盐袋子,却又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东西?”
我一本正经地陪笑应对:“吃饭盐。”
他们一般不再深究,饱餐一顿驼肉,喝几碗清茶,抽几支烟,便甩手而去,看来并无稽查携带私盐的意图。
邻近的靖远县、景泰县是出了名的水果产地,据过去哈什哈的老人们讲,这个三角区有个叫“五方市”的地方出产的冬梨特别好吃,说是有拳头那么大,汁多味甜色美,名扬各地,就是当年生产量太少,太稀缺了,社会上不好买到。也不允许公开上市交易,只能偷偷摸摸地在私底下以物易物弄点儿。
“五方市”在哪里?隶属靖远还是景泰,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但第二天帐房里就来了一个“收”青盐的农民,看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就是个地道的小生意人,一见面就问我:
“有青盐吗?”
“你是'五方市’人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称诺。接着,介绍了他所带的产品以及兑换方法。这里没有度量器具,他还是以最原始的老规矩行事,很内行的,用瓷盆代替斗、升,盐在盆子中必须起了尖才算一盆。平与尖对我来说无所为,空手生金,乃意外之财,你给多少是多少。结果我的那半口袋东西也换了七八斤水果,白来之物足矣。其中有几个冬梨特别诱人,大大的,翠绿翠绿的,别说吃,就是望上一眼都会垂涎欲滴的;额外还给了一捧红枣、两个苹果。我都没有舍得吃一口。别冻坏了,赶紧装在脚登毡包中,既掩人耳目又防冻,再过三五天带回家里让孩子们悄悄吃吧。
几十年之后,我才从挚友罗生泾口中搞清楚“五方市”是怎么回事。生泾与我同龄,退休前历任条山农场场长二十余载,其场址与景泰县紧密相连,所以他对景泰县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
景泰有个佛教胜地叫五佛寺,很有名气的。信佛拜佛的善男信女们甚多,香火四季旺盛;那里还有个黄河渡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又是个水果之乡,名扬省内外。寺庙距离营盘水不远,所以五佛寺名扬邻省区各地,毫不为怪。
只是蒙古人学说汉话和汉人学说蒙古话是同样的艰难,一样的别扭,又因乡音浓厚,四声不准,所以五佛寺传到阿拉善草原,就摇身一变,成了“五方市”,而且还以讹传讹,传得出神入化,经几代人不衰,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竟然欺骗了我几十年。
满载粮油把家还
三天后,我们所有的骆驼满载粮油浩浩荡荡地奔向哈什哈老家。米面、饲料比盐的比重小得多,同样大小的山羊毛口袋,能装上一百五十多斤重的盐,但是它只能装下一百一十多斤面粉。现在凭我一个人的力气咬咬牙也能独立搭粮垛子了,我能扛起一只面口袋平放在驼背上,粮比盐轻的多了。
“上井海子”饮水。
忙忙碌碌地装了三天粮油,先后五天没有顾上给骆驼饮水,再说也没有趁便的水井,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撑了,得给骆驼饮足一肚子水。大队人马一路朝北向着家乡走去,不知越过了多少个坡地沟壑,又踏过了多少条崎岖的羊肠小道,下午终于来到一个宽敞的大沙梁上。
这里地势很高,像个小山岗似的,站在上面回首眺望一路走过的风景,一览无余。大沙梁上面还有零碎的小沙窝,虽然低矮了一些,但是它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形成的,同样是一条接一条的排列有序,并且向东北方延伸过去。我们继续翻越,不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奇特的井头,名叫“上井海子”。
“上井海子”名声显赫,实际上就是高沙窝上面的一口水井。它奇特在何处?你看,这么高的地势,又是著名的旱麻岗无水区,满目黄沙盖地,周围又全是高沙梁顶上的沙疙瘩,水从何来?难道说这个“上井海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这个水井,就好像悬在半空中,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噢,这可能就是“山高的水高”吧,然而,这里全是沙子,不显山,为何露水?
这井是先辈们打下的,取名“上井海子”,在方圆数百里之内绝无仅有,是干旱地区独一无二的一口浅水井,淡水井。
此井优点很多,水有三四尺深,味道甜美,水面距离地平面至多有三尺,井身是用灌木镶嵌而成的,坚固耐用,井底来水量又是神奇的充足,两个水斗子一起紧着往水槽里供水,连续饮足一百多峰骆驼,不见水位有明显的下降。不要说方圆百里之内就只有这么一个水井,就是数十步内外,也再探测不到这样的龙脉。
这是温都尔图公社迭尔乌兰大队东沙子上面的一块宝地,它距离大队部不过五里路,大队处于一块平滩,地势很低,从那里看“上井海子”必须昂首仰望。大队门前打下一口人畜饮水井,有九丈多深,备有轱辘、牲畜,才能拉上水来,你说这个“上井海子”的浅水井奇不奇?
我们正在饮骆驼的过程中,当地的七八峰光着身子的骆驼也参与进来吃水,吃足以后,经管的年轻人拉成一链,顺着下坡沙窝道向大队走去。
我们把骆驼全部饮完之后,就要上路了,才发现我少了一个骆驼。细细一查是公社秘书的“小骟”不见了,这个小家伙平时馊点子就多,我尽力防范,这一回还是让它给钻了空子。他身上驮着两口袋大米,二百二三十斤哩,丢掉了怎么办,可把我吓的够呛,慌得我口干舌燥,六神无主。无奈何,我只得把其余的十三峰骆驼交给驼队长代拉,凑合着慢慢走,我跨单骑去追寻。沙子上的缰绳印清楚地告诉我,它一直尾随前面吃过水的那几个光身骆驼下坡而去,而且寸步不离。
顺着下坡走路,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我就追到了迭尔乌兰大队上。还好“小骟”被人拴在大队门外的场子上,大米驮在身上,安然无恙。当我向好心人再三道谢回头追到驼队的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黑柴滩,快接近“三个沙窝”了。


“三个沙窝”的油饼
我们在“三个沙窝”休整了一天。反正我和小刘放了一天骆驼,发现这里干枯的烧柴特别多,又粗又硬,比比皆是,我们两个一会儿就捡了几大捆,准备驮到下一站的“半沙窝”宿营使用。
在一九六四年划省界以前,哈什哈公社南部广阔的深水地区,统称旱麻岗,有七十二道梁之别称,是我社夏秋季的主要草场。麻岗面积很大,划界之后的线路走向,我就不十分清楚了,只知道个大概。
梁者,概指高大相连的沙脊也,它就如同沙窝的走向一样,从西南向东北一个挨一个的横卧着,从“三个沙窝”向北方排列,一直排到武威的红水河边。每道梁之间就是一长条品种繁杂的草坪,通常把这种草坪带称作“塘”。每个塘都有形象而生动的昵称,如大红莎塘、柴照子塘、黑冲塘等。七十二道梁该有多少个塘不清楚,无雨是枯草荒漠,落雨丛草铺地。
我不知道“三个沙窝”是属于哪个塘的,只见塘东边有一个高沙窝顶上竖立着一座铁三角架,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这是地质勘测队的杰作,特意测定的地理坐标,也变成了来往过客的参照物。
说起三角架,想起一段往事来。当年青山主峰顶上也竖立着一个三角架,一九五八年被人受命拆除,截得碎铁,拿到民勤充当了钢铁任务。他哪里晓得那个坐标是北极星座点,那个点是个几何概念的点,无分毫误差,地质科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测定的。无知的盲撞举动,因小失大,破坏了国家的机密设施,伤透了科学工作者的心。
那时候配置的勘测仪器很娇贵,怕震动,牲口都不能驮运,我亲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用扛子抬着一个铁箱子,说是贵重仪器,很艰难的在沙子中紧随大队人马之后步行,路过我的老家方家坑,向青山小湖进发。他们都是大学生,不计烈日炎炎,翻山越岭,为了啥?地质勘测工程不容易啊!
夕阳西下,近至黄昏,我两人把骆驼安顿到草滩里回帐房。
哎呀,好香啊!青茶油饼子摆放在面前,我俩美美地吃了一顿。他们四人还在继续炸“油棒子”,直到深夜才弄完。油饼子不多,明日一顿早餐是富富有裕;“油棒子”是为下次继续上盐路的人准备的干粮。大家公平分装,每人一布袋子,约有二十多斤。我虽然下次不走了,也给照顾了不少。
驼队长告诉我,年年驮粮就这么个习惯,趁着给骆驼灌油的机会,弄点喝茶的馍馍,我们盐路上受的苦重,吃的粮多,三十斤的定量根本不够吃,日子久了谁家的家里也垫不起。这也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驼户们都心知其肚明,谁也不会自投罗网去告自己的状。还说我是头一次知情,装作没看见就是了。
他们接着告诉我好多内情,从装粮那天开始,我们就吃公堆上的粮了,帐房上集体自带的口粮袋子里也添加了不少,越来越满了。吃掉这点没关系,到大队上交账还会长出千数斤哩。为什么呢?就因为粮站出秤高,我们买两万多斤粮,要分几十次才能过完磅秤,这还不长出个几百斤来?再加上补偿了近千斤的途中损耗粮,我们几个人能吃到哪里去?
“你放心,我们动用的都是大队的粮,公社的粮一两未动。你驮的少,不足三千斤,又是头一回驮粮,长了好说,短了挨不起。”
至于香油嘛,就更没有说的了,第二天早上一灌骆驼,所有的全有了。运粮途中给骆驼灌油是队长的安排,也是以往的惯例,将近一百峰骆驼需要灌掉七八十斤油,骆驼少灌十几斤,就足够人吃的了。
啊,原来如此。向劳动人民学习的内容非常丰富,这里不能局限于点滴的对错正邪,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有好多做人的哲理需要在生活中细心地品味。


“小骟”的教训
回家的那天,我遇到了点麻烦,眼看马上就要到家了,却又遭受了“小骟”的一次考验,
给我增添了盐路上最后的一次教训,丰富了我的阅历,感触颇深。
那日的天气真好,万里晴空无云,苍天随同人愿,和我的同伴们回家的心情一样的灿烂美丽。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走到了芦湾,这儿距离大队还有二十五里路。啊!眼看就到家门口了,愉悦的心情无以言表。就在这满怀激情的幸福时刻,问题发生了。“小骟”坠住缰绳硬吃路边的蒿草,把鼻棍子给弄断了。按驼户行当的规矩,我必须给别人让道,停靠到路旁去自行处理。
我也过于小瞧“小骟”了,当时我想,尽管它的坏点子多,但是比起“一撮毛”来还是要老实得多,至少不会前打后踢,攻击伤人,因此对它无有任何防范心理。于是我大大咧咧地先给它挽上笼头,很轻松地套在它的头上,拽住头部让它卧倒,它都顺从地执行了。
接下来的工序,需要捆住它的前腿,因为要扎进新鼻棍子,鼻眼里总还是多少有点儿疼痛感,一般的骆驼都有护鼻子的本能,不会老实呆在那里让你摆弄鼻子,所以必须捆住前腿约束它乱动。当它卧定,我的上半身探过它的长脖颈,双手用力要抬起它的右膝时,怎么也抬不动,这就是它的技巧,它的膝盖会全力向下挤压,不让你穿绳绑腿。我又在它的腿杆下面掏沙子挖个小洞再穿绳,它生气不干了。于是它把脑袋往前拢绳上那么一枕靠,长脖颈向后一收缩,用力使劲挤挟我,便将我的整个身体死死地卡在它的脖颈中间,我的腰本来有伤痛,现在疼得更厉害了,火辣辣的,一点儿也使不上劲,无力反抗。
驼队铃声渐渐地远去,我被人家卡住动弹不得,怎么办?
现在四维上下虚空,就剩我一个人挣扎,只能靠自己的智慧解脱困境。我在挖空心思地捉摸,寻找对策,先是慢慢地试探着抽身,每抽一次,它的脖颈就用力紧缩一次,后脑勺使劲向后挤压,始终不离前拢绳,多次抽身以失败而告终。就这样僵持下去,十几个粮垛子再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忽然想出另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我慢慢地解开勒在腰间的毛绳,从宽大的皮袄中倒着抽出身子,这才解脱了困境。我兴奋极了,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不再上它的当了,得和它斗智。我的身体不经过它的脖子,绕道从它卧定的两侧分别穿绳绑腿,它这才老实了。紧接着立即给它扎鼻棍、上鼻钥、带缰绳,几下子搞定,立马上路,追赶已经远去的驼队。
当我攀到高高的稍湖岗、马山湖的制高点上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前面的铃声了,他们大概远离我于十里之外,说不定快到大队上了。现在只有我的驼铃声,单调、清脆、平稳的响彻夜空,带着远征胜利归来的傲慢,打破夜幕的宁静,传向空旷的原野。
路过夹心的东沙岗,我透过夜幕向着父母的坟墓张望,臆想着给双亲汇报:你们的儿子从盐路上得胜归来了!
今夜星光灿烂,浩瀚的天河格外清晰。出门一月有余,上盐路身经百战,开阔了视野,经历了磨难,终于胜利还家。啊,多日帐房的生活单调独特,虽能遮挡风雪,但终不及家庭的温馨暖和。
不过“小骟”教训的阴影,至今仍使我心惊胆战,也留下了一段永恒的纪念。
第二天回到单位顺利交差。革命造反派的魔影依稀犹存,然而风声渐弱,不见了以前那样的飞扬跋扈,公社革委会领导大胆地批准我养病。

方勤学,笔名潇生,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左旗人,蒙族,生于1938年。1961年肄业于兰州大学物理系无线电子学专业,曾长期在牧区从事基层工作,后任职于阿拉善盟统计局综合科,统计师,期间编辑、审订过数年的《阿拉善统计年鉴》。一生致力于统计、会计专业知识的研究,服务于社会经济工作。1995年退休,2014年动笔回忆,历时八载,于2022年春完成长篇回忆录《驼乡风云》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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