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二十岁那年,母亲出嫁,两年后有了我的大姐。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虽然十岁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可是她并不想一家人的穿戴成问题。在那个衣服鞋子全靠手工的年代,母亲自是从小就练就了一手的好女工。嫁人后,本以为可以仰仗婆婆给孩子做棉衣裤的母亲,愿望再次落空。我父亲的家里穷的叮当响,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偏偏我奶奶穷家破业却硬生生要拽个婆婆的架子。我母亲出嫁于1978年,改革开放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奶奶的思想还停留在《孔雀东南飞》的时代。母亲的美丽、能干和温柔并未赢来奶奶的赞许,反而激起了奶奶与日俱增的刻薄。她处处为难母亲,就像焦仲卿的妈那样.但母亲不是刘兰芝。刚出嫁的母亲,也是一副温柔瘦弱的模样,她说在出嫁之前都没和别人拌过嘴,村里的老人都夸她贤惠。遇到奶奶,母亲被硬生生逼成了坚强泼辣的女人。只是,心灵手巧从未因泼辣而缩减半分。 大姐出生于农历的腊月二十八,天寒地冻的日子。奶奶不给母亲洗尿布,还不允许我父亲去碰。倔强的母亲咬着牙,去河边砸开冰,洗我大姐的尿片子。奶奶在伙食上更加刻薄,以至于我的大姐身材瘦弱。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小婴儿最急需的是棉衣裤,奶奶自然是不肯做的。母亲只能咬咬牙,一个人去摸索。她做姑娘的时候,虽然一手针线活十分了得并且出众,可是却从未碰过小孩子的棉衣裤。不过好在母亲是个蕙质兰心的人,她自己摸索,做出来的棉袄棉裤竟然十分像样。看着做出来的比较像样的小孩儿棉衣裤,母亲长舒一口气,没有妈妈和婆婆依靠,她的孩子依然不会冻着。 所以,我母亲在针线活上炉火纯青的技术,不过是因为她过早失去母亲以及不幸地遇到一位可恶的婆婆。最重要的是她骨子里要强的个性,当然最根本的是她的心灵手巧。母亲从来不主动要求我们姊妹学什么针线,在她看来针线活是一个女人苦累的根源。她总是希望我们笨一点,不要太能干,因为这个世界上,人不管怎样都能活下去,与你的聪明和手巧没有半点关系。你不会,就说明你有人可以依靠。她总说:“妈在,要你们做这些干什么。以后出嫁了,妈给你们找个好婆婆。”后来,时代的发展,当她发现原来衣服和鞋袜都可以买来,再次长舒一口气,她说:“哎呀,太好了,以后你们就算遇不到好婆婆,妈不在了也没关系,还可以活。” 小时候,一家六口人的鞋子全是母亲一针针做出来的。我长到10岁,一直都是和母亲父亲睡。那时候,我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那里手上飞针走线,父亲在床的另一头打着呼噜,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一声:“她妈啊,快睡吧,别把眼睛熬坏了。”飞针引线的母亲时不时地帮我掖掖被子,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还响着母亲纳鞋底“刺啦啦”的声音,满屋子都是白炽灯昏黄而温暖的光。 母亲是对针线活要求苛刻的人,做鞋子她从来不会像别的妈妈那样为了省事儿做大一码,她要的是合脚,那鞋子必须和你的脚是合而为一的,就像长在你的脚上,她宁可鞋子小了重新给你做一双也不愿那鞋子在你的脚上晃荡。我大姐小学的时候,穿上我妈做的绣花鞋,结果她的老师跑到我家请我妈妈给她的孩子也做一双。其实,小时候,每次穿着妈妈做的鞋子和衣服出门,我们总会成为焦点,因为那鞋子和衣服必会引来别人的啧啧赞叹声,甚至会蹲下来摸摸你的鞋子,然后用不相信的口气说:“人家妈是怎么做的鞋子,这么好看,跟长在脚上一样。”最后就是跑去问我妈妈要鞋样子,可是她们做出来的鞋子依然没这么合脚,因为母亲很少按鞋样子做,她要在我们的脚上比了又比,剪了又剪。 初三那年,母亲给我做了一双黑底的绣花的系带打口鞋,那个时候手工鞋子已经不人们的眼了。母亲也很少再做鞋子,只是那黑底是我的一条裤子,母亲拆旧裤子的时候,发现裤脚完好,觉得扔了可惜,就做成了鞋子,我母亲就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虽然手工鞋千层底已不入人们的眼,可是那双鞋子还是引来了许多女生的围观。她们很羡慕我那双鞋子,就算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那鞋子做的文艺而又清新。黑得发亮的鞋帮,上面绣着粉红和白色的小碎花,素雅而灵巧,穿在脚上,连脚都秀气了。 母亲还是出色的绣女,她特意给我提起给大姐做的那件棉背心,母亲提起的时候自己都唏嘘不已,母亲很少会对自己的作品如此感叹和称赞。母亲反复地说:“漂亮极了,亮沙沙的,我怎么就没把它留下来呢?”那件棉背心,黑色的绸子底,明晃晃的;前襟和后背上都绣着两团花。尤其是后背上那团大花,母亲不知道是什么花,她们的花样子全是别人剪的,然后描上去。反正是一团,母亲用最细密的针脚密密地绣着,她用了红、黄、绿三种丝线。因为针脚细密而厚实,那花就像种在上面一样,花朵也发着亮光。那黑缎子上的这多大红团花,自然是艳冠群芳,无与伦比。母亲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每件作品,她用自己的视力换来了一幅幅具有生命的作品。母亲从来没因为要做的针线活太多而马虎和将就,其实以她的手艺,万不需要如此卖力,她只要拿出三分技术再加七分细心,她的针线活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可是天生的对美好的苛求,使得她心、眼和手,为每件作品都注入了生命力。 45岁那年,我的大姐生下了女儿冰冰,母亲升级做了外婆。按照风俗,外婆要给外孙(女)准备好两套棉衣裤,这对我母亲来说简直不叫事儿,我大姐也明白我母亲的实力,所以很安心地坐着月子,她甚至想着满月的时候,吃满月酒的客人看到我母亲带过去的婴儿棉袄裤肯定会赞不绝口。不用说,我母亲没让她失望。54岁那年,我的哥哥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小石头,我母亲终于做了奶奶。按照风俗,新生儿的奶奶和外婆都要准备棉衣裤还有各种小零碎,不过我嫂子母亲早逝,并且她也坚信我母亲的手艺不仅不会让她的孩子冻着,更会成为别人的赞美。自然,我母亲再次没让大家失望。在农村老太太都选用大红大绿带花花的老棉布为她们的孙子做棉袄棉裤的时候,母亲却选用了火红的米老鼠棉布做面儿,粉红色的米老鼠棉布做底儿。她当然不知道米老鼠,可是她天生就有颜色搭配和审美观的灵感。那棉衣裤,颜色喜庆而又可爱,棉絮平整而熨帖,针脚细密而匀净,挂在那里像一件艺术品。我的侄子小石头又生的白里透红,粉嫩可爱如玉雕琢一般,更衬得那红色米老鼠的棉袄裤亮丽而抢眼,俏皮而又满是灵气。我想,等到我侄子穿不了的时候,我的嫂子又不愿收藏,那么我就把它收起来。 今年寒假结束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又是和母亲睡,不过鉴于我已经长得又高又壮,母亲无法把我像小时候一样揽在怀里了,所以她只能让我睡在她的脚头。她把我那双冰凉的脚搂在自己的咯吱窝里,因为要离开家,我们都没有睡意。我问她:“妈,你还能做小孩子的棉袄裤多少年?”母亲很警觉地说:“只要眼睛看得见就能做啊,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吐了吐舌头说:“没啥,我就是想问问。”母亲“噢”了一声后好久,才慢慢说道:“你结婚后有了孩子,妈也给他做。那时肯定不时兴了,不过你放心,妈做的东西别人总是稀奇的。再说,你买的哪有妈做的暖和、贴身呀?”我的眼泪有些忍不住,不过还是装作没事儿地说道:“妈,你怎么知道我想问的是这个?”她很不以为然地回道:“你是我生的,撅啥尾巴屙啥屎,我还能猜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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