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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

 宋的课 2022-11-25 发布于湖北


哥哥第二次去广州。

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他送我去中大。

都是不出远门儿的人,家里四个孩子,爸却极少出在校园。爸爸只参加我一次的家会,作代表言的他,了一句话还抖了半天,他的声线随着抖的身体也抖抖抖了老半天。班上同学你爸你真好,我真想他就那一句你都能看出我爸我?我中考,爸妈没有来学校送吃送喝,只是在考完那天,爸爸骑着他的老二八自行车,驮走我的铺盖卷,我的初中就在爸爸的两次莅临中结束了。哦,中间我妈来看过我一次,大姐生孩子,荣升为外婆的妈妈来街上为新生儿买买买。那几天大雪纷飞,母亲顺便来给我送衣服,看到我贴在学校橱窗里的大头照片时,很认真地说:“还是我家秋最好看,别人的照片里都是上半身,你这就一个大头,真好看。”

高中的时候,离家更远,不过因为是在市里,所以爸爸每年清明节去真武山上香的时候都会过来瞧我一眼,给我带他自己烙的厚厚的韭菜饼。我的一个堂姐哭着埋怨自己的爸爸说:“你看人家秋的爸爸都晓得给她带饼,你们呢,就只知道给钱,一点真心都没有。”我爸来看我,从来不提钱的事,父亲的口袋永远比脸干净。他每次上街,都只带够自己要买东西的钱,顶多再剩个五毛。我很小的时候,五毛钱还能买一根甘蔗,全家一起啃半天。现在甘蔗都要两块一斤了,五毛钱只能买个棒棒糖了。高考结束,我同学的妈妈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我俩看了《泰坦尼克号》,第二天我自己拖着铺盖卷儿回老家了,一路上换了好几趟顺风车。熟人们惊讶地问我:“不是听说你成绩很好么,你爸怎么不来接你啊?”我告诉他们我爸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高考,我妈在北京,也不知道我高考结束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大门紧锁。我去地里找爸爸,小麦收完,他正忙着种花生,我跟在他身后丢种子。

高考结束,我开始了放牛生涯。后来,老师跟我说我考上中山大学,要我去学校拿通知书。地理老师正在搬家,我帮忙他一起搬,他,他老婆还有丈母娘热情地留我在他家吃饭,我特别认真地说:“不不不,我要回家放牛了,我们家牛还在等我呢。”他们仨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这名牌大学生去放牛,你们家牛也真算高级了。”

我的初中高中就在爸妈的迷迷糊糊中结束了,我的中考高考没有奖励也没有庆祝,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中考和高考的意义。我中考的前一天我妈还非要我陪她看煽情的《哑巴新娘》。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地位,有一次我妈很神秘地问我;“听说你成绩很好?”我吓了一跳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妈说:“你小姑妈的儿子回去跟她说学校里有个宋秋风,可厉害了。你小姑妈还跟他说宋秋风就是你大舅的女儿啊。”高中的时候,学校大铁门外永远挤着一堆送饭送汤送排骨送牛奶送水果的父母,高考那两天,整个大门儿飘荡着各种香气。我妈厨艺精湛,只是她的香味从不会出现在门外那群探头探脑的大军中。

小学就在村子里,从入学第一天起,爸爸妈妈就头疼不已。每天送我上学成了一项大工程。爸爸说我和妈妈像走亲戚一样,她送我去学校,我再跟在她屁股后面把她送回来。我们就这样有来有往,艰难不已。最后父亲看不下去了,他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扯着带子狠狠抽在我的屁股上,就那样一路抽着送我去学校。我一路上一边哭一边用双手捂住屁股。之后我就乖乖地跟着姐姐去上学了。下雪的早上,天还黑乎乎的我们就起床,简单吃口热乎早餐我们就出发了。积了一夜厚厚的雪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黑冷的村庄里,只有踩雪的声音,划破寂寥的狗吠,我和姐姐放声歌唱,给自己壮胆。听到歌声的小伙伴也会慢慢加入我们的队伍。我的同桌正好住在上坡转弯的地方,我们在教室碰面的时候,他就大声抱怨:“你在那里吼个啥,都被你吵醒了。”那个时候教室没有电灯,早到的我们都点着一根小蜡烛,把自己红通通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笼在那小火苗上。烛光照亮了黑暗的教室,我们的影子长长的映在白色的墙壁上。我们开始读书,南腔北调地读书,像小和尚的念经,只求练练嗓门不求记住不求朗诵不求美妙。

是不是从上学第一天起爸妈就为送我入学操碎了心,自此以后在我的入学和结业里便一再缺席。我大学毕业典礼,是发小楠楠从深圳去参加的,帮我化了妆,可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庄严的典礼。高中时在图书馆的樱花下,我和大爽成为挚友。我在中大的时候,她从烟台去看我。后来我去云南大理支教,她从武汉坐飞机,换大巴最后爬过一座座山,晕晕乎乎地到了我的小村庄。现在我在杭州,她又从青岛过来看我。她走过所有我学习工作的城市,她在烟台上学,现在在青岛工作,可是我从没去过山东。

哥哥是家里唯一去过我大学的人。08年的夏天,穿着姐姐给我买的牛仔裤和黑体恤,吃完母亲包的饺子,我和哥哥就出发了。出发的时候,锅里还有几个饺子,我真还想再吃几个。秋收就快来了,我有点担心爸爸一个人顾不了我们的花生和玉米,还有我那头老牛。我听说广州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秋天。母亲在我的行李中装了好几个苹果,很大,面面的。

每年八月末,从家乡出发南下广州的火车都是满满当当的人,暑假里农村孩子被爷爷奶奶送到遥远湿热的广州,然后在快开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又把他们送回老家。最后爸爸妈妈们再次南下,等待着过年的回乡。我们的火车是那老旧的绿皮蒸汽火车,没有空调,窗户大开,树木刷刷地向后驶去。我们在火车中部9号车厢吃了一顿饭,要了酸辣鸡杂,手撕包菜还有一盆西红柿蛋汤。我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要在火车上吃这么正式的饭,火车不是应该属于零食的么?

第二天我们就到了中大,海珠区的康乐园。我们从南门进来,门外挤挤嚷嚷的非洲女人穿着无比灿烂的花裙子,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黄灿灿的链子和镯子。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亚洲最大的服装辅料批发市场。每家小小的门店里堆满了蕾丝花边儿,纽扣还有丝带。只是跨过中山大学的正门,我们看到了一个安静,潮湿,浓绿的世界。老树参天,树皮上爬满了绿绿的小植物,这树就像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绿色外套,看着还真让人心里痒痒的。我是大一新生,按学校规定,人文学院的学生统统都要去到珠海校区。来不及参观校园,我和哥哥已经踏上了去珠海的歧关车。那是我第一次坐完全封闭的空调车,冷冷的和车窗外的潮湿闷热反差巨大。我们坐在最后一排,车外过道上走来一位黑人留学生,我和哥哥说他真像那年奥运会100米夺冠的博尔特,大概看到我们兴奋的眼神,那留学生立即冲着我们做了博尔特夺冠的那个帅气的姿势。然后车子动了,离那个黑人越来越远。

密闭的车子让晕车的我极其难受,实在忍不住,我终于吐出了火车上的鸡杂和蛋花汤,最后吐出了在校门外吃的麦当劳。上车的人都会拿一瓶怡宝矿泉水,我喝了那个水来漱口,最后把那怡宝水也吐了出来。直到现在,一看到怡宝矿泉水,我还是会头晕。坐在我旁边的女生被狠狠地恶心了,可是她真是个有修养的姑娘,一句话都没说,哥哥却真的想说他不认识我。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珠海。一个干净清爽的城市,学校三面被青山环绕着,只有东门对着大海,学校就在东门处建了一栋亚洲最长的教学楼,连接起南北的两座山头。晚上我们在学校附近寻找吃的,可是每家饭店都人满为患。四个人的宿舍只来了一位女生,她是爸妈陪着来的,甘肃人,带了很多甜的掉牙的香梨。她爸妈都住在宿舍,他们劝哥哥也住在这里,可是他很不好意思,学校周边也无酒店可定,他一个人在校园里转悠,最后另一位家长邀请他同住。只是我现在也不明白他到底住没住。

其实这一年哥哥也不过刚刚大学毕业,他读的是我们省里的长江大学,在荆州,离家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哥哥读大学的时光,我真的知道好少,他有玩伴儿,爱做校园生意,卖过鞋子。实习后拿的第一笔工资,他给妈妈买了珍珠项链,给我们三姊妹买了珍珠手链。那条手链在大一的语文课堂上散落一地,我把它们一颗颗捡起来,放在针线盒里,两年前我再也找不到那个针线盒。大学毕业的哥哥对我的大学依然充满激动,这个在南部沿海的中山大学。

哥哥走的那天,宿舍来了第三个女生,是琴。琴也是哥哥送过来的,她哥哥还在读大学,他们两个男生在阳台上聊天,很快就开始一起吞云吐雾。我有点不开心,我想他们还是学生啊,怎么就抽起来了,还当着两个妹妹的面?哥哥走的那个中午,我们在北门外的“水一方”吃了饭,人满为患,粤式快餐,我已经忘了什么味道。后来我们全班一起在“水一方”吃火锅的时候,要服务员加汤底,那小妹妹就抱着热水瓶一遍遍地往里倒开水,最后火锅都成了清水煮青菜。大家从此以后便再也不去吃饭,因为水一方真的全是水。学校食堂的菜都非常不错,“岁月湖”的馄饨面还有蛋包饭都很是美味,荔园餐厅的卷饼现在想起来我依然口水长流;珠影超市二楼的糖水店,没穿衣服的绿豆沙和芒果椰汁西米露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糖水。可是,刚到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就可以让哥哥都品尝一番。

哥哥走了,我开始了一个人在岭南的生活。迷迷糊糊,忐忐忑忑同时又满腹期待。

八年过去了,哥哥第二次去广州,去琶洲会展中心参加玩具展。他给我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地铁八号线路图,他要我找亮点。那照片没有重点,地铁线上的每一个站点都模糊不清楚,我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他很得意的说:“中大站。”第二张图是大学城公交线路图,这次我一眼就看到了中大站。我知道哥哥看到这两幅路线图时候的激动,如果哪一天我去了他曾经生活过的荆州,看到“长江大学”,我也会一样激动。他来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乘坐我坐了无数趟的地铁和公交车,“中大”两个字是这个陌生城市里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我忽然很后悔毕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留在广州。如果我在广州,哥哥就不用在外面住,他可以看到我工作之后的样子。在我的小屋里,我终于可以做饭给他吃。早上的时候,就带他去广州酒家吃早茶。哥哥是个土气的吃货,我要好好和他推荐水晶虾饺,小笼包还有艇仔粥。晚上,我带着他去宝业路吃宵夜,就着干炒牛河和海鲜砂锅粥,喝两瓶啤酒,在炒板栗的叫卖声中聊聊我们的家庭,现在还有未来。在家里我们也聊天,但是都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像自从哥哥结婚后,自从我到上海,我们俩就没有好好地,像朋友一样聊天。我多想在自己工作的城市,带着哥哥去玩去吃去发现一个新城市的美好。我想他看看妹妹一个人在外面的生活,我不再是家里那个最小的啥也不会饭来张口的孩子。我27了,可是他们还是把我当孩子。

去年夏天,哥哥去上海参加展会,那个时候我人在杭州,没办法照应他。他一直说在上海没吃饱,我真后悔自己那时候不在,不带他去吃大壶春的生煎包,我自己都觉得遗憾。他对上海印象不好,我想可能主要是没吃到好的。

这次在广州,我好怕他又饿着,然后对这个城市失望。他来到妹妹读书的城市,为所有和中大有关的一切而兴奋。我却不能带他去看看我们那个古色古香的康乐园,那个藏书量惊人的图书馆,那个门口有大狮子的马丁堂,那个陈寅恪最后岁月的小房子,还有北门那个巍然屹立的中大牌坊,门口的珠江水长。

他来到我的城,我不在。更多时候,是他们从未来过我的城。我们彼此缺席,只是为生活奔波,盼着过年的团圆。生活里那么多的美好,春天我们去赏梅花摘草莓,看襄阳古城墙边柳芽初绽,四中樱花盛开。夏天,晚上我们坐船游荡在汉江上,啃一啃猪头肉,喝二两小酒。最好再来一盆油焖大虾,辣的嘴唇直哆嗦。秋天,我们回老家,拔花生,收玉米,摘棉花,地头开满野菊花。冬天,我们都躲在家里吃火锅,长一身幸福的肥膘。哦,不,其实我想带你们一起锻炼,我还是想瘦一点。

愿有一天,我们都不再漂泊,不再奔波,不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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