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不过除了小时候母亲会买新布给他做鞋子,并没有特别的待遇,吃奶时间比家里几个女孩儿都短,甚至他还穿过姐姐的旧衣服。 他个子一直不高,上学时排队总能站在前排。考上初中那会儿,他在班上年龄最小,伙食差,吃不饱,个儿就长得更加艰难。但是从那时候起,他心里便认定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点记在他的日记里,写在他给自己姐姐的信里。 父母是目不识丁的庄稼人,不干涉也不过问他的学习,只听说他学得还不错,小学在村小总是能拿奖状回来。一得奖,还没进家门,就高高扬着那张满分的卷子,边跑边叫:“妈,一百分!妈,一百分!”这样的顺风顺水却在他中考时掀起了大波浪,准确地说是他这艘小船一下子被掀翻。中考考得很不如人意,没有考上县城一中,二中,这对于想考大学的农村孩子来说,算是关闭了进大学的门。 父母想让他继续求学,毕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优秀的姐姐因为家里困难已经中断学业,怎样都要好好供他读书。加上个头实在不大,让他干活儿还真不忍心。对考学一无所知的父亲母亲焦虑却不得办法,最后听了本家一位叔叔的建议去读了三中。学校虽然不好,不过自己好好读书,总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吧。 不知道他怎么度过高中三年的。人长高了,从前青葱羞涩的白衣少年一下子就成了大方的青年,不再穿母亲亲手衲的千层底,衣服也由母亲选的白色、玉色衬衫变成自己买的蓝色格子衫。高考那年,中考的历史再次上演,平时成绩优秀的他,还是翻了船。他选择了复读,只是同样不如人意;第二年继续复读,考上一家二本学校。总之,他参加了三次高考,度过了高三,高四,高五,有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初恋姑娘,在他结婚之前的之前嫁作人妇;一群嬉笑打闹的兄弟,到现在依然喝酒闲聊串亲戚。 大姐姐谈婚论嫁的对象,他并不满意,因为不喜欢那个村子,不想自己的姐姐一辈子窝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子;大妹妹早婚,还要远嫁,是一个更加小的山里小村庄,他更不同意。他一直像个一家之主思考着家里的大事儿,却终究没到能决断大事儿的年龄,况且他爱自己的姐妹,不同意却也没有粗暴阻拦破坏。姐姐结婚后,他尊重自己的姊夫;生了孩子,他全心疼爱自己的外甥女,买奶粉,迪士尼动画碟片,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大妹妹结婚后,他知道她生活不遂意,却从来不多说只是用尽心思疼爱小外甥,他是村子里最好的舅舅。小妹妹还没读大学,他就告诉她:“这个家里有我,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终于他也结婚了。他的父亲一辈子老实笨拙,爷爷去世时七天的丧事让他们家元气大伤,父亲从此更不愿操心,凡事儿越简单越好,就连小妹考上重点大学也只请了两桌客人。父亲从来不善交际,也绝不抛头露面。或许就是这些让他从小就明白自己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他的婚事成了全村历史上的大事儿,前来贺喜的车子太多,他们家附近凡是有空儿的场地通通停满,就这样还是造成了村子里交通堵塞,引得村里人啧啧称奇。 他的婚姻相较于他的童年和求学生涯,简直顺利到完美。他的妻子,美丽又朴实,恋爱时就迷恋他那张会讲笑话的嘴,不管他没在城里买房,也不在意他俩个子相仿。儿子出生前,是他最享受的一段时光,在小城里很快养出来一个幸福的小肚腩。 儿子一出生,就成了朋友圈的明星,实在可爱得让人喜欢到嫉妒。他那批没结婚的哥们儿,妻子那批没成家的姐妹,见到这个小家伙全都一脸憧憬:“哎呀,我要赶紧结婚,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宝宝。” 儿子不到一岁,他辞职决定自己做生意,那时刚刚借款买了房子,妻子转让了自己的化妆店,给他筹集开店的本钱,还做了他店里的售货员,会计外加老板娘每天中午点外卖。父亲不再管事儿,亲戚邻里的婚丧嫁娶全部不参加,渐渐地人们有事儿也只通知他。生意上的事儿,村里的人情世故,自己的一帮朋朋友友,家里的老妈媳妇儿子姐姐妹妹外甥,他都得操心过问,他到底还是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当然更是一家之主。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不知道有没有赚钱,反正是到处借钱筹款,经常拆东墙补西墙。到处出差,脾气越来越差,晚上总是失眠,早上却又老睡不醒,不断被母亲嫌弃:“你这像是操心的当家人,老睡懒觉,你看看哪个当家人不是早早起床?”儿子慢慢长大,聪明又淘气,小嘴永远呱呱呱地说个不停,他对儿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是如数家珍,开心地和别人分享,说得自己两眼发光,连小肚腩都跟着一起微笑地颤动。 他是喜欢热闹的人,不随便错过一家人的团聚和闲聊,偶尔抛弃一家人出去和朋友胡吃海喝,又被小妹妹训斥说他不重视亲情。他在意自己的朋友,外地的朋友回家总是要请人家吃饭的,礼尚往来也是从不缺的,混杂的朋友圈早已成了他的负担,他却从不让别人难堪,他们全家骨子里都是温和善良的人。他出差回家绝不空手,给妻子和姐姐妹妹买的护手霜小镜子,儿子和外甥的玩具。 他去外地参加展会,像一个准时上课的学生,早早出门,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聊,穿着皮鞋的脚到了晚上磨出了新鲜的肉芽红色。下午看完展,不是请人吃饭就是被人请吃饭,反正没时间陪自己的妹妹。偏偏妹妹从小就是个跟屁虫,还是家里唯一爱和他吵架斗嘴的主儿,不用说又招来她满腔的不平和不满意。 临走前的那个下午,他去了旁边的菜场,用了半个下午,炖了骨头冬瓜汤,煎了蒜香年糕片,辣椒炒鱼,小葱拌豆腐,清炒茼蒿。他是个吃的行家,人又细心,吃得多揣摩得多了,厨艺竟然十分高级。那晚的饭吃得这姑娘哈哈大笑。 笑完后,第二天他走了,妹妹突然很后悔那晚不该让他花那么长时间做饭,该带他出去喝酒逛好好招待他啊。。整一天,她都很难受。晚上,她知道他在回去的火车上,发微信说她不该让他唯一一个宝贵的下午去做饭的。他回答说:“这样很好啊,我很好地陪你了。给你做一顿饭,我走了心里才踏实。”她很想问问他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不断扩张的店,每天睁眼就要付给一群人工资和房租是不是很艰难。终究没说,只发了一条:“你做的饭菜真好吃,都超过妈妈了。” 他似乎很得意,一条接一条的微信快速地回过来——“下次再去给你做个澄海菜,澄海菜最好吃最原味”、“哦,我吃过苏胖子老爸做的鹅肉,那应该是最好吃的本地菜,我没做过,但是我琢磨着应该就是这么做的”、“哦哦,我最擅长的是煎馍干,至今无人能敌,馍干香而酥脆还不油,加大蒜最佳,有蒜香味儿”。妹妹取笑他:“要不你别做生意了,干脆开饭馆儿得了,好好一个大厨被做生意给耽误了,可惜的。”他笑了:“那不行,我动作太慢,客人等得该饿死了!” 讲完美食经,他也到家了。四岁的儿子见到他,激动得小嘴都停不下来,话多得说不完也不肯睡觉。母亲和妻子见他回来很是安心,她们的顶梁柱回来了。第二天早上老妈又用大嗓门儿在他房门口:“你都还不起床?有你这样当家的?我看你就是懒瞌睡多。” 回家后一个多月,他带儿子去郑州和武汉检查眼睛。四岁的儿子开心坏了,不停地说:“我最喜欢爸爸了,爸爸你能不能每次出门儿都带我一起?”他回答说好。儿子又问:“那爸爸能不能带我还有妈妈一起出门儿去玩?”他说:“那我们家的店怎么办?”儿子想都没想回答说:“店里不是还有奶奶,姑父,还有其他好多人吗?”他听了大笑,很快分享给老爹老妈老婆还有姐姐妹妹。 (二) 良哥是我哥的高中同学,情谊一直绵延至今。 突然地,他开了一家小厂子,专做芭比娃娃。听到的人先是很震惊,继而又感叹他能干。 高中毕业后,他就去了南方的小城,那个小工厂最多的小城。打了几年工,回家娶妻,很快地有了第一个儿子;不到两年又有了第二个儿子。这个时代呢,很多的农村年轻夫妻门生了孩子交给父母,夫妻俩去远处或不远处进厂上班。暑假里或者年关回老家,看看父母,亲亲孩子,如果不挂念老人孩子,不操心家庭和孩子的未来,大都会过得轻松一些。若是肯干又节省,一年攒下来的钱远远多于许多的都市大白领小白领。干个几年,在镇上盖一座大房子或者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做个小生意,生活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交给父母看管的孩子也长大了。 三十五岁的年龄,他有了自己的厂子。夫妻俩人日夜辛苦,据说生意很不错,收入颇令人满意。 他是个踏实的人,一直专注在自己的小厂,没有闲工夫和闲钱去参加展览,到处学习。只在今年被自己的好基友拉着去跑山东,武汉还有上海的各大展会。两人结伴来到上海,好基友日日准时到达会场,一家家看,一家家聊。他呢,看了一圈很快断定这展会对买家有用,而自己作为专做芭比娃娃的生产厂家,受益并不会太多。死党下午展览结束就和厂家出去喝酒吃肉,他一个人晃荡到南京西路,南京东路,逛了一家家丝绸店,给自己妻子选了一条淡黄色的桑蚕丝巾。回来之后又请小姑娘帮忙鉴定,是不是真丝,花色是不是高级。嘴里一个劲儿说:“我们厂里人少,我一出来就媳妇一个人撑着厂子,太辛苦。我出来玩也心里不忍,给她买点东西。”说完又开始询问上海有哪些特产好带,带回去给媳妇吃吃。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个人跑到豫园,买了上海女人雪花膏,三阳南货的海苔饼干,还是嫌不够。又问小妹:“你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的吃的没有,我再买些带回去给你嫂子。”小妹连连夸他是好丈夫,他有些不好意思:“哎,我一直做的不好,以前也不会。自从弄厂子,媳妇跟着我没日没夜真是辛苦。我想把上海的好东西都带回去给她用,给她尝。” 听说他和媳妇以前吵架不少,可能开了厂子,两人忙了有目标,没有时间争吵反而开始惺惺相惜。 他的两个儿子,大的都上了初中,小的也只小了两岁。暑假里,奶奶带着哥儿俩去南方小城里陪爸爸妈妈。说起这个,他又有些唏嘘:“哎,儿子们假期去我那儿也没陪他们,实在太忙了,根本没花时间带他们到处看看转转。” 他也回到了南方那座小城,朋友圈里高兴地说自己要开工了。发信息给小妹说他到了,有机会去他那里尝尝当地的手打牛肉丸。想来老婆看到他极开心的吧,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了。 人到中年的顶梁柱谁能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老妈一声吼,老婆一声叫,儿子一声笑,哥们儿一顿酒——-好好工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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