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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被很多作家效仿,院线观众却无法接受!阿兰·罗伯

 置身于宁静 2022-11-26 发布于浙江

  阿兰·罗伯-格里耶(1922-2008)

  今年是阿兰·罗伯-格里耶百年诞辰。他曾经是中国“先锋文学”流行时期很多作家效仿的对象,也是当代法国作家中译本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作家。当时的文学青年没读过《橡皮》,就好像时尚人士没赶上时髦似的,这与今日他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但笔者认为现在的冷清反而是“正常”的,因为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和电影本来就和“时髦”没有多少关系——他恰恰是院线观众无法接受的作者,因为他的作品确实“难懂”。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他的这种“难懂”并不是孤芳自赏式的故弄玄虚,而是来自于他独特的世界观。

  罗伯-格里耶受胡塞尔现象学的启发很大,并且他还不断地向别人推广,据他说,福柯也正是通过他对现象学产生了兴趣的。鉴于现象学过于深奥,山头林立,也多有引发歧义之处,我们也不可能用哲学理论去“套路”艺术作品,但我们还是可以借助其中最基本的见解来“管窥”一下。

  比如说,用现象学的态度看一部电影,并不是像平常读者翻阅一本连环图画那样,即跟随着故事情节让一切“自然发生”。现象学采取的是一种超越性的视角,即并不认为我们看到的就是“如其所是”。“是”(being)和“似乎”(seeming)之间有巨大的差别。这种态度是一种旁观和沉思的态度,而不是沉浸。这种态度意味着对电影中出现的任何人、事件、情感、回忆都是反思性的,都要拉出来检视一下它到底“是”或“不是”。现象学可理解为:理性在可理解的对象面前的自我发现。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术语是“意向性”。我们拥有的任何一种经验都是“意向性”的,即“关于某事物或别的事物”的经验。问题在于,我们并不能确认我们对某物的意向性就是唯一的,比如,看同一朵玫瑰花,但实际上每个人看到的并不是一样的画面。意向性是高度差异化的,很多我们以为的理所应当,本质上都是错误、伪装、遮蔽。然而现象学并非为了揭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是为了“澄明”。因为笛卡尔以来的哲学导致了很多迷误,掩盖了事物的本性,尤其是我们的主体经验掩盖了意识,妨碍我们认识到“本性”,所以才需要“澄明”。实证主义事事都要求证明,自以为这样就把握了世界,但实际上不可证明的真理恰恰不需要证明——这正是现象学的“去蔽”的意义。

  我们可以通过罗伯-格里耶的电影来理解。比如《去年在玛丽温泉》(即《去年在马里昂巴》)和《不朽的女人》。需要特别一提的是,今年也是电影大师阿伦·雷乃百年诞辰。这两部影片都是关于“记忆”和“时间”的。《去年在玛丽温泉》虽然是阿伦·雷乃导演的,但罗伯-格里耶写的剧本的详细程度完全是一个导演本而不是文学本,他连景别、运镜都一一写好,甚至包括服装——在传统电影中时间是有连续性的,场记需要明确这些场景到底哪些是“去年”,因为女人每年的时装是不同的。而这部影片恰恰没有传统的叙事时间。于是罗伯-格里耶就让女主角穿香奈儿——因为“不变”就是香奈儿哲学的精髓。很多观众对这部影片感到迷惑,因为他们纠结于男女主人公是否真的有“相爱相约”这回事。但其实影片很清楚地表明,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提醒、劝说女主人公,“诱导”她下一步的动作。实际上是摄影机和声音创造了这部电影。这就意味着我们所谓的关于记忆的言说其实只是一种“他者”的言说,拉康认为潜意识是一种语言结构,但格里耶认为同时也是一种画面结构——这就是他坚持认为应该同时用文学和电影来创作的原因。

  我们通常认为,在回忆的时候,我们的心灵唤起一个画面,就像回想一张老照片一样,只不过这个图像是我们内心深处的而已。但是现象学告诉我们这种诠释是非常错误的,因为回忆和图像行为的“意向性”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回忆的时候唤起的是我们存储的知觉,是知觉带来了某些画面。然而它总是有欺骗性的:我们总会把想要看到的画面混编入记忆的画面。所以罗伯-格里耶才说,“回忆是想象的一部分”。他的电影展现了这种微妙之处。《不朽的女人》除了展现回忆的迷惑之外,可能还顺带回答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们总喜欢不远万里去看人造的二手景观。这部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法国教授,他在伊斯坦布尔和一个神秘女子相遇,但是他们又被另一个人看到,被想象,这个女子有时候是拜占庭雕塑,有时候是女神,有时候是风尘女子,有时候又与犯罪集团有关,所有人似乎都见过她,又都否认自己认识她,或者说她并不存在。最后我们发现这一切都是投射,或投射的投射,而到最后伊斯坦布尔本身也成为了一种投射,像是一张明信片上的画面,充斥了伪造的拜占庭古迹。这似乎宣告了一切都是虚像,一切都不存在。不过,从现象学的立场来看,这个故事并非要后现代式地去“消解”什么。诚然,伊斯坦布尔和神秘的女子是同构性的,因为在西方人的意识中这二者都有“诱惑力”。但这种思路容易导致我们看不到格里耶电影最具创意性的部分。他的意图并非要去除“主体性”,从而达到我们误认为的“客观性”。比如,或许会有人将他的电影理解为与黑泽明《罗生门》相类似,但这是完全不同的。《罗生门》仅仅是呈现:对一个事件,人们有着不同的视角或观点。而格里耶的真正目的是去除决定主体性理念的内部-外部之间的对立,使主体回到根本的“澄明”。这就是非常有现象学特点的目的了。他的电影或小说不是“后现代”,不是一种“解构”,而是一种“重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复写”。

  复写,或用克尔凯郭尔的书名,“重复”。克尔凯郭尔在取消与未婚妻的婚约后,他在这本书中重复这段爱情。他回到柏林,住他们住过的旅馆,看他们看过的戏剧——然而无法成功。格里耶后来复写了《重复》。克尔凯郭尔的“重复”是重要的哲学概念,它指向的是永恒和持续,以及宗教意味的“复返”。在这本小说(严格说来《重复》不算小说)里,克尔凯郭尔讲了两个有内在深度关联的故事,本身这种形式也是一种“重复”。克尔凯郭尔的基本意思是,在信仰被取消的语境下,人们如何构建自己存在的意义。而“重复”就是让自己回归到“出厂设置”,让那逝去的延续——这里他当然有一种信仰意味的旨归。但格里耶“重复”的意思更指向摆脱某种理性主义对主体施加的“遮蔽”,恢复主体对真理的认识。他的小说或电影中“重复”体现为三种模式:对经典的各种形式的复写,即柏拉图以来的西方思想文化经典,比如《橡皮》就是对《俄狄浦斯王》的一种复写;其次是他的故事情节一再重复,或者一段故事完了后,主人公换个身份再来一次,但是每一次的重复并不是完全复制,而是体现出差异性;最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上的“双重人格”,有时候体现为两个几乎一样、但又不是孪生子的主人公。这是在“人人互为上帝”的理性主义语境下,人与另一个自己的斗争。现代性声称理性主义将一劳永逸地带给人“稳定”,但它导致的是一种无人格的权力的统治,人的面孔被模糊了。而人本来就应当恢复到如其本来所是,而这也正是现象学所努力的方向。

  (原标题:回到“澄明”之境——纪念阿兰·罗伯-格里耶百年诞辰)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张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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