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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千愁易散,尊前一笑难忘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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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冉韵  模特:唐弋婷

1

顾繁自边关归来的那天,京洛大雪。

京洛城坐落于长江以南,二十年来,唯有深冬时节偶有薄雪,似这般五月天里大雪滚滚如棉,前所未见。

漫天大雪里,顾繁提刀上御殿。

一步步走过朱雀门、白虎门、玄武广场,走到苍龙殿前,再一步步踏上丹陛。

人是大梁战神,刀是诛邪宝刀。顾繁一只手提刀一只手提人头,人头自边关来血已干涸,刀刚刚杀过人,刀刃犹在滴血,红血滴落在白雪上,如同朵朵红梅,令人胆战心惊。

宦官常侍尖利着嗓子喊“护驾!快来护驾”!

苍龙殿内,三百殿前军扇面般散开,将御座上的陛下团团护住,朱雀门外,三千御林军正在集结,潮水般涌进宫内,准备勤王。

所有人都认为,顾繁是来弑君逼宫的。

顾繁,大梁战神顾繁,三天前他不是已经在边关战死了吗?怎么会手提宝刀出现在皇宫里?如果战死是谎报军情,那么他今天又所为何来?

走上最后一级丹陛,走进苍龙殿内,宝刀哐当落地,人头犹在手中。顾繁屈膝跪下,脊背却挺直如殿外青松。

声音郎朗响彻大殿,如金石相振:“臣顾繁,叩见陛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陛下去年春天刚刚登基,见顾繁跪下,他慌乱的心悠悠落地,沉声问道:“顾爱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天前边关传来战报,说木叶山一战,爱卿战死……”

“战死的,不是臣,而是臣的弟弟,顾云光。”

大梁战神顾繁,姿容秀美少威慑,因此战前有以鬼面具遮脸的习惯。合该他命大,木叶山一战之前,顾繁旧疾复发不得上战场。但木叶山一战乃是决战,主帅不到阵前必扰乱军心,于是弟弟顾云光自动请缨冒替哥哥出征。没想到,竟是有去无回。

知道这件事的,除了顾繁和顾云光两兄弟,就只有顾繁的贴身家仆,虎贲中郎将顾藏锋了。

“既如此,为什么要谎报军情,令寡人为你好生担心?”

顾繁声音铿锵:“如若不然,臣早已被暗杀于来京洛的途中!”

陛下霍然起身:“爱卿的意思是……”

“木叶山一战有内奸,云光和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死得不明不白,望陛下为他们洗雪冤屈!”

陛下蹙眉:“可有证据?”

顾繁提起手中人头:“这就是证据,这就是通敌叛国之人的头颅。臣夜袭敌营,在他与敌军主帅密谋之际割下他项上人头。至于敌军主帅,也已被臣俘获,正被押解来京洛,傍晚就可抵达,到时陛下可与他对峙。”

陛下长舒一口气:“既然叛国之人已被爱卿手刃……”

顾繁打断他的话:“不,这只是一个小喽啰,真正的叛国者就在这朝堂之上!”

他丢下人头,手指向持笏立在文官之首的左丞相:“就是他,左丞相傅白书!”

滚落在地上的人头最终触柱停下,包裹着人头的白布散落开来,露出里面人头的面目:正是左丞相傅白书的得意门生,当朝兵部侍郎吴文晚。

那天,早朝一直未散,直到黄昏时分,敌国主帅在顾藏锋的押解下上到苍龙殿上,当堂对质,供出傅白书的罪行:正是傅白书命吴文晚勾结敌军,泄露大梁军的作战部署,才使得木叶山一战,顾云光战死,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枉死。

傅白书面色苍白地被拖下大殿去,陛下口气哀婉地问顾繁:“爱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寡人必竭尽所能满足。”

顾繁单膝跪地,提出三个请求——

第一,为枉死的顾云光和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举办国丧;

第二,傅白书勾结外敌,罪大恶极,当满门抄斩;

第三,顾云光生前已与人有婚约,今虽战死,但婚约还是要履行,望陛下下旨赐婚,令顾云光与未婚妻冥婚。

一时之间,朝堂上尽皆哗然。

顾云光……顾云光的未婚妻,不就是左丞相傅白书的独女傅令月?

顾繁的声音回荡在苍龙殿上:“他生,他死,她都是我顾家的人。”

2

傅令月出嫁那天,傅家满门于菜市口被抄斩。

这对京洛的百姓们而言,更是个大日子——有两场热闹可看呢!父亲掉人头,女儿上花轿,前古未闻,多滑稽!

百姓们从菜市口看完这场红色的热闹,转头直奔左丞相府,去看另一场红色的热闹。

顾繁没有赶尽杀绝,傅家满门抄斩,斩的只是傅白书与其子,以及傅家三代以上的家生奴才。其余人等,与傅家解除契约,在伺候大小姐傅令月上花轿后便可自行离去。

顾繁代顾云光迎亲,斜系红花,坐高头大马,在京洛百姓的簇拥下来到傅家门前。

因此,尽管逢丧,傅家大门上依旧是一片花红柳绿,与正常婚嫁人家疏无区别。

唯有推开门后,看到强颜欢笑的傅家人,才知道,这是一门与众不同的亲事。

大妗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顾将军,傅小姐自己一个人关在闺房里不肯出来……”

顾繁大步走到傅令月闺房前,推门,门被反锁了推不开。顾繁后退一步,抬脚狠狠地踹上去。朱漆木门应声倒地,一片素白的衣角随风飘出来,拂过顾繁的手背。

顾繁身后的大妗姐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傅令月自杀了。

她一身缟素,将自己悬挂于门楹上,双目紧闭,修长的颈子垂下,如同濒死的天鹅,美而脆弱。

顾繁拔下佩剑,一剑斩断白绫,伸手接住落下的傅令月。

大妗姐和丫鬟一拥而上,替傅令月揉胸口、搓手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傅令月咳出一口郁气,睁眼转醒。

她挣扎着坐起来,质问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顾繁:“为什么要救我?”

顾繁的声音淡得像今天的日头:“你生,你死,都是我们顾家的人。”

他要她嫁给一个死人,在她父亲被砍头的这天嫁进仇人家,他就是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傅令月冷笑:“好,我要求以丧服出嫁。”

她以为顾繁会发怒,怒而拔剑,一剑结果了她。

然而顾繁却没有。

他转过身来,挑眉笑道:“也好,冥婚素服,就当你是为死去的丈夫服丧了。今天恰巧是他的头七。”

他伸手扯掉身上的红花扔到地上,朝傅令月伸出手:“请吧,弟妹。”

傅令月咬牙站起身来,把手伸向顾繁。

顾繁一把握住她的手,傅令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手真冷啊,冷得就像腊月里的一副盔甲。

上花轿,起轿,吹打声中摇摇晃晃向余生。

从傅家到顾家,途经过菜市口。过菜市口时,傅令月偷偷掀起窗帘往外望,刽子手正冲洗地面,触目惊心的鲜红已经消散,只留下丝丝缕缕的浅绯色。

傅令月咬牙闭上眼睛。

到傅家时,正是吉时。

顾繁捧着顾云光的牌位,代弟弟与傅令月拜堂。

一拜天地,天地不仁,令顾繁失去兄弟,令傅令月失去父亲。

二拜高堂,顾繁父母早逝,傅令月父亲新魂未散,高堂之上空无一人。

夫妻对拜,傅令月低头,看到的只有一方冰冷的牌位,以及那双抱着牌位,比牌位更冷的手。

送入洞房。

洞房内,傅令月独自端坐到深夜,没有大妗姐进来说吉祥话,也没有人来为她掀开盖头。

直到三更时分,终于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下托盘,轻声道:“小夫人,这里有些点心,您略微用一些,自己掀开盖头吧。”

声音苍老嘶哑,傅令月掀开盖头,看见一个慈祥的老人。

老人自我介绍:“我叫顾伯,是顾家的老仆人。”

托盘里有一碗桂花酒酿,傅令月整日滴水未进,饿得狠了,只得端起酒酿来。

见她端碗,顾伯笑了:“理应如此,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傅令月搅动着酒酿,斟酌着字句:“顾伯,你不恨我吗?”

顾伯脸上的笑容散去,淡淡地道:“当然,我是看着顾家兄弟长大的。于我而言,他们就如同我亲生的孩子一般。傅白书害死了云光,你是傅白书的女儿。可是你既然进了我顾家门,就是我顾家人,是云光的妻子,容华的弟媳。你叫容华一句长兄,我自然也把你当我家小夫人看待,你从此以后好生……守寡吧。”

傅令月有些恍惚,她几乎都要忘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大梁国战神、第一杀神顾繁,还有一个文雅的表字,叫容华。

容华,顾繁,顾容华。

3

傅令月就这样嫁进了顾家。

傅家其余的家仆都已在她嫁人后尽数遣散,她没有从娘家带任何仆从和丫鬟来,顾繁令拨了一名丫鬟来给她贴身使唤。

傅令月从未见过顾家这样的将相之家。

顾繁十四岁上战场,十年来战绩彪炳,被先皇赐封异姓靖北王,在朝堂之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食万石俸禄,还有一个贵为皇妃的妹妹顾清光。然而他的王府中却冷冷清清,满门上下,主仆不过数人。

主子不过顾繁和傅令月,仆人不过一个管家顾伯、一个厨娘李婶、一个杂役小忠,还有顾繁的贴身侍卫顾藏锋。

顾繁本人贵为王爷,却连一个丫鬟也没有。

傅令月从小出身富贵,在家时,仅她一人,从贴身头等丫鬟、二等丫鬟、打扫丫鬟、针黹算下来,就有十二个仆人。像顾家这样的,她前所未见。

拜堂之后,她也再未见过顾繁。

顾繁是当朝靖北王,他总是很忙,不是忙打仗,就是忙朝堂上的事情。何况他与傅令月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他不来西厢,傅令月也从不去往东厢。

嫁进顾家整整半年,傅令月禁足在西厢,从未出过门,连吃饭都是由丫鬟小桃端到西厢。

直到上巳节。

上巳节一大早,隔着墙就听见外面货郎在叫卖鲜花。这是京洛城中习俗,上巳节是女儿节,每年上巳时,女儿家都会做上巳花来簪在鬓边。上巳花是用七种时令鲜花攒成的,当中点缀一颗珍珠。每年上巳夜,久禁家门的女儿家都会走上街头,在灯影和月光中暗暗攀比谁的上巳花珍珠更圆更大、品相更好更名贵。

京洛城中贵女,左丞家令月第一。以往每年,父亲都会早早地命下属搜罗珍珠。因此每年傅令月鬓边上巳花心里的珍珠,都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而今年……

傅令月摸向鬓边,空空荡荡。

一大早小桃便问她:“夫人,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吗?”

傅令月的声音冷淡:“就算我们想出去,也未必能出得去。”

顾繁怎么会让她出去呢?她是他的仇人,他把她迎进顾家门,为的就是折磨她,让她做一个坟墓里陪葬的未亡人、活死人,又怎么会让她舒心呢?

她知道肯定会被他拒绝,因此,她连问都不打算问。

小桃青春年少,盼望这场热闹已盼了月余。见傅令月不愿出门,她失望地叹了口气,端着脸盆噘着嘴转身出门去。

回来时,她脸上却挂着笑,手里举着两朵上巳花:“夫人、夫人,这是顾伯给我们的,说女儿家上巳节就该戴上巳花。”

两朵上巳花,一大一小,当中的珍珠,一颗姿色平庸,一颗却品相富贵,足有拇指的指甲盖大小,一看就是上好的南海珍珠。

傅令月一愣。

顾伯……顾伯只是一个仆人,从哪里搞来的这颗南海珍珠?

她接过七巧花放在桌子上:“你如果想去就自己去吧,我有些乏了,想早些睡。”

晚上,小桃欢欢喜喜地簪上上巳花出门去。

傅令月脚步轻轻地踏出西厢门,在与东厢连通的八角门前与顾繁迎面相撞。

顾繁伸手轻握住她的手臂,帮她止住趔趄的脚步站定:“小心。”

傅令月小心翼翼地站定,问他:“那朵上巳花……”

顾繁一愣,片刻后承认:“是我。”

“为什么?”

“你是我弟弟的妻子,我便是你的长兄。身为长兄,没有道理让弟妹受苦。我顾繁的弟妹,就算是上巳节的夜晚,在京洛贵女中,也应该是最金贵的那一个。”

顾繁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的生辰。”

4

他怎么会记得她的生辰?

哦,对了,当年正是他以长兄的身份替自己的弟弟顾云光向父亲提的亲,他理应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靖北王府是清淡节俭的人家,即使为小夫人过寿,所添的也不过是几道小菜和几碟点心,并一坛陈年的桂花酿。

酒过三巡,微有醉意,顾繁问傅令月:“好奇吗?我为什么会代弟弟向你家提亲?”

这桩亲事来得古怪。

傅家世代是当今陛下一脉的家臣,而顾繁,祖上却曾效忠于另一脉皇室血脉。顾繁与傅白书在朝堂上向来不和,而顾繁竟然为弟弟求娶傅家女。

傅令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顾繁饮下一杯酒:“其实我和云弟曾经见过你。前年上巳节,我和弟弟乔装去逛夜市……”

前年上巳?

她想起来了。

那一年上巳,她照旧和丫鬟上街逛夜市。那年她上巳花里点缀的珍珠,是父亲从南海搜罗来的奇珠夜明珠,微有月华,十分尊贵,走在夜市上,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那颗珠子最后被她送给了一个小乞儿。

那小乞儿是个女孩,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跪在长街尽头乞讨,希望好心人能施舍两个铜板给她。她的父亲在边关战死,母亲病入膏肓,急需钱买药,如果今夜她不能讨到钱买药,那么明天只好去青楼卖掉自己。

顾繁的脸上带着微笑:“我和云弟看到了这一幕,云弟那时就喜欢上了你。他说,哥,我想娶这个姑娘。”

“其实你是被骗了,自我成为靖北王,大梁将士每有战死,必登记在册。每月有专人探访,决计不会让他们落到无钱买药而堕落青楼的地步。只不过你在闺中,是决计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吧……我很好奇,你在闺中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大梁战神,妇孺皆知。”

“哦?你家是怎么说我的,说我杀人如麻、青面獠牙?”

“不,我听说的你是将门之后,幼年父亲背负着俘虏的污名战死沙场,旧友故交唯恐被牵连,纷纷避而远之,你家从此门可罗雀、生计断绝,最终家道中落,变卖屋宅田产。你带弟妹流浪民间艰难求生,十四岁那年改名换姓赴边关参军。乾道二十六年木叶山一役,你率小股部队奇袭匈奴王庭,从此立下赫赫威名。凯旋之日,苍龙殿上面圣,先帝才知原来你就是顾寰的儿子顾繁,天下人才知你是背负着一个没落将门之家的荣誉和重光家族门楣的责任踏上战场。先皇要给你加官进爵,你却为亡父讨赏,为亡父争来那个一生未能得到的封侯。

“我还知道,你爱民如子,爱兵如子,你曾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拯救无数生民于水火。”

顾繁眉目间微微一动:“我以为,你父亲不会说我的好话。”

傅令月眉目间有月光在跃动:“没有,我父亲他虽然不喜欢你,却很欣赏你。他曾经对我说,可惜立场不同,在权力的游戏里,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顾繁起身:“你父亲的事情……”

他轻轻一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他害死我弟弟和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我因此承受痛苦。我复仇杀死他,你因此承受痛苦,因果报应,我们是对等的。”

说到底,还是仇人。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那女生外向的妹妹,她是他最亲的亲人,却也是他最大的仇人。

而对她来说,对失去了父亲的她来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仇人。

顾繁仰望月空,叹息道:“我原本是想和你父亲化敌为友的。那一年,云弟说想娶你为妻,旁边恰巧有个算命先生。他说此女有母仪天下的人中凤相,恐怕与令弟不配,强行婚娶,恐有栽秧。如果那时我听了他的话就好了,如果……”

然而没有如果。

命中注定,顾云光会爱上傅令月,顾云光会代兄战死沙场,而傅令月会走到顾繁的面前来。

5

上巳过后,傅令月开始偶尔走出西厢。

靖北王府府大人少,常常是一片静寂。只听见小忠扫地的声音,傅令月一寸一寸地走过靖北王府的土地。

她在凤凰树下看到顾繁。

顾繁正在练剑。

她以为,像顾繁这样的将帅之才,练的功夫应该尽是实用套路,一拳一腿均讲求力道,没想到顾繁也会练这种花拳绣腿。他一身雨过天青色常服,手中三尺六寸长剑,人和剑一样,秀美而锋芒雪亮,腾空跃起,翻身落地,惊若翩鸿,矫若游龙。

满树凤凰花,在剑气里飒飒落地,一地碎红。

傅令月不欲打扰他,悄悄退回。

她和顾繁的关系依旧胶着,但已不似过去那般冰冷。偶然在王府中碰上,顾繁会对她轻轻点头,她也会回以颔首。

七月悄然过半,转眼间,傅令月嫁进顾家已整整两个月。

这天一大早,天上就浓云密布。傍晚时分,黑云压城,一个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伴着雷声闪电,像是要吞没整个世界。

傅令月歪在西厢里看书,突然,小桃跑进来:“夫人您快去看看吧,王爷他疯了,这么大的雨还在树下练剑。别说万一被雷劈到了,这么冷的雨,淋了可是要生病的呀。”

傅令月擎着伞来到凤凰树前。

树下,顾繁在练剑。

他一身紫色朝服,本该是瑞气千条,现在却被雨打湿,紧贴在身上,整个人狼狈不堪,挥剑乱砍。与其说是在练剑,不如说是在发泄。

傅令月鼓起勇气,喊了一声“顾繁”。

顾繁没有搭理她。

傅令月咬牙大声喊:“长兄!”

顾繁停下手中的剑,转头望向她。

他的眼神里一片茫然,片刻后,他的脸上绽开一个极缓慢的笑容。

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傅令月命小桃打来热水,拧毛巾把,擦去顾繁脸上的雨水,反手贴在他的额头上,转头对顾伯道:“他有些发烧,不行,得去请大夫来。”

顾伯得令出门。

傅令月望着躺在床上,虽已睡着却眉头紧蹙的顾繁问顾藏锋:“发生了什么事?王爷怎么会这样作践自己?”

顾藏锋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事?白天里,娘娘召王爷进宫,原以为是兄妹叙旧,没想到娘娘是为劝王爷安分守己,不要有什么篡位谋逆的想法——真是胡说八道!”

傅令月默然。

她虽然不出王府,但小桃喜欢去市井里混,常常把听到的闲话传给她。她知道近日京洛城中有传言,说左丞相的死是个阴谋,其实是靖北王有不臣之心,故而联手敌军,诬陷左丞相叛国,想要借此剪除陛下的羽翼——谁人不知,左丞相家世代效忠陛下一脉?

没想到这话也传到了后宫,被顾繁的妹妹听进了耳朵里。

顾藏锋不满地嘟囔:“没想到二小姐进了宫后变成了这副模样,女生外向,听信谣言却不相信自己的哥哥,真让人寒心,枉费当年王爷那样养育她……”

榻上,顾繁低声呻吟了一声。傅令月忙喝止顾藏锋:“好了,不要说了。”

6

顾繁这一病,竟病了小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傅令月恪尽弟妹之责,与顾伯、小桃和顾藏锋一起悉心照料顾繁,直到他痊愈。

半个月里,清贵妃、顾繁的妹妹顾清光从未来探视过哥哥。

顾繁病愈的那天恰巧是中秋节。

小桃、顾伯和顾藏锋到底是家奴身份,不便与主人同桌,向主子敬过酒后,他们便退下了。凤凰树下的酒桌前,只剩顾繁和傅令月两个人。

顾繁向傅令月道谢:“谢谢你。”

傅令月垂着眼睑,望着杯中摇摇晃晃的月亮:“你是长兄,身为弟妹,这是我应当做的。”

顾繁微微一笑:“你的名字,和月亮有关吧。”

令月令月,令月即是吉月。

傅令月点点头:“我出生那晚月亮极圆,父亲便为我取名令月。”

顾繁握着酒杯,微微摇头:“我表字容华,容华,也是月亮。你是吉月,我却是寂月,孤寂的月亮。”

酒催热肝肠,他微醉,忍不住吐露往事:“父亲战死的那一年我八岁,清光七岁,云光只有四岁。那天晚上,我记得月亮也好圆。我看着月亮,知道从此以后,我这个长兄就得像父亲一样。无论怎样,我都要把弟妹养大。”

“不仅要把弟妹养大,我还要光复顾家的门楣。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却因辅佐错人而一生未得封侯,最后被俘自杀,留下一个暧昧的污名。我要为他洗刷冤屈,为他得到他本应得到却未得到的荣光。

“那些年,我带着弟妹在街上流浪,曾经做过苦力、做过乞丐、做过小偷。那一年上巳夜,看到你把珍珠给了那个小骗子,我虽觉得好笑,却也想如果我小时候也曾遇到过这么一个好心人就好了,可是没有。”

半晌,傅令月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长兄,敬长兄半生颠沛,也敬长兄如父深情。”

远处突然传来缥缈的乐声,是隔壁人家在中秋奏乐。

侧耳倾听了片刻,顾繁突然笑了:“你这一生,最快活是在什么时候?”

傅令月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还没有来到。”

顾繁却道:“我一生中最快活,是在第一次去到木叶山脚下时。那年行军到木叶山下,正是秋风乍起时。木叶山下秋高气爽,那一瞬间我觉得心情开阔极了,仿佛我不是谁的臣子、不是谁的战神、不是谁的长子,也不是谁的长兄,肩上没有黎民、没有君王、没有家族荣耀、没有任何责任,只是我自己。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可以终老于木叶山。”

一阵秋风吹动梢头,顾繁出神地望着远方:“木叶山下,秋风又该起了。”

他捏住筷箸,轻敲着酒杯,清了清嗓子,唱起一首词—

“天容云意写秋光,木叶半青黄。

珍重西风祛暑,轻衫早怯新凉。

故人情分,留恋病客,孤负清觞。

陌上千愁易散,尊前一笑难忘。”

7

甘露三年元月,傅令月嫁入顾家的第十八个月,新年将至。

一进元月,过年的气氛就扑面而来,小桃盘腿坐在榻上剪窗花,小忠在院子里扫雪。酒楼送来一车桂花酿、竹叶青和梨花白,顾藏锋忙着搬进搬出,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顾藏锋悄悄对傅令月说:“自从二小姐嫁进宫,咱们顾家好久过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连一向清冷只爱穿天青色的顾繁都裁了一身喜庆的宝蓝色衣裳,看上去终于像个富贵的王侯纨绔了。

李婶做好了午饭喊开饭,顾藏锋提起筷子才想到问:“顾伯呢?大清早就出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傍晚时分,顾伯终于回来了。

可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顾伯,顾家的忠仆和半个老父的顾伯,年已七旬,惨死河中。被人打捞上来时,他面目青肿,身上有几处刀伤,血都流干了,嘴唇苍白如纸。

顾繁颤抖着手摸上顾伯冰冷的面孔,然后爆发出凄厉如野兽的一声怒吼。

顾繁亲自为顾伯守灵。

二十年前,在这间灵堂里,他送走了自己的父亲。

一年前,在这间灵堂里,他送走了自己的弟弟。

而现在,他又要在这间灵堂里送走陪伴自己长大的老仆,他的半父。

而他的妹妹,清贵妃顾清光,没有来。

现下京洛城中盛传,靖北王顾繁有不臣之心,身为他的妹妹,顾清光急着撇清与娘家关系,向年轻的皇帝、自己的夫君表达忠心。

顾繁跪在灵堂里,眼前是白纸余烬,背后是茫茫大雪,一片空空荡荡。

傅令月带着酒来看他,酒已经暖好,合欢花浸的酒用热水温着,酒入愁肠,化为热泪。

傅令月陪顾繁喝酒。

顾繁望着眼前“顾寰”“顾云光”“顾伯”的牌位,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顾家满门,从来都忠君爱国,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傅令月无言,只是陪着他醉。

喝到最后,顾繁真的醉了,一切在他的眼睛里都变得模糊,只剩下眼前一抹朱红清晰无比。

顾繁伸出手去,捏住傅令月尖尖的下巴,凑上去,吻上那一抹朱红。

顾伯下葬后,整整三个月,傅令月未能得见顾繁。

顾繁变得比以往更忙,三个月里,他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接连几天不回王府。傅令月会故意走到东厢八角门前,故意走到凤凰树下,也没能见到顾繁。

他是在有意躲避自己吗?

三个月后,顾繁却亲自来了西厢。

三月不见,如隔前年,顾繁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

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前,倚着门框站立。

他望着傅令月:“那晚的事情……”

他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只是,如今京洛城中事情有变,为保你平安,我已命藏锋带你出京。藏锋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接你到我身边。”

他转身离去,却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略有些羞赧的淡淡的笑容:“我和你之间,未来,是长兄还是其他,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他离去,在模糊暧昧的日光里,留给傅令月最后一句话:“下次见面,记得喊我容华。”

8

甘露三年五月初九,木叶山之战两周年,顾云光和三千六百一十八名阵亡将士的两周年忌日。

大梁战神、靖北王顾繁再次手提诛邪宝刀,入朱雀门、白虎门,经玄武广场,来到苍龙殿丹陛前。

一步一步提刀上殿,这次,身后却是千余顾家军。

年轻的陛下坐在苍龙殿宝座上,面容隐在十二旒后,看不分明。

顾繁刀指陛下,朗声道:“甘露帝魏无忌,你为总揽大权扶植羽翼,指使左丞相傅白书与敌国私通,意欲谋害我顾家军,令我顾家云光与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亡于阵前。今日我替天行道,诛杀你这昏君,你可有话说?”

没错,两年前木叶山一役,傅白书不过是阵前卒,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正是当今圣上。

圣上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朝中势力分化为两派,一派是以左丞相傅白书为首的陛下派,昔年在夺嫡之争中拥立有功,另一派则是陛下潜邸时期的反对派。

顾繁虽一向不参与朝中争权,但他的父亲顾寰曾是反对派的势力,如今他军权在握,又怎能让陛下安睡?所以才有了木叶山那场血战,那是一场“清君侧”的请君入瓮之戏。

最终葬送了顾云光和三千六百一十八名将士的性命。

这一年来,傅白书冤死顾繁狼子野心的名声,也是由陛下授意传出,是为削兵夺权做的铺垫。而顾伯的死,也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他步步后退,只想忠君爱国为黎民苍生二战,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陛下仍不肯放过他。

于是他只好坐实了罪名,做这谋逆弑君之臣。

三千将士临于丹陛前,皇城之中却一片暴雨将至前的静寂。

直到一声“容华”打破了这份静寂。

顾繁转过身去,只见傅令月一身素衣,拨开三千将士,提着裙裾跑上丹陛,跑到他的面前来。

顾繁怒视顾藏锋:“不是交代你,在一切结束前不许小夫人回京洛城吗?”

傅令月此时已跑到顾繁面前,她伸出手来,抚摸着顾繁的脸:“容华,你是要逼宫造反自立为帝吗?”

顾繁垂眸:“我是被逼无奈。”

傅令月脸上浮出一个极慢的笑容,如同昙花:“难怪人家说我有母仪天下的人中凤相。”

下一秒,只听见扑哧一声,是刀锋没入血肉的轻响。

顾繁捂着伤口,踉跄着倒在地上,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傅令月。

傅令月没有看他,而是转过身去,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匕首上有毒,见血封喉,顾繁绝无机会生还。京洛城外,十万大军业已集结勤王,诸位若此刻放下手中兵器,陛下必将饶你们一命。”

片刻之后,苍龙殿前跪成一片。

傅令月转过身去,跪倒在地:“陛下,臣女请求陛下,将顾繁的尸体送往木叶山下安葬。”

陛下的声音冷而缥缈:“你是以什么身份请求?”

傅令月直挺挺地跪着:“陛下,臣女乃是由陛下赐婚,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的顾家门。虽然今日为江山社稷诛杀顾繁,但臣女到底是顾家人,顾繁是臣女的……长兄。”

9

顾繁的尸体启程送往木叶山的那天,傅令月的封后大典在京洛城举行。

多年前的上巳夜,算命先生对顾繁说,傅令月有母仪天下的人中凤相,他不是在妄言。

只是与她相配的龙,不是顾云光,也不是他顾容华。

顾繁不知道吧,从小她与陛下就是青梅竹马,她们傅家世代是陛下的家臣,从祖上起就宣誓效忠陛下一脉。

顾繁自木叶山归来,揭露傅白书通敌叛国。傅白书处斩前的最后一夜,傅令月去天牢看他,他逼傅令月发誓,必将继续效忠陛下。

什么迎亲日自杀,都是在演戏,为的不过是来到顾家,做一个陛下的探子罢了。

吉时到,傅令月身着大红与明黄的吉服,出左丞府门,上轿,过菜市口,过靖北王府,过朱雀门,过白虎门,过玄武大殿,来到苍龙殿前。

一步步上丹陛。

甘露二年四月,有人提刀踏上苍龙殿的丹陛,说“他生,他死,她都是我们顾家的人”。

一步步来到陛下面前。

甘露二年五月,她在闺房中悬梁自尽,有人挥剑斩断白绫,背对着她说:“你死,你活,你都是我们顾家的人。”

一步步母仪天下。

甘露三年上巳夜,靖北王府凤凰树下,有人说:“当年算命的说你有母仪天下的人中凤相。”

一步步同享江山。

甘露四年四月,靖北王府西厢门前,有人说:“我和你之间,未来,是长兄还是其他,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吧。”

容华……顾容华。

女官奉上金瓯永固杯,里面是温热的合欢花酒。

大梁皇后傅令月举起酒杯,以袖遮面。

突然间,秋风骤起,她蓦地想起那句话来:“木叶山下,秋风又该起了。”

耳边响起筷子敲打酒杯的泠泠声,和那个人清越的歌声——

“天容云意写秋光,木叶半青黄。

珍重西风祛暑,轻衫早怯新凉。

故人情分,留恋病客,孤负清觞。

陌上千愁易散……”

傅令月仰脖饮尽杯中酒,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年中秋夜,在凤凰树的重重花影与月光和酒樽后,那个人浅浅的一笑来。

金瓯永固杯砰然落地,大梁皇后傅令月缓缓委地,嘴角沁出一抹绯红,宛如那一年中秋夜凤凰树下的落花。

陌上千愁易散……尊前一笑难忘。

丨原文《寂月·长兄》

丨载于2019年12月爱格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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