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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无波无澜,岁岁平安。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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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阿玲,模特:m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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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春,在罗湖火车站下车前,妈妈把一条脐带粗的尼龙绳拦腰系在文一荔的腰上,另一头则扎在自己腰间,笑着说:“倒还像你在我肚子里似的,这样就丢不了你了”。

人群往车门前拥挤,巨浪般把八岁的文一荔淹没。那是她第一次离开云南小小山村到钢铁石林般的繁华城市——深圳,璀璨的南海明珠。

城市高耸入云的建筑,玻璃外墙闪烁糖果纸般的质感,车流人流往来不息,刺耳的鸣笛声常把一荔吓一跳,她觉得那些车子都是怪物,开车的人被怪物吞噬了,也像怪物一样面目狰狞地冲过马路的人咆哮。

天未晚,夕阳的余晖被高楼切割,七零八落地掉在城中村高矮不齐的民房上。一荔和妈妈站在一块几何图形的半明半暗的光里,听房东用夹杂着粤语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佢走着啦,半年前走着啦,你问老肖啦,老肖跟佢系好兄弟的嘛。”

铁门“咔嚓”关上,妈妈拉着一荔坐在台阶上,光影渐渐消散。

一荔又饿又渴,但她不想打扰妈妈,乖乖地靠着妈妈。直至夜幕降临,直至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站在她们面前,头顶不知何时亮起的白炽灯泡照得他们轮廓生辉。

那是一荔第一次见肖又森,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人儿,一张冷白干净的没有瑕疵的漂亮面孔,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人,天生冷漠,好像这世界欠着他的,世人都欠着他的。

“肖哥,文超呢?他已经大半年没给我们母女俩来信,也没一个电话,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一荔妈妈问肖又森的爸爸肖扬。

中年男人眉心夹着忧愁,“哗啦”一声拉开铁门:“先进屋吧,外面冷。”

六十来平方米的两居室房子里堆满纸箱,天花板潮湿发霉,蜘蛛在角落里安然织网。一荔和妈妈窘迫地站在狭窄的客厅里,比那墙角的蜘蛛更多余。

一个小时后,一荔坐在纸箱上吃泡面,泡面上卧着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几颗油菜和几片广式腊肠,漂亮得像包装上印的照片。一荔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泡面,哪怕对面的肖又森一脸的嫌弃厌恶,她心中仍兜满新鲜的快乐,嘴角勾着松软的笑容。

直到肖又森把箱子推倒,气呼呼地推开她说:“你不准笑,你爸爸是个坏蛋,他拿走我家的钱跑去日本了。我家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爸害的,害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害我妈妈没钱治病。你爸爸是大坏蛋,你是小坏蛋。”

肖爸爸把肖又森拎到小阳台上去打,一荔颤抖着身子,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泡面,忍住眼泪。

夜里挤在用硬纸板搭的床上,一荔听到妈妈的抽泣声。她不敢睡,因为妈妈起来去了好几次小阳台,一个人站在小阳台上哭。她好想用尼龙绳系住妈妈的腰,这样不管妈妈去到哪儿,她也不会被孤独地落下。

她还希望肖又森不要生气,她其实想跟这个漂亮男孩做朋友。她宁愿用一生去偿还她爸爸欠下的债,来换男孩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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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荔觉得肖又森永远不会喜欢她。

她爸爸卷走他爸爸公司的钱逃到日本,而她又占用了原本属于肖又森的小房间。

狭小的房间里有扇狭小的窗,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榆树。还未入夏,已有蝉在枝头嘶鸣。

睡在隔壁的肖又森会故意用脚踹并不厚实的墙板,“咚咚咚”的声响是他的恨意。

妈妈把一荔搂在怀里说:“他恨你是应该的,但你永远别去恨他。”

到了暑假,一荔和妈妈已来深圳四个月。妈妈有了一份新工作,在医院当护工,早晚两班倒。肖又森去上补习班时,肖扬不放心一荔一个人在家,便带着一荔在福田一带卖货。

那个时候莲花山公园附近有很多培训机构和补习班,一荔胸前兜着个帆布袋,袋子里塞满各种文具,向进出机构的学生和家长叫卖。

或许是别人看她长得乖巧可爱,又或许是觉得她可怜,有许多人跟她买东西。

对买得多的人,一荔会赠送一块橡皮或一个卷笔刀,她知道女生们喜欢洋娃娃贴纸,男生们爱弹珠和葫芦兄弟画片,家长们则热衷于买刻着弟子规的竹戒尺。

一荔跟着肖爸爸卖了几个月的文具,肖爸爸的嘴角逐渐漾开笑容。他们坐在莲花山公园的草地上吃盒饭,肖爸爸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给她说:“你跟你爸爸有点像。”

一荔从未见过爸爸,但她有一张爸爸和妈妈的合照。照片上的男人高高瘦瘦的,长得帅气。来深圳之前,她不时地把照片拿出来看,现在她把照片收在书包的夹层里,尽量不去触碰它。

那天傍晚,不知名的灰色雀鸟从公园茂密的林木间腾起,扎向橙色如火的云层。一荔兜着最后一批文具站在补习班楼下,被结束补习的孩子和大人团团围着,她感觉很快乐。

但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人似子弹头一般冲过来撞倒了她。兜里的文具散落一地,她看到肖又森踢足球一样把几盒圆珠笔踢向马路,再用鞋碾碎橡皮,蹂躏那些大米色的练习簿。他边跺脚边骂:“谁让你笑了,谁准你笑了。你这个大坏蛋生的小坏蛋!不许你出现在这里。”

肖爸爸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扯开肖又森,高高扬起的手欲落不落。汽车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和司机的叫骂声把他们父子俩惊醒,扭头看到一荔正蹲在马路上捡笔。

一荔用上衣兜住捡回来的笔,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肖又森,下巴上有刚才被肖又森推摔在地磕破的血痕。她知道自己的几滴眼泪就可让肖又森消气,但她不愿意哭。

于是肖又森挣脱开他爸爸,冲着一荔声嘶力竭地喊:“我讨厌你,讨厌你!”而后他就跑远了,像扎入云层的不知名的雀鸟,拉开大片大片的空旷距离。

当天晚上,一荔听到肖爸爸跟她妈妈说:“学校手续办好了,一荔可以跟又森一起上学。她不能再跟着我卖东西了,她应该去学校读书,她很聪明。”

与此同时,肖又森又在隔壁用力地踹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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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入中学后,一荔的教室换到一楼,窗外栽种着几棵紫荆,枝繁叶茂的。秋天,泛黄的叶子似薄薄的蝴蝶酥饼,随着秋风吹落到教室里,再掉到课桌上。

手指拈着叶片,像纸飞机一样把叶子掷出窗外,叶子似蝴蝶,扑扑飞舞,直至掉落。

放学后一荔值日,她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细细的胳膊似个圆规在黑板上擦过圆弧线。透过窗外枯黄落叶的紫荆,她看到肖又森和几个男同学正在提水,他们要去冲洗升旗台。

有男生问肖又森:“喂,阿森,三班的文一荔跟你什么关系?”

肖又森恹恹地说:“仇人。”

“仇人你们还住一起?你爸爸是不是娶两个老婆啊?”有人笑了。

哐当一声声响砸落,水洒了一地,肖又森冲上去揍那些笑的男生,几个人扭打在一块。

肖又森以一敌三,很快就被三个男生压在草坪上动弹不得,像只困兽发出挣扎的怒吼。

一荔丢下粉笔擦,抓起塑料扫把就冲出去,扫荡那几个压在肖又森身上的男同学。男生们哇哇叫着,捂头捂脸四散开,跑去远处的空地上,一荔的气势让他们不敢靠近。

她伸手去拉肖又森,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在眼睛里饲养怒意,用力挥开她的手,站起来去捡水桶,又返回体育楼去接水。少年的后背沾了一片青草沫,迎着残阳,背影孤高冷漠。

一荔很想伸手去扫干净少年后背上的青草沫,顺带扫干净他的怒意。

几个男生匆忙捡起水桶跟过去,一荔冲他们龇牙做鬼脸,他们吓得缩头缩脑,不敢看她,边跑边扭头骂:“叉烧婆,油菠萝。”

“扑街仔。”一荔用并不标准的粤语骂回去,抓着扫把作势要冲上去,他们又鬼叫着跑远了。等肖又森皱着眉头回过头来,她就把扫把背到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灿烂乖巧的笑容。

值日结束,残阳已没入天边,独留几朵羞涩的云朵。

一荔站在公交站等车,把书包抱在胸前,以抵御腹部一整天垂坠的不适感,以及一股莫名的,从腹部直蹿全身的寒意。天气并不冷,但她手脚冰凉,脸色青白。

当女人很麻烦,一荔下辈子想当个男生。

但妈妈说:“不把这辈子过好,就没资格谈下辈子。”

下了公交车后,走到家还有很长的一段斜坡。一荔看到肖又森走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她实在走不动了,捂着腹部蹲下来,在他经过时朝他伸出手:“肖又森,我肚子疼。”

他当然没有搭理她,无数次,她像个喊“狼来了”的牧羊少年试探他的良心,却没有一次得到回应。他对她的恨意远远超越了他的良知,他是不会搭理她的。

疼痛拉一荔坠入黑暗的深渊,倒下去时,她看到肖又森朝这边跑过来,她以为是幻觉。

幻觉持续到一荔清醒,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到肖又森在厨房里打电话,手机那头传出一荔妈妈的声音:“多放点姜,红糖在第二个橱柜里,要是冰箱里有鸡蛋你加个鸡蛋。”

“好的阿姨,还有什么能缓解她的疼痛?”

“拿热水袋灌点热水给她焐着。又森,阿姨谢谢你了,谢谢你照顾一荔。”

疼痛还在,不是幻觉。一荔假装昏睡,肖又森叫醒她,递来一碗红糖姜茶,里面还卧着个白嫩嫩的荷包蛋。一荔觉得肖又森可能没那么恨她了,于是对着他甜甜地笑,大口大口地喝姜茶。

“不疼了吗?”肖又森皱起眉头,他怀疑一荔又在骗他。

“疼,但我能忍。”一荔说,笑得像个傻瓜。

肖又森有一瞬间被她的笑容击中,他提醒自己别落入女孩的可爱陷阱。他一家的苦难都是她爸爸造成的,他不能轻易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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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的寒假特别冷,城市像泡在冰水里一般寒凉,清早常大雾弥漫。

临近年关,肖爸爸去香港进货未归,一荔妈妈在梧桐山给一户人家照看老人,半个月才休两天假,家里常留下一荔和肖又森。

这几年来一荔练了手好厨艺,即便泡面也能煮出花来,不逊第一次到深圳时肖爸爸给她煮的那碗。只要是假期,清晨五点,天还未亮,一荔就去社区菜市场买新鲜的墨鱼,回来去掉墨囊和海螵蛸,清洗,切花,放入姜丝熬墨鱼粥。

将粥熬好后装在保温桶里,一荔会提着粥搭公交车去医院,看望肖又森的妈妈,文洁阿姨。

一荔记得第一次去医院看文洁阿姨是刚到深圳不久,妈妈带着她去道歉。刚结束化疗的文洁阿姨戴了顶红色毛线帽,尽管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但还是很美。她温柔地招呼一荔到床边,握住一荔的小手说:“答应阿姨,要和又森做好朋友哦。”

第二次去,一荔看到文洁阿姨跪在洗手间里吐。那种声音至今都是一荔的噩梦,像喉咙里有两只怪物在撕扯,一路劈开文洁阿姨的身体,消耗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

肖又森靠在门边,死死地咬着下唇,浑身发抖。小男孩面对被怪物撕扯的母亲,却无能为力。

那年冬天,文洁阿姨终于从医院回家,她战胜了怪物。

一荔问妈妈:“文洁阿姨可以长命百岁了吗?”

妈妈说:“神明会保佑她的。”

那几年是一荔最幸福的时光,他们这个组合古怪的家庭,尽管肖又森仍不大理会一荔,偶尔两个人还吵架,但常常充满欢笑。很多时候,肖爸爸在外地辗转忙碌,一荔妈妈在城市各处做工,屋子里只剩文洁阿姨和两个小孩。

许多个清晨,文洁阿姨早起去市场买新鲜上岸的墨鱼回来熬煮墨鱼粥,一荔总在墨鱼粥的香气中醒过来,香气里有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可渡过了五年的观察期,在第八年,一荔刚升上高二这年,文洁阿姨身体里的怪物卷土重来,比上次来势更汹。

有一次一荔和肖又森一起去医院看文洁阿姨,看到文洁阿姨躺在肖爸爸怀里痛哭:“对不起,这次我没法再战胜它。太累了,我太累了。”

肖又森跑出医院,在大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从人群越过人群,从一条街越过一条街。一荔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他发现的距离,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从白天走到黑夜。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成为守护他的神明。”

除夕夜,万家灯火,团圆又热闹,一荔和妈妈,肖又森和肖爸爸,他们在医院里,陪伴文洁阿姨走完了最后一程。不知哪里在放烟花,窗外的声响不息,掩盖了他们的哭声。

墨鱼粥在哭声中变得冷而稠,香气渐失。

青山在,人未老,难忘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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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学校组织学生去爬梧桐山,沿着大路浩浩荡荡地往上走。

下山时有人拉住一荔,指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影说:“文一荔,那是你妈妈吧?跟她在一起的外国人是谁啊?你的新爸爸吗?”

奥尼,男人的芬兰名字,妈妈此前带一荔见过他几次。他的中文说得很好,看着一荔妈妈时,目光永远温柔,充满爱意。一荔暗地里叫他大块头奥尼,却并不讨厌他。

几天前的深夜,妈妈在客厅里问一荔,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芬兰生活。

“你奥尼叔叔说可以帮你申请一所不错的学校,等你高考结束后,我们就去办签证。”

她们说话时,肖又森的房门没有关紧,开着一道缝隙。

他在看霍金的《时间简史》,霍金说:“任何粒子都有和它相湮灭的反粒子,也可能存在由反粒子构成的反世界及反人。如果遇到了反你,不要握手,否则你们两人会在巨大的闪光中消失湮灭。”

他听到文一荔用向往的语气说:“妈,芬兰很美吧,可以看极光,还有麋鹿。”肖又森觉得自己正在湮灭,与这个即将抛弃他的世界一起,在闪光之前。

考完最后一科,同学们疯了,在廊道上狂撒练习题册,写满密密麻麻答案和解题思路的纸张在楼道和教学楼里漫天飞舞。一荔追上肖又森,抓着他的衣袖问他打算报哪里的学校。

肖又森甩开她的手,冲她大吼:“走,去你的芬兰,别管我。”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被散落的纸页切割,慢慢遮挡视线,世界好像也被切割了,支离破碎。

朋友们围着一荔安慰:“别难过,肖又森就是那样古怪的脾气,你应该很了解他才对,他不值得你这么对他。”

一荔想起文洁阿姨,除夕弥留之际,她让不久前吵过架的肖又森和一荔握手言和,让他们当着她的面允诺:坦诚当下,无畏将来,相互爱护,相互看护。

一荔当然了解他。

他会在一荔痛经的时候准备好止疼药和热水袋;冰箱里一荔喜欢吃的水果和酸奶他一个也不碰,全留给她;一荔回家晚了,桌上总有一份饭菜,味道不算好,却总是热腾腾的;有一年一荔摔伤脚,连续一个月,他每天背一荔上下楼;养的猫死了,他一边小心埋葬它一边落泪,念诵悼词。

“毛骨深葬,可爱不朽,喵音绕耳,生生长流。”

九月末,肖又森去上海的医学院报到。他离家的第二天,有个叫雀子的日本女人找来深圳,抱着一荔爸爸的骨灰和一个咬奶嘴的小婴儿。

左手逝去,右手新生,皆是一荔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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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肖又森在寝室看书,窗外黑黢黢的,几棵老梧桐和银杏在寒风中絮絮低语。

低头抬头间,天渐渐亮了,寝室楼道里开始传来开关门和走动的声响。

“嘀!”手机上准时传来一荔的问候短信。从她拥有手机那天起,每天早上六点,她会准时发一句问候:早啊又森,好好学习,按时吃饭。

肖又森还在生气,从夏末持续到深冬,他几乎从不回复她。

寒假本不打算回去的,可肖爸爸病了,期末的事情一忙完,肖又森立刻订票回家。

在浦东机场路过特产店,想起一荔喜欢吃甜的,他不自觉地进去买了几袋梨膏糖和高桥松饼,结账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生气”,棉花似的,无力回击叫“想念”的东西。

而隐约的期待和快乐,随空客经长长的跑道攀升,在空中久久不落。

过午落地深圳,肖又森先搭地铁再转公交车。公交车差两站到站时,在T型路口堵住了,许久不见挪动。有人嚷着要下车,司机打开了车门。

肖又森拎着行李箱下车,走到路口看见一起事故——轿车撞翻一辆焊拖斗的三轮自行车,拖斗里的物品四散在地上。大部分是文具,练习册、胶带和各色铅笔被碾断散落一地。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前就看到一荔正在跟交警求情,墨菲定律。

“我没闯红灯,是他撞的我。”她的发丝在风中凌乱,没有受伤,黑裤子和冲锋衣上沾染了大片尘泥,与那个轿车车主据理力争,狼狈至极。可扭头看到肖又森,她愣了一下,旋即又展露笑容朝他招手:“又森,等我一下。”

肖又森沉着气,上前跟交警沟通,又与那牛高马大一脸凶样的轿车车主沟通,好言好语,有理有据。沟通到后来,轿车车主还掏出一支烟递给肖又森,肖又森忙摆手说他不抽烟。

交警对一荔说:“看看你男朋友,多会处理事情。你得学学啊,以后可不能骑这种车上机动车道了,危险。”

一荔听交警说肖又森是她男朋友,脸颊微微带笑。

“我不是她男朋友。”肖又森则冷口否认,拖着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

一荔边蹲在地上收拾货,边叫他:“你等等我呀。”

十分钟后,她蹬着车子赶上来拦住肖又森的去路,下车去拉他的箱子,细瘦的手臂拎起行李箱丢到拖车斗里,指着车斗说:“走回去还有很长一段路呢,你上去坐,我先送你回家,一会儿再去送货。”

肖又森目瞪口呆,却还是沉着气,把行李箱拿下来,拖着继续往前走。走出百来米,他察觉身后陷入不寻常的沉寂。于是他回头,就看到一荔蹲在地上不动了,像只误入城市的小动物。

“怎么了?”他没好气地问她。

一荔抬起头来,还是笑,没心没肺:“脚好像扭了。”

傍晚夕阳低低地坠入天边的云层时,肖又森蹬着三轮自行车载着一荔回家。上坡的路难蹬,他下来推,一荔坐在车斗后撑着行李箱,笑得寒风无处遁,四下明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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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女人雀子带来的婴孩叫小拓,养得白胖,长得很快,开始咿呀学语。

肖爸爸常年积劳,引发了肝病,医生嘱咐在家休养,不能劳累。一荔出去送货时,他便在家里带小拓,每天傍晚把小拓放在婴儿车里带下楼去公园慢悠悠地晃上几圈。

一荔说要请个阿姨来照看弟弟,肖爸爸不同意。

“小拓很乖的,吃饱了睡,不挑食,也少哭闹,好带。”

小孩见着肖又森就张开胖乎乎的两只小手要抱,肖又森迟疑了一下,僵硬地抱起来,发现小拓和一荔长得很像,眼睛又黑又圆,爱笑,嘴角两个细梨涡。

一荔在清点货物,不时地跑去小阳台接打电话,与人谈开网店的事情。

肖爸爸不禁感慨:“一荔聪明,有生意头脑,比我能干多了。”

一荔握着手机从小阳台探个脑袋过来:“又森你回房间去休息,我打完电话就给你们做饭。”

小阳台上的灯把一荔的身影剪碎在窗台上,她与人谈论的声音时高时低。

肖又森把小拓递回去给他爸爸,拎起地上的食材进了厨房。

次日清晨四点,天还黑着,肖又森习惯在这个点起。他照着一荔的送货单,分类把文具整理好,依次搬到楼下。等一荔醒来,他已把货送了两处地方。

一荔撑在小阳台的栏杆上刷牙,看着肖又森第三趟蹬车远去的背影,心里淌过一股温热。

可寒假结束,肖又森还没有回学校的意思。他甚至都不看书了,每日清晨照常帮一荔去送货。

肖爸爸有些担忧地对一荔说:“学校那边联系不上他,打电话给我催他回去。我现在不敢问他话,要不你替我去问问他?”

出门时看到肖又森正上楼,两个人站在狭窄的楼道里,门两边贴着肖又森在除夕晚上手写的对联。

左边:日日是好日

右边:岁岁皆平安

门框上横批:岁日安好

写的是隶书,字极好看,字与字的间隙相当,像打印上去的。

“我给你订了明天回学校的机票。”一荔说。她仰头望着肖又森时,从没想过八岁时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现在能长得这么高大帅气。

“退票吧,我不回学校了。”

肖又森伸手去拉门把手,一荔拉住他:“又森,别这样,家里的事不用你,你专心学习。”

她能感觉肖又森的手略颤抖,又分不清是肖又森在颤抖还是她在颤抖。

肖又森垂着头没看她:“我从来都没恨过你,我也不恨你爸爸了,你不必替我和我爸做到这种地步。小拓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你带小拓去日本给雀子,之后去芬兰找你妈,继续读书,交朋友,你可以过得轻松点。”

一荔用力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不觉得辛苦,这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我也不会把小拓送去日本,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在一起才日日是好日。”

小时候,在云南,妈妈天没亮就要去烟草厂上工,一荔一个人从家里走山路去烟草厂反方向的学校上学。清晨路黑雾浓,她走在浓雾里,浓雾吞没她,黑暗吞没她。无数次,她想象身边有个伴,陪她上学,或是在家里等她。

一荔从未跟别人吐露内心最害怕的事:她害怕落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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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又森开始在医院做普外科医生那年,一荔把工作室搬到了上海。

二十六岁的一荔远比同龄女生要成熟干练。她烫大波浪卷发,穿昂贵的职业套装,艳唇浓妆在网店做直播,姣好的面容和身形让她收获了不少粉丝。从一个蹬三轮自行车送货的女生到拥有自己的品牌,她用了七年时间。

深圳城中村的房子两年前退掉了,一荔在静安区租了一套大平层,把肖爸爸和小拓一起接了过来。从住的地方到肖又森工作的医院,只有两站地铁的距离。

晚上直播结束已近深夜,一荔陪客户去吃饭。喝了两杯,她觉得胃不太舒服,拜托助理给她叫个车,打算去医院看看,指定的医院。

医院那边,肖又森准备下班,刚换了常服,接到电话后又把大褂披上,往一荔的病房赶。

护士们在门口偷看一荔,小声议论——

“肖医生的女朋友吗?长得真好看。”

“肖医生也很帅好不好。”

肖又森过去时,护士们红着脸散开。一荔躺在病床上,大波浪卷发散了一些在床沿,她纤白的手轻轻覆在胃部,手上打着点滴,睡着了。

一荔醒来时发现肖又森坐在床边看她,神思瞬间清醒过来,朝他咧开嘴笑。

她嘴角的梨涡像溺水的人遭遇的旋涡,很致命。

他眉头微微沉下来:“是不是又直播到忘了吃饭?”

她伸手向他,带着微醺的醉意笑得娇媚:“现在好多了,我们回家吧。”

“好。”他心一软,什么也不再说,轻轻握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深夜,街道上春雨忽至,细碎地揉在街灯里,丝线迷离,美得不真实。

他们打车回家,出租车滑入细雨中,像船滑入海面。

两个人坐在后座,看着车窗渐渐被春雨模糊,像船入水底。

一荔想起文洁阿姨的话:坦诚当下,无畏将来,相互爱护,相互看护。她轻轻把头靠在肖又森的肩膀上:“又森,不要让我落单。”

“好。”

“又森,春天真好啊,我们谈恋爱吧。”

“好。”

他攥着她的手,低头吻她。

这是最好的春天,他们会这样平静无澜地携手度过余生,做这世界的水底游鱼,不要大富大贵,只愿无波无澜,岁岁平安。

| ··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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