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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的是要天上地下,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他。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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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扣桑  模特:唐竹秋 


他们的爱情,来得总是太迟。

郜泊风被杀害是在一个雨夜。
他死得不大凑巧,雨下得太大,遮盖住一切声响。等天空放晴,连血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是从小报上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面色苍白,常年微笑的嘴角垂下去。我在现实里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好看的男人,连死去都比旁人要从容得多。
报纸是他妻子拿来的,放在我的桌上。
“他终于死了。”她说,“徐医生……我知道不应该,可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开心。”
她说完抬起头,对着我极快速地笑了一下,却又立刻垂下头,像是受惊的鸽子。我推过去一杯热水,她立刻抱在手里,却又死死地盯着铅字上的只言片语。
报上说他是被人抢劫时,一刀捅入心脏致死的。他常上财经版,可有钱也并不比旁人矜贵,去世能有一篇报道提起已算优待。日光从百叶窗射进来,折成许多空白。在一片安静中,她忽地抽泣一声,如窒息已久的人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他死了……他居然真的死了……”她又哭又笑,好像疯子。也许她早就疯了,被自己的丈夫硬生生逼疯了,“我盼着他死……可为什么,我的心居然是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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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岑雅绿第一次约我是在四年前。
她年纪轻,大概二十出头。领她来的人是郜泊风,郜家的小儿子。他将她搂在怀中,走进来时替她将外衣搭在衣架上。
他们俩算是郎才女貌,家世、外表都般配。我听过一点他们的传闻,青梅竹马,难得修成正果。到了法定年纪,便去领了结婚证。
这个圈子的人心乱,感情总是朝生暮死。这样一对,算得上是神仙眷侣了。他们坐下后,我注意到岑雅绿下意识地向着同郜泊风相反的方向躲闪,却又在他发现之前回到他的怀中。
有趣,我想,她居然怕他。
本能永远在理智之前,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同心理医生。
“是岑小姐要来进行心理辅导吗?”
“是的。”回答的人是郜泊风,“雅绿最近压力有些大,我担心她。”
他说完,岑雅绿不安地动了动:“我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说,看了我一眼,漂亮的眼里带有恳求的意思。我善解人意,请郜泊风去外面等待。他站起来时,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半晌才松开。
“那么,你和他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等他走了,我才问道。她沉默片刻:“我们之间有问题吗?”
这要问她自己,可我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不如谈谈你们俩的事吧。”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走,她始终沉默。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陷入一场大梦。
“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
    
岑雅绿认识郜泊风,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她只到母亲的膝盖,被牵着手走进产房。郜家同岑家算是世交,父母们去寒暄,她踮起脚望床边的孩子。他好小,一丁点儿大,包裹在毯子里,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
日后才知道,初生的孩子越红,长大了才会白。郜泊风大了总是苦恼,因为会被人叫白雪公主。他长得好看,五官都无可挑剔。校庆表演节目,他穿着蓬蓬裙演公主。他演了五年,到初中终于换了角色。
那时他猛地长高,长出少年人清瘦漂亮的弧度。走在校园里,总有人回头看他。
“你不晓得他有多好看。”岑雅绿微微带了笑容,“他演王子,穿白色的礼服。走到哪里,女孩的视线就跟到哪里。我那时很生气,不想她们看,想把他藏起来,只属于我一人。”
那时她是他的学姐,高了他三个年级。似乎所有女孩都喜欢他,将他颠来倒去地说。可她不必这样,他就住她家隔壁,上下学一同归家。他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她坐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腰。
女生青春期发育得快,去年她还高他一个头,可似乎转眼她就要抬起头看他。
他将车子停在她家楼下,她往家里走。一转头,看他还在注视自己。
“喂,”她问他,“看什么?”
“我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说话了,歪了歪头笑起来,干净又乖巧,谁看了会不喜欢?她也不例外,觉得面颊有些烫,就着夕阳的余光,若无其事地说:“快点回去吧。”
“岑雅绿。”他突然说,“你马上就要参加毕业舞会了是不是?”
“是呀。怎么了?”
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很执拗地说:“你的舞伴一定要是我。”
她的舞伴其实早已经选好了。她人漂亮,学习又好,多得是人邀请。她有点苦恼,却又不忍心拒绝他,含糊道:“你好好学习吧。”
她说完就钻进屋里,透过窗看外面。他皱着眉,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院里的树落了叶,他骑车从上面轧了过去,扬起细碎的光影,像是一群蝴蝶。

“那郜先生最后成了你的舞伴吗?”
我问道,她垂眸不语,半晌才回答:“给我做舞伴的那个人出了点意外,我要临时更换舞伴,只好选了他。”
“意外?”
她不欲多说:“脚踏空了,从楼梯上滚下来。”
这话她说得并不确定,我猜其中还有隐情,却没有多问。时间到了,郜泊风进来接她。我目送他们离开,看到郜泊风将她抱着轻轻亲吻。
而她闭着眼睛,像是沉醉,其实是在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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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岑雅绿的心理问题看起来很简单。
她是在为了郜泊风的爱情而焦虑。当然,现代人谁没点心理问题?可她却难以启齿,除了第一次和我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不会逼迫她,我是计时收费的,她来得越多,我才赚得越多。可这样她反而放下了一些防备,在第四次来时,主动问我:“徐医生,你说这世上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你指哪一方面?”
“就是……”她咬住唇,“我总觉得,我同泊风……我们之间这样,不大正常。他对我,占有欲似乎太强了……”

郜泊风对岑雅绿的占有欲很强。
那是十七岁的郜泊风,年级第一,待人谦和。他总会多带一件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有女生问他:“这衣服是给谁带的?”
他微笑着说:“给雅绿。”
那时他已经叫她雅绿。他跳了三级,跟她同班。她的座位在空调边上,夏天手脚都是凉的。他就把衣服递给她,又去买红枣茶给她喝。
他对她好,好得别的女生都死了心。她则有些骄傲,却又有些发愁。
“你比我小那么多。”她说,“我把你当弟弟。”
“怎么可能,我从没有把你当过姐姐。”
他说话干脆,微微笑着。六月的风是滚烫的,他怕她在空调房待久了会冷,偷偷开了一扇窗。那风拂过来,她的脸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她算一道艰深的数学题,公式套了一个又一个就是解不开。旁边推来一张纸,工整地写了解题思路。
最下面一行,是他漂亮的字迹,一笔一画写:我把你当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四个字炸得她不知所措,却也心花怒放。其实她早有预料,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她红了脸,笔都握不住。他就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我也是。
“谁说'我也是’了?”她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自说自话?”
他也笑了:“那我不管,你只准喜欢我一个人。”
这样的话,说来是甜言蜜语。要天上地下,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他。高中毕业,他们以第一和第二的身份被大学录取。学校扯出横幅,热烈庆祝郜泊风、岑雅绿取得优异成绩。
他们在校门口看到,她笑得要命,捂住脸说:“好丢人呀。”
他却说:“你瞧,我们的名字并排在一起。”
他关注的永远是她。她晓得他其实想去别处,可是为着她,还是报考了同一所学校。他们终于正大光明地牵手走在一起,似乎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青梅竹马,又这样恩爱。
谁都不会怀疑他们会走到最后,可事情究竟是在哪里变了味呢?
应当是那一天,她自己去上课时,却在林荫道上被人拦下。
是大三的学长,长得也英俊,拿着玫瑰向她告白。她绞尽脑汁才想起来,曾经在学生会时有过一点交集。不过是点头之交,就对她情根深种?她觉得好笑,却还是忍住,拒绝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配不上你,太幼稚,不如我成熟。”
这男人的脸皮真厚。她转头要走,可身后响起惊呼,是他不知从哪里走来,一拳就将学长打倒在地。
他学跆拳道的,这样一拳下去,学长半天没有爬起来。她吓了一跳,冲过去握住他的手说:“泊风,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他笑了一声,“你先去上课。”
他说着还要上前,被她死死地拦住:“别打了!”
他到底还是停住了,眼睛转向她,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他的眼睛好看,一笑眼尾就划开鱼尾似的纹路。可此时看来,竟然让人的心发紧。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吓到。他的眼神太凶猛,我形容不好,只是觉得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把那个人打死……”
我停下记录的手:“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严重?”她古怪地笑了,“徐医生,你是不了解他。”

她硬是把他拖走了,还心有余悸地回头想看一眼学长,下颌却被他一把掐住。他温柔地望着她,将她的脸转过来说:“在看什么?”
“你怎么突然打人?”
“他想撬我的墙角,我打他不对吗?”
她皱起眉头:“我又不会被他撬走,你这样万一被处分了怎么办?”
他立刻高兴起来,撒娇似的说:“你是在担心我吗?放心吧,我不会被处分的。”
学校是百年名校,校风极严。岑雅绿忧心忡忡,可看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又牵着她的手摇了摇,小声说:“雅绿姐,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只有这种时候才肯叫她姐姐。她没忍住笑了,他也跟着笑,抱着她轻声说:“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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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在纸上做了个标记,预感到他们之间的心结马上就要出现了。可她捋了捋头发,突然换了个话题:“徐医生,你能替我开点安眠药吗?
“失眠吗?”
“睡不好,害得泊风也跟着我一起睡不着。”
“你那位学长后来怎么样了?”
闻言,她装出来的轻松没有了。我看到她的眼睫颤了一下,像是放弃了抵抗:“坐牢了。”
“学长是金融系的,大四去实习,昏了头帮着上司做假账,后来被揭发出来,坐了三年牢。”
三年时间听起来不长,可本该有的大好前途就这样化为乌有。我心底有种猜测,只是不好直接说出来。岑雅绿却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证据……可我猜是泊风做的。那家公司是郜家旗下的子公司,他连亲自出手都不必,只要给一点暗示,自然有人帮他整他看不顺眼的人。”
“你认为,郜先生是为了你'整治’了那位学长?”
我刻意用了不那么严重的词,她的眼底有什么熄灭了:“不是'整治’,是'引诱’'构陷’……”
这天的治疗结束,我替她开了安眠药。送她出去时,郜泊风依旧坐在外面。
他实在是个妥帖的男子,三件套西装穿得一丝不苟。看到她,他就露出笑容,优雅地向我道谢。岑雅绿的脸色并不好,沉默地被他搂在怀中。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我看到郜泊风垂下头想要亲吻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电梯门彻底合拢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笔记发呆。这两人之中,来做咨询的人也许比送她来咨询的人的心理问题更轻。毕竟知道自己病了还有救,可执迷不悟只会病入膏肓。
不过郜泊风这个人总是让我惊讶。
他居然也约了我的点钟。他是独自前来的,在我对面坐下说:“徐医生,我想向你咨询一个问题。”
“你说,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预知梦呢?”
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境的分析,人的梦折射的是心底的恐惧或渴望。我没有断言,等他接着说。可他只是望着我,固执地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没办法,只好回答:“我个人并不相信这个。”
“我也不相信。”他说,“徐医生,雅绿也许跟你说了我的占有欲强,我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想改,你能帮我吗?”
他皱着眉,身子微微前倾。可以看出,他是真的被这个问题所困扰。我沉吟片刻,问他:“你是不相信岑小姐会对你忠贞不贰吗?”
“不。”他失笑,“我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没说假话。可爱情里的占有欲,更多的是对失去的恐惧。如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会如此患得患失呢?
这是一对古怪的情侣,我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两个人,熬夜做出他们的治疗方案,可他们居然很久都没有再来。
我叮嘱秘书将他们的预约延后,心底有些惴惴,我想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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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的猜测成了真。
岑雅绿再来,是在春节过后。
这个春节下了很大的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她却脸色苍白如纸。郜泊风没有扶她,跟在身后张开手臂,像是怕她跌倒,却又不敢碰她。
她进来坐下,从头到尾没有看郜泊风一眼。他犹豫了一下,同我打了个招呼后离开。门一合上,岑雅绿就对我说:“徐医生,我想跟他离婚。”
我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我怀孕了。”她说,“因为他,流产了。”
岑雅绿大学念了五年才毕业。
大四时,她同郜泊风自驾游去西藏。途经林芝时遭遇了山体滑坡,车子被困在山道上动弹不得。她因为高原反应发起高烧,混沌间感觉自己被他背起来,慢慢往前走。
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凌乱的。树木连根拔起,石块落在地面上。他背着她,艰难地从缝隙里走过去。她的头靠在他的颈边,听着他疲倦的呼吸声。天空极高,高到触目可及,只有无穷的寰宇。她的视线模糊,却察觉到一颗水珠落在面颊上。
“雅绿……”她听到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她被高烧折磨得头昏脑涨,恍惚间他转过头来,亲吻她的嘴角。她努力笑了一下,又听到他说:“这一次,换我背你出去。”
他背着她走了二十三公里,一共走了八个多小时,才被救下。他们俩都被送去医院,检查后才发现他的脚踝骨折了。
“他就那样将我背出来……我那时醒来知道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辈子我一定要嫁给他。”
他是个好男人,好情人,要有多么狂热的爱,才能够这样麻痹身躯的疼痛?
我听得亦有些动容,便不难想象出她当时有多么感动。
事实也是如此,她跳下病床,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他在隔壁,有护士在替他清创,小腿上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可他面无表情,望着墙壁不知在想什么。她在门口看得差点落泪,扑过去抱住他。他这才回过神来,抱住她无奈地说:“怎么了?”
她不说话,摇着头小声地哭。他笑起来,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头说:“越大越爱撒娇了。”
“你要是出了事,要我怎么办?”
她哽咽着说,他跟她许诺:“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是多么深情的誓言啊,连一旁的护士也听得感动,羡慕地说:“你的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有些不好意思,却纠正说:“不是男朋友……是未婚夫。”
他抱着她的手臂僵了一下,她察觉到了,抬起头瞪他。可他一脸不敢置信,像做梦一样看着她。半晌,他才问:“雅绿,你愿意嫁给我?”
他一向精明,干什么都要拿第一。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傻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护士也笑了:“你未婚夫高兴傻了。”
“他呀,就是个傻子。”
她虽这么说,却是在炫耀自己有多幸福。他在一旁宠溺地望着她,将她的手捧到嘴边轻轻一吻:“这里太简陋了,等我回去,一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那一年他们刚到合法结婚的年龄。下了飞机,他就带着她直奔民政局。她有点害羞,跟他说:“这么着急干吗?你的腿伤还没休养好呢。”
她的高烧只是因为高原反应,他的腿伤却是真的伤筋动骨。可他很严肃地说:“我怕你后悔。”
她又被逗笑:“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不靠谱呀。”
“不是。”他回答,“是我太坏,我怕老天不会对我这么好。”
她不晓得他哪里不好。领完证也不过才上午十点多,广场上都是人。他突然抱起她原地转了个圈。鸽子被惊得飞起来,周围的人也都看过来。她面红耳赤地道:“快放我下来。”
“雅绿!”他却大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他是多么自持冷静的一个人,可这一刻却像个孩子。她正要说话,却看到他哭了。眼泪从他漂亮的眼睛里流淌下来,烫极了。她有些不知所措,问他:“怎么了?”
“我只是……太开心了。”
“傻瓜。”她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地吻去眼泪,“我们还要在一起一辈子呢。快乐还有很多,不用这样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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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她的描述里,一切都是这样美妙。
他们正式结为夫妻,恩爱又甜蜜,又有什么会毁了这一切呢?
我提出疑问,她面色平静地回答我:“是啊,我也以为没什么会毁了这一切。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他们正式住在一起的日子。
他们从宿舍搬出来,在市中心租了一间房子。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家,布置得甜美而温馨。可就在这个家里,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争执。
争执的原因很可笑。那是一个下雨的夜里,她跟朋友约好了出门。那时他们才刚开始实习,他在自家公司,从底层做起,每天都在加班。她心疼他太累,只在电话里含糊地提到,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可谁能想到,他反对得竟然那样激烈?
“他一遍遍地给我打电话,可我出去得太急忘了带手机。回来才知道,那一晚,他总共给我打了二百四十六通电话。”她说着,笑了一下,“徐医生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打开手机看到那么多电话的心情。我打回过去,告诉他我已经到家了。十分钟后他赶了回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出门。”
他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从门外走进来,眼睛都是红的。她把毛巾递过去,有些心虚地问他:“你怎么淋湿了?”
“我在找你。”他说,“一条街一条街找,可你都不在。”
她听了有些感动,却又有些茫然:“我只是去接一下朋友……她失恋,在酒吧喝醉了,我怕她出事……”
“那你就没想过我也会怕你出事?”他猛地打断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我告诉你不要出去,为什么不听我的?!”
他是第一次对她发火,她整个人呆住,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是怒极,在房中转了几圈,厉声道:“以后下雨的晚上,你都不准出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脾气一向执拗,被他吼得也发了火:“郜泊风,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岑雅绿,我是为了你好!”
“为你好”三个字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她被气笑了,直视他的眼睛说:“我只是嫁给了你,却不是卖身给了你。郜泊风,你别这么自以为是!”
她说完要走,行李都懒得收拾就往门外走去。他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腕,问她:“你去哪儿?”
“跟你没关系。”她回答,“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明天再说吧。”
她的本意只是不想再跟他争吵下去。毕竟都在怒火中,谁知道会说出多伤人的话?可他不准她走,挡在电梯前要她回去。面对这样幼稚的他,她好气又好笑,转头去走楼梯。
如果没走楼梯就好了,她缓缓地描述,慢慢地跟你我说那几乎残酷的一幕。她走过去时,郜泊风也追来了,两人在楼梯口争执、拉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也许是她想逃离,也许是他想挽留。她脚下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身下流出血来,他扑过来抱起她,却留不住那个刚刚在体内安家的孩子。
“我休养了这么久,毕业也耽误了……导师说只能今年六月同学弟学妹们一起领毕业证。这些我都不在意……只是徐医生,我不明白他。”
我其实也不明白郜泊风,感觉似乎是雨夜刺激到了他。可岑雅绿的描述里,并没有和雨夜有关的事情。
我有点为难,只能泛泛地安慰她。她听着,许久后对我说:“徐医生,谢谢你。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和他离婚……”
她年纪还小,一生顺遂,有美满的家庭,爱她的丈夫,这一次的波折接受不了也属正常。我甚至觉得,也许她们分开一段时间,对这段关系会起到良性的作用。
我盘算着一会儿单独跟郜泊风谈谈,她已经站起身,向我告辞。我送她出去,却没看到郜泊风。她注意到我的眼神,淡淡地道:“我没有让他来——我已经搬回了父母家,不准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最近都不想看到他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看得出,她对他还是有爱和不舍的。只有还爱,才会这样恨铁不成钢,我能理解。送她上了电梯,我让秘书帮我联系郜泊风。秘书半晌才对我说,郜泊风的助理说他出国了。我叹了口气,只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可我没想到,这样的一次耽搁,让我再见到他们却被搁置到了两年以后。
我是被请到郜泊风的家中的。
他已经从市中心的公寓搬出来,搬到了山间的别墅里。
郜泊风站在门口迎接我,还带着微笑,可眼底的光是阴霾的:“徐医生,好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
他并不解释,引着我走上二楼。开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雅绿刚睡醒,脾气不太好……”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我看到岑雅绿时,还是惊呆了。
她瘦了好多,面容憔悴地倚在床头。她的一头漂亮的长发被剪短了,蓬乱地贴在脸颊上。我上前时,她猛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时眼神定了一下,却又透过我看向郜泊风:“滚出去!”
“雅绿,你说你想徐医生了,我就帮你请了来,你不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我要你滚出去!”
她突然怒不可遏,抓起杯子就丢过去。郜泊风习以为常地躲开,对着我无奈地笑笑,这才走出去。等他走了,岑雅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凉,身体颤抖着告诉我:“徐医生……我没有自由了。”
“怎么会这样?!”
“因为我想要离开他……”她说,“他疯了,在我提出离婚的时候疯了……这个男人太厉害,所有人都以为疯的人是我。他把我关在这里,不准我离开,连我的父母都以为他是对我最好的男人。徐医生,我知道只有你能够帮助我……”
她说着哭起来,眼泪顺着消瘦却漂亮的脸颊流下。我安慰着她,她慢慢地又睡着了。等我出了门,看到郜泊风就在门口。我复杂地看着他,他却只凝视着床上的岑雅绿。
“她睡着了。”
“我知道。”他轻轻说,温柔地笑,“她吃过药总爱犯困。”
“你居然喂她吃镇静的药物?”
“医生说,这种药物没有副作用。”
“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你却禁锢了她?!”我压不住脾气,“我会报警的。”
“你不会。”他却说,“因为你知道,那样没有用。”
是啊……这是没有用的。他是岑雅绿的丈夫,连她的家人都觉得她有病,警察又怎会受理?
“我不明白。”我喃喃,“你们明明是这样幸福的一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也不明白啊。”他苦笑一声,“也许是命运。徐医生,她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常来陪陪她。”
“郜先生,”我问他,“你对她,究竟是爱,还是单纯的占有欲?”
他没回答,慢慢地走进房间,半跪在岑雅绿床前。日光照进来,将他的身影照得模糊。他垂首亲吻岑雅绿,像是亲吻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们认识了二十六年。”他说,“从我诞生起,我们就相遇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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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这一场爱情,是这样病态。
我以为他们会这样永远纠缠,可死亡替这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我任由岑雅绿痛快地哭了一场,递了纸巾给她。她擦了眼泪,终于冷静下来。
“谢谢你,徐医生,以后我大概不会来了。”
“我能理解。只是岑小姐,郜先生在我这里留下了一样东西,说是如果他出了意外,要我转交给你。”
她闻言皱了皱眉,似乎不胜其扰:“你销毁就好。”
“是一本日记。”我说,“不如打开看一看再做决定?”
日记是多么私密的东西,直指人的心灵。人都有窥探欲,她也不例外。果然,她最终选择了打开那本日记,跟我一同观看郜泊风的内心。
只看了一行,我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一本日记里,似乎记载的全部是他的梦境。
郜泊风的梦里,全是岑雅绿。
在梦里,他一次次看到她的死亡。
毕业舞会上,她同舞伴跳舞。舞伴踩到她的裙摆,她摔倒,头磕在桌角上再没醒来;
大学里,她拒绝了学长。学长恼羞成怒,醉酒后开车撞她,她在ICU挣扎了三日后死去……
还有那条通往林芝的路。她是独自去的,为了寻找他。梦里的他和她没有在一起。那个他啊,又傻又固执,看不到她对自己的好,只把她当姐姐。
他自驾游同样遇到了山体滑坡,被困住无法离开。是她将他从变形的车子里救出来,背着他艰难地走过了那二十三公里。她的腿因为这件事而落下了残疾,从此走路微跛。可他却说:“雅绿姐,你对我太好了。深恩难报,我实在承受不起。”
梦里的他……坏得那样彻底。醒来时他会抽烟,在烟雾缭绕间一遍遍地想,自己怎么可能不爱她?
爱她已是本能,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地说,不爱她的人是傻瓜。他一向聪明,哪里会让自己变成傻瓜?
可梦里的自己真的是傻,直到她死前都不肯爱她。
她的最终死亡是一个意外。那条巷子,那个雨夜,她独自走过时,被人抢劫。大雨淹没了绝望的声响,她倒在地上孤独地死去。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皮夹,那是他十九岁生日时送她的礼物。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之前的死亡只是一个玩笑,而这一次才是真实的。
他在梦里,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想要将她抱起来。周围是警察,拉了警戒线,线外的闪光灯急促地亮着。无数记者、路人围观,而他只是在想,岑雅绿就这么死了?
她喜欢了他二十六年,从懵懂到风华正茂。而他是个浑蛋,叫她姐姐,将她推得远远的。他对她的爱不屑一顾。
是不是这样,上天才要报复他?要他失去她才会懂得,自己竟然也是爱着她的。
他从梦中惊醒,却又在一个个夜晚陷入这一场绝望的梦境中。
日记写到这里,也接近尾声。他的字迹在最后变得有些凌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灵魂在颤抖,在恐惧。
他写: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我幻想出来的,还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现实?或许上天给我机会,要我重头来过。可我还是搞砸了。她畏惧我、厌恶我,恨我将她困在身边。可我能告诉谁呢?若我告诉她,我梦到她将死去,她会不会将我当疯子?我不怕她以为我疯了,我只是怕她知晓,我竟然在曾经的某一生里不肯爱她……
“不肯爱她”四个字被笔重重地涂黑。我几乎能想象得出,他如困兽一般,混沌地写着这一场大梦。
身边的她早已僵住,我看过去,她的眼底没有眼泪,只是木然地看着这本日记。
“岑小姐,你没事吧?”
我的声音打破了某种寂静。她打了个哆嗦看向我,眼中没有焦距,低声问我:“徐医生,你说他梦到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也许他只是……太爱你了。”
“岑小姐,其实我知道,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去那条小巷。因为他梦到你会在那一天,在那里死去。”
我仍旧忘不了郜泊风最后一次来找我时面上的神情。他坐在那里,表情凝固诡谲:“我一遍又一遍梦到她死去。昏暗的小巷子里,她被人一刀捅入心脏。我看到雨水冲刷在她的脸上,可我救不了她……徐医生,你也许不能理解……可看着心爱的人死去,是一件这样绝望的事。在梦里我救不了她,所以我宁愿禁锢她在我身边。只要她活着就好……”
“你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很平静地说:“我要在梦里的那一天去那条巷子。”
“你想去求证你所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
“她说我……疯了。我一直不敢去求证,但现在,我想要去看一看梦里的事情是否会发生,还是……真的是我疯了。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死,那么我希望,是我。”
我讲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们都已经知道结局。
他死了,死在雨夜,死在巷子里。
岑雅绿的呼吸粗重起来,旋即猛地起身冲入洗手间。我听到她呕吐的声音,是绝望痛苦到了极点,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
许久,水流声响起。她走出来,妆半残,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面孔。
她坐下,冲我笑了笑:“徐医生,不好意思,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岑小姐……”我斟酌着问,“这本日记还要我销毁吗?”
“不——”她声音尖利地回答,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徐医生,你能把日记交给我吗?”
当然,郜泊风对她从不拒绝。他的遗物,我又怎会强留?她收下日记起身要走,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有股冲动。
我叫住她:“岑小姐,无论他是不是疯了,可他是真的爱你。”
她没回头,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许久才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眼底那一颗眼泪摇摇欲坠,像是星星。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虚幻得像是海上的泡沫。
“我一直都知道。”她说,“可是徐医生,一切都太迟了。”
是啊,一切都太迟了。
他们的爱情来得总是太迟,似乎是命运的捉弄,要他们以生死划分了界限。
巷子里的雨还在下,流淌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我看到岑雅绿大哭起来,崩溃着跪坐于地。
“郜先生,”我在心底说,“她是爱你的。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只是可惜……”
可惜到底没能,一辈子在一起。
丨原文《一百个梦换一朵玫瑰》
丨原载于《爱格》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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